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周一周过去,让我惊异的是,怀孕这件事情并不是一种负担,反倒让我很轻盈。那种恶心的感觉很轻微,我的身体没变得虚弱,我的心情也没有受到影响,我还是像之前那样,想做什么做什么。在我怀孕三个月时,我的书获得了一项比较重要的奖项,这给我带来了更多声誉,还有一些钱。尽管当时的政治气氛很排斥那个奖项,但我还是去领奖了,我为自己感到骄傲,身体和精神上的实现,让我忘记了羞怯,我变得很开朗。在致谢的发言中,我讲得太多,我说我感觉很幸福,就像宇航员走在白色的月球上。几天之后,我感觉自己很强大,就给莉拉打了电话,跟她讲了那个奖项的事情。我想告诉她,事情并不像她预测的那样糟糕,我现在一切顺利,我很满意。我感觉自己那么得意,我想超越她带给我的不安。莉拉在《晨报》上看到了那则消息,还有我说的关于宇航员的话——那不勒斯的报纸用几行文字谈到这了个奖。还没等我告诉她这个奖项的事,她就很辛辣地批评我了。她讽刺说,白色的月球上?有时候最好闭嘴,也不要说这些废话。然后她补充说,月亮是一块大石头,是几十亿石头中的一块,石头就是石头,你最好脚踏实地,面对地球上的这些麻烦。
我感觉胃里一阵绞痛。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她不希望我幸福吗?或者她一直都没有好起来,是她的心脏病一直在增强她邪恶的一面?我想说一些难听话,但我没法说出口。而她就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已经伤害到我了,就好像她觉得自己有权利伤害我。接着她用一种友好的语气,跟我讲她的事情,她已经和她哥哥、母亲甚至是父亲和好了。她和米凯莱·索拉拉因为鞋子的牌子,还有他应付给里诺的钱的问题发生了争执。她还和斯特凡诺进行交涉,希望从经济角度,他能做詹纳罗的父亲,而不只是给玛丽亚当父亲。无论是针对她哥哥里诺,还是针对索拉拉兄弟和斯特凡诺,她都说了一些非常恼怒的话,有时候很粗俗。最后她问我,就好像真的迫切需要我的看法:“我做得对吗?”我没回答她。我得了一个奖,她只记得我说的关于宇航员的话。也许是为了刺激她,我问,她还有没有那种脑子连不上线的感觉。她说没有,她重复了好几次,说自己很好,只是有时候,我用眼睛余光看到,有人从家具里出来。她说这些话时,还带着一种自嘲的笑。后来她问我,怀孕怎么样了?很好,非常好,我说,我从来都没这么好过。
那几个月,我经常出行,我经常受到邀请,不仅仅是因为那本书,也因为我写的一些文章。为了写这些文章,有时候我不得不出去,近距离接触罢工的新形式,还有老板们的反应。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我做这些事让我很高兴,我感觉自己在桀骜不驯、充满力量地进行反抗,我柔顺的外表是一种乔装。实际上,因为这个缘故,我混迹在工厂门口的人群里,我和男女工人,还有工会的人谈话,我在警察中间游走,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农业银行被炸时,我当时在米兰的出版社里,但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没有不祥的预兆。我觉得,我是那种无法抵挡的力量中的一股,我感觉自己坚不可摧,没人能伤害到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们俩是一体的,是一种持久的存在,我是抛头露面的,他(或者她——彼得罗希望那是一个男孩)到现在还看不到。剩下的就是一溜风、一阵阵声音和影像,无论是好是坏,都构成了我工作的材料,这些东西要么随风而逝,要么就成为我写作的材料,通过神奇的语言,变成一个故事、一篇文章或者一段公众演讲,我根本就不在乎我说的、我写的符不符合社会规范,或者说艾罗塔一家、出版社、尼诺喜不喜欢这些,尼诺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写的这些东西,帕斯卡莱、娜迪雅和莉拉也一定会看到,为什么不呢?他们一定会想着:看吧,我们曾经对莱农不公正,她一直站在我们这边,你看看她写得这些东西。
我怀孕的那个阶段是一个非常活跃的时期。让我惊异的是,怀孕之后,我更渴望做爱了。是我在激发彼得罗的兴致,我拥抱他,吻他,尽管他对于接吻没什么兴趣,想马上进入主题,用他那种长时间的、疼痛的方式折磨我,然后他会起身,一直工作到很晚。我睡一两个小时之后会醒来,我在床上找不见他,就会打开灯读书,一直到疲倦为止。这时候,我会去他的房间,让他来上床睡觉,他会听我的话,但一大早就会起来,就好像他很畏惧睡眠,而我却睡到中午。
