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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_那不勒斯四部曲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字数:4484 更新:2025-01-06 12:16:04

“那我们还是去看海吧。”

“不行。”

“为什么呢?”

我从来都没见过她那么焦虑,有什么事情让她欲言又止,她无法决定是否告诉我,拉着我就回家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继续走下去呢?我们还有时间,大海应该已经不远了。假如要下雨的话,无论是向前走还是回家,我们都一样会被淋湿。这种分析问题的方式是我从她那里学到的,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那么想。

一道紫色亮光劈开黑色的天空,雷声更大了。莉拉拽了我一下,我不是很确信地向我们城区的方向跑去。起风了,雨滴越来越密,几秒钟之内就成了瓢泼大雨。我们俩都没有想到找个地方避雨,而是很茫然地在雨中奔跑,衣服已经湿透了。我们光脚穿着旧鞋子,脚下已经变得泥泞湿滑。我们跑得喘不上气来。

后来我们跑不动了,就慢下来。电闪雷鸣,大路两边流淌着雨水,卡车飞速地开过,声音很大,扬起一阵阵泥水。我们走得很快,内心很慌乱。那天先是瓢泼大雨,后来是小雨,雨停了,天空是灰色的。我们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嘴唇冻得发紫,眼睛里充满惊恐。我们重新经过隧道,爬上山坡,那些落满雨水的灌木丛掠过我们的身体,让我们浑身颤抖。我们找到了书包,把干围裙穿在湿漉漉的衣服上面,朝家里走去。我们的眼睛一直看着脚下,莉拉没有拉我的手,气氛有些僵。

我们迅速发现一切都超出我们的计划。放学的时候,乌云密集,我母亲拿着伞来到学校,想送我去参加老师家的聚会。她发现我不在学校,而且也没有什么聚会,找了我好几个小时。我远远看见她一瘸一拐的身影,马上从莉拉身边跑开,我希望母亲不要怪罪莉拉,就跑向了母亲。没等我开口,脸上就劈头盖脸地挨了耳光,母亲还用伞打我。她大喊大叫,说下次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会杀了我。

莉拉满不在乎,因为她家里谁也没有发现。

晚上,我母亲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让父亲教训我。父亲有些恼火,但他不想打我,最后他们吵了起来,先是父亲打了母亲一个耳光,后来他很生自己的气,就打了我一顿。整个晚上,我都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本来是去海边的,但是我们没去成,我白白挨了打。后来我们的态度发生了神奇的转变:尽管天开始下雨,我还是想继续走下去,觉得自己远离了所有人和事,去遥远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的东西,这让我忘记了所有担忧;但莉拉却反悔了,那是她的计划,下雨之后,她放弃了大海,决定回到我们居住的城区。我很难理解这件事情。

第二天,我没在小区门口等她,一个人去上学了。我们在小花园里见面,她看到我手臂上的青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耸了耸肩膀,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

“他们打你啦?”

“那他们还能怎么做呢?”

“他们还让你去上拉丁语课?”

我很不安地看着她。

她拉着我去远行,心里其实是希望我父母惩罚我、不让我上中学,有没有这种可能?或者说,她急匆匆把我带回来,是为了避免我遭受惩罚?或者——今天的我在想——是不是她在不同时候,都想到了这两种结果?

-17-

我们一起参加了小学毕业考试。当莉拉看到我还要参加中学入学考试,就马上失去了劲头。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惊异的事情:在这两场考试中,我所有课程都是满分十分;而莉拉的小学毕业考试,其他课程都是九分,算术得了八分。

她没有对我说任何不满或者愤怒的话。她开始和卡梅拉·佩卢索来往甚密,卡梅拉是那个赌钱的木匠的女儿,就好像对她来说,有我做朋友还不够。我们迅速结成了三人团体,在这个团体里,我在学校考试是第一名;但三人在一起时,我的位子很靠后,几乎总是排在第三位。她们俩一直在说话,开玩笑,说得准确一点,是莉拉在说话、开玩笑,卡梅拉在兴致勃勃地听。我们在教堂和大路中间散步时,莉拉总是走在中间,我们走在两边。如果我察觉到莉拉距离卡梅拉近一点,我会很痛苦,想马上回家。

