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是一部杰出的作品。小说在很大程度上能暴露出它们所在的时代,不光是由于其写作风格是同时代常见的,还因为它跟当时的思想气候、作者的道德观以及它们接受或摒弃的偏见完全保持一致。年轻的大卫·科波菲尔完全可能写出《简·爱》这类小说(虽然才能略逊),而阿瑟·潘登尼斯也能写出有几分像《维莱特》这样的小说,尽管劳拉的影响无疑会使他避开赤裸裸的性描写(这种描写给夏洛蒂·勃朗特的书带来辛辣味道)。可《呼啸山庄》却是个例外。它跟当时的小说没有半点儿关系。这是一部很差的小说,又是一部很好的小说。它丑陋不堪,却又美不可言。这是一本叫人害怕、让人痛苦、震撼力强、充满激情的书。有些人觉得,一个过着幽静单调生活、不认识几个人、对世界毫不了解的牧师女儿,居然能写出这样的作品,这根本就不可能。在我看来,这种观点实在可笑。《呼啸山庄》极其地浪漫。浪漫主义总是避免对现实的耐心观察,而是专注于想象的自由翱翔,(时而兴致勃勃,时而黯淡忧伤地)沉迷于恐怖、神秘、激情、暴虐。考虑到艾米莉·勃朗特的性格,还有她那备受压制的强烈情感,《呼啸山庄》正是她按理应该写的那类书。但是从表面上看,这本书倒更像是她那个饭