只有一件事情让我很不安。那时候,我已经怀孕到了 -65-
我感觉被抛弃了,但我觉得自己活该:我没办法让我女儿安静下来。无论如何,尽管我越来越害怕了,但我都咬着牙撑着。我的身体拒绝成为一个母亲。我尽一切努力,在对抗我的腿,无视腿疼的问题,但疼痛在增长,我咬牙坚持,我拎着所有东西上楼。那栋楼里没电梯,我就把孩子放在小车里,自己把小车抬上去,抬下来,我去买东西,拎着很多包回来。我打扫家里,做饭,我想:我很快就会变得又老又丑,就像以前住的城区里的女人。自然,正当我非常绝望的时候,莉拉给我打电话了。
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想对着她大喊大叫:“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现在,忽然间就发生了你所说的事情,孩子不舒服,我腿也瘸了,怎么可能会这样,我已经受不了了。”但我及时克制住了自己,我低声说:“一切都好,孩子有些麻烦,但现在长大了一点儿,她很漂亮,我很幸福。”之后,我就开始问起了恩佐、詹纳罗的情况,还有她和斯特凡诺、她哥哥的关系,以及我们城区的情况。我问她和布鲁诺·索卡沃以及米凯莱还有没有问题。她用一种粗俗蛮横的方言回答我,但语气里没有愤怒。她说,索卡沃,应该让他放放血;米凯莱,假如我遇到他,我要一口啐到他脸上。至于詹纳罗,她在提到詹纳罗时,俨然已经认为,他是斯特凡诺的儿子。她说:“他跟他父亲一个样。”我说他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她就笑了起来,说:你是一个好妈妈,你拿去养吧。在这句话里,我听出了一丝嘲讽,那是一个通过某种神秘的能力知道我现在处境的人的语气。我感到愤恨,但我还是坚持演好这场戏——你听听黛黛的声音,多好听啊!佛罗伦萨的生活太好了!我正在看巴兰写的一本书,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我一直都在说类似的话,直到她逼我放下帷幕。她开始和我谈起了恩佐上的IBM课程。
只有在谈到恩佐时,她是带着敬意的,她谈了很长时间,最后问起了彼得罗。
“你跟你丈夫还好吗?”
“很好。”
“我和恩佐也很好。”
她挂了电话,她的声音留下了长长的回音,充满了过去的影像和话语,在我的脑子里持续了好几个小时:院子、危险的游戏、被她扔到了地窖里的娃娃、去堂·阿奇勒家里要娃娃时走过的暗暗的楼梯、她的婚姻、她的慷慨和邪恶还有她得到尼诺的方式。她无法容忍我的幸运,我充满恐惧地想,她又想利用我,让我处于她的下风,来应对她在城区里那些悲惨的斗争。最后我对自己说:“我真是愚蠢啊!我上这么长时间学,到底有什么用处。”我假装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下。我妹妹埃莉莎经常给我打电话,我告诉她,当妈妈真是太美好了。卡门·佩卢索给我打电话,跟我讲她和大路上加油站的那个男人结婚了。我回答说:“啊,真是一个好消息,我祝你幸福美满,代我向帕斯卡莱问好,他现在在忙什么呢?”我跟我母亲通话——她很少给我打电话——我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的腿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走路会一瘸一拐的?”她回答我说:“关你屁事儿,管好你自己吧。”
有几个月,我都在一个人做斗争,我尽量掩饰自己阴暗的一面。有时候,我甚至开始向圣母祈祷,尽管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更经常的是,当我一个人和孩子在家时,我会发出可怕的叫喊,只是叫喊,没有词语,只是和绝望一起呼出来的气息。那个糟糕的阶段一直都不肯过去,那是一个非常缓慢的、折磨人心的阶段。夜里,我抱着孩子,一瘸一拐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我不再在她耳边说一些没意义的话,我完全无视她,只是想着我自己,我手里会一直拿着一本书或者一本杂志,尽管我没法专心读,或者只能看一点点。白天,阿黛睡得安稳的时候——刚开始,我叫她“阿黛”,我没有意识到,这两个音节里包含着“地狱”的意思,后来是彼得罗提醒我的,我觉得很尴尬,就开始叫她黛黛——我试着给报纸写文章。但我没时间,当然我也不能为了《团结报》四处走动,这样,我写的那些东西失去了力量,我只是在展示自己表达能力很强,形式很美,但没什么实质内容。有一次,我写了一篇文章,我在投递给编辑之前,我让彼得罗看了看。他说:
“很空洞。”
“什么意思?”