在最后一个阶段,莉拉看起来很茫然,像是中暑了。天气很热,我们时不时用喷泉把头发打湿。我记得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全是水,她还是不停地说第二年我们一起上中学的事情。那是她最爱谈论的话题,她谈论这些时,就好像在谈论她要写书发财一样。当她谈论中学时,一般都是对着卡梅拉·佩卢索说的,卡梅拉小学毕业考试每门课程都得了七分,她没参加升中学的考试。

莉拉特别擅长讲话,好像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将来的学校和老师。这让我觉得很好笑,也让我很担忧。一天早上,我打断了她:

“莉拉,你不能去上中学,你没参加考试。你和佩卢索都上不了中学。”

她生气了,她说无论考不考试,她都会去的。

“卡梅拉也去吗?”

“她也去。”

“不可能。”

“你就等着瞧吧!”

我的话可能让她很受震撼,从那时候开始,她不再谈论我们将来一起上学的事,变得沉默了。最后她忽然又下定了决心,开始折腾她的家人,说她想学拉丁语,就像我和吉耀拉·斯帕纽洛一样。她尤其是生里诺的气,因为他答应帮助她,却没有做到。跟她说什么也没用,她变得很不讲理,很蛮横。

夏天来了,她开始用一种很难形容的态度对待我。我看得出她很焦虑,和以前一样有攻击性,我很高兴,因为我了解她,同时我也感觉到,在她那种惯用的方式背后隐藏着痛苦,这让我很难受。她很痛苦,我不喜欢她痛苦。我更喜欢那个和我不一样的她,那个不会有焦虑的莉拉。我发现她的脆弱之处,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暗地里转化成了一种优越感。一有机会,尤其是卡梅拉·佩卢索没和我们在一起时,我就小心翼翼地提醒她:我的成绩比她好,我要去上中学了,她却不能去。我不再跟在她后面,而是超越了她。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成功。我能察觉到她比之前更刻薄,不仅仅对我,而且是对她的家人。

有时候,我在院子里等她,听见她的叫喊声从窗口传了出来。她在骂人,比骂街还难听,还伤人。我听到她那样骂人,想到了规矩和尊敬,我觉得她不应该那样和大人说话,包括和她哥哥。她的父亲费尔南多只有五分钟耐心,之后会发怒,就像其他父亲一样。如果莉拉不惹他的话,他是一个热情、客气的人,一个了不起的鞋匠。他长得像一个叫兰道夫·斯科特的美国演员,但毫不精致,要比那个演员粗糙得多,他不会穿浅色衣服。他留着大胡子,黑色的胡子一直长到眼睛下面;他的手很宽大,指甲里全是黑色的污;他很爱开玩笑,有时候我去莉拉家里,他用食指和中指捏住我的鼻子,假装把我的鼻子揪下来了,他想让我相信他偷走了我的鼻子,鼻子在他的手里挣扎,想回到我脸上,我觉得非常好玩。但假如里诺、莉拉,或者其他孩子让他发火了,从路上都能听见他怒吼的声音,这让我也很害怕。

在炎热的季节,我们在外面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间。一天下午,不知发生了什么,那次莉拉没出现,我在窗下叫她,他们家住在一楼。我大喊着:“莉拉!莉!莉”我的声音和费尔南多,还有他妻子的叫喊声融为一体,中间还夹杂着我的朋友莉拉倔强的喊声。我听得非常清楚,正在发生一件我非常害怕的事情,从窗口传出撕心裂肺的那不勒斯方言,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表面上听起来,这和我们家发生的争吵没什么差别,我母亲因为钱不够用而发火,我父亲因为母亲已经把他的工资花了大半而愤怒。我父亲发火时会控制自己,那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怒火,他会压抑自己的声音,尽管他气得脖子上青筋暴露,眼睛发红。费尔南多则会大声嚷嚷,摔东西,愤怒会越烧越旺,停不下来,如果他妻子尝试阻止他,只能让他更加愤怒,尽管和妻子无关,他也可能会动手打她。实际上,他们家的争吵和我们家的没什么本质差别。我还是在叫莉拉,我想把她从那场充斥着叫喊、咒骂和破坏的暴风雨中拉出来。我大声喊道:莉拉!莉拉!但她没听到,还在和她父亲争吵。

我们当时十岁,已经快过十一岁生日了。我变得越来越丰满,莉拉还是小个子,非常瘦弱、轻盈。忽然间,争吵声停了下来,过了几秒钟,我看到我的朋友从窗子飞了出来,经过我的头顶,落在了我身后的地上。

我顿时目瞪口呆。费尔南多从窗子探出头来,还继续在痛骂女儿,是他把莉拉扔出来的,就像扔一件东西。

我恐惧地看着她,她试着站起来,做了一个近乎开玩笑的鬼脸,说:“我没事。”

但她在流血,她的一条胳膊摔断了。

-18-

对于蛮横不听话的女儿,父亲可以随意处罚。经过那件事情之后,费尔南多变得更阴郁,比平时更加努力工作。整个夏天,有时候我、卡梅拉和莉拉经过他的铺子门口,里诺看到我们,总是会很热情地给我们打个招呼,但是鞋匠费尔南多——女儿手臂上还打着石膏——他眼睛都不抬一下,能看出来其实他也挺难过的,但和发生在这个城区的暴力事件相比,他施行的父亲的暴力算不了什么。在索拉拉的酒吧里,天气炎热,男人们赌输了钱,加上喝多了,有时候会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失去了一切希望,同时也没有一分钱),就会开始斗殴。西尔维奥·索拉拉是这个酒吧的老板,他很壮,肚子很大,蓝色的眼睛,高高的额头。他柜台后面有一根黑色大棍。如果有人没付钱,或者不想按时还账,说话不算数,那根大棍会毫不犹豫地打在他头上。通常,他的两个儿子——马尔切洛和米凯莱也会出来帮他,他们和莉拉的哥哥年龄相仿,但他们下手比父亲还狠。有人打人,也有人挨打,有些男人窝一肚子火回到家里,因为他们输了钱,喝了酒,欠了账,还不上钱,挨了打,家里人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动手,就是这样一个死循环。

在这个漫长的季节里,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不安的事情,对莉拉的震撼尤其大。堂·阿奇勒,可怕的堂·阿奇勒,在八月的一天下午被杀死在自己家里,那天很意外地下了一场雨。

他当时在厨房,刚刚打开窗子,想让雨后的凉风吹进来。为了这么做,他中断午休从床上起来。他穿着一件很破旧的天蓝色睡衣,脚上只穿着袜子,袜子颜色有些发黄,脚后跟有些发黑。他刚打开窗子,就有一阵雨打在了他脸上,这时候,他的脖子,下颌和锁骨中间,挨了一刀。

血从他的脖子上喷出来,喷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口铜锅上。那口锅很亮,血像墨汁一样洒在上面——莉拉给我们讲述说——那些血流下来,形成一道道不是很规则的黑线。那个凶手——莉拉认为是个女的——悄无声息地进到房子里。凶手利用中午这个时机:孩子们都在外面,大人不是在工作就是在休息。“她”一定是拿了一把假钥匙开的门,是想趁他午休一刀扎进他的心脏,但凶手看到他起来了,就给了他脖子一刀。堂·阿奇勒转过身去,整个刀刃都没入了脖子,他眼睛瞪得很大,血从伤口流出来,像小溪一样流在睡衣上。他跪在地上,脸朝下倒下了。

这场谋杀让莉拉非常震撼,几乎每天,她都会很严肃地补充一些新的细节,就好像她当时在场一样。她给我们讲述这场谋杀,我和卡梅拉·佩卢索听着都觉得非常害怕,卡梅拉甚至晚上都睡不着觉,讲到最可怕的情节——就是血从铜锅上流下时,莉拉的眼睛会眯成一道缝,显得很凶残。她想象那个杀手是个女的,这样她就比较容易进入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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