“全是词汇的堆砌。”
我很气愤,还是把文章发给了编辑,但他们没刊登出来。从那时候开始,无论是地方报纸还是全国报纸都借口说,因为版面的缘故,不能刊登我的文章。我觉得很痛苦,我意识到,就好像是有一阵来自深层的强烈震动,围绕着我的一切都在迅速塌陷。不久之前,我还以为那些我争取到的生活和工作条件是固不可摧的。但我现在读书时,眼睛放在书上或杂志上,但好像只停留在字面,已经没办法获得书里的意思。有两三次,我偶然看到了尼诺的文章,但我在看这些文章时,没有感到任何乐趣,没有通常我想象听到他声音,享受他的思想的乐趣。当然了,我为他感到高兴:假如他在写东西,那就意味着他状态很好,不知道他在哪里过着自己的日子,不知道他和谁在一起。但我盯着那个签名,我看了几行,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他白纸黑字写的那些东西,让我的处境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我已经没有好奇心了,我连自己的外表也不再关注。但话又说回来,我为谁打扮呢?除了彼得罗,我和谁都不见面,他对我一直都彬彬有礼,但我感到,对于他来说,我只是一个影子。有时候,我站在他的角度来考虑,我能感受到他的不悦,和我结婚让他作为学者的生活变得更加复杂。这个阶段,他的名声正在上升,尤其是在英国和美国,人们很欣赏他。但这依然让我恼火,我和他说话时,总是夹杂着一丝怨恨和顺从。
够了!有一天我对自己说,不要管《团结报》了,假如我能为自己的新书找一个正确的突破点,那已经不错了,这本书出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我到底在说哪本书呢?我跟我婆婆还有出版社说,这本书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但我在说谎,我每次都用一种非常客气的语气在说谎。实际上,我只有一些写满笔记的本子,没有别的,而且我也没什么激情。不管是夜里还是白天——那要看黛黛的情况了——我打开这些笔记,每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睡过去。一个午后,彼得罗从大学里回来,他发现我的状况要比上次他忽然回来时更加糟糕:我在厨房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孩子错过了吃奶时间,在很远的地方,在卧室里嘶叫,她父亲看到她在摇篮里半裸着身子,被遗忘在那里。后来黛黛终于平静下来,抱着奶瓶在拼命吃奶。这时候,彼得罗很难过地对我说:
“你真的找不到人来帮你?”
“在这个城市,我没有任何人,你也很清楚。”
“你让你母亲或者妹妹来。”
“我不想。”
“那你让那个那不勒斯的朋友来帮忙:你以前帮过她的,她会帮你的。”
我惊得身子抖了一下。我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么一刹那,我身体的一部分,好像已经感到了莉拉在我家里,她已经在场了。假如之前她一直潜伏在我的身体里,现在她会溜进黛黛的身体,眼睛眯起来,眉头皱着。我非常有力地摇了摇头,那个影像一下子就消失了,那种可能也没有了。我到底在想什么?
彼得罗做出了让步,他打电话给他母亲,他很不情愿地问她,愿不愿意来我们这里待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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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家里的事情交给我婆婆来处理,我马上松了一口气。当时她的表现,让我也想成为她那样的女人。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她找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叫克莱利亚,是马雷玛人,我婆婆无微不至地给她交代了她该做的事情:收拾家里,买东西,做饭。当彼得罗发现,克莱利亚出现在家里,而他母亲并没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表现得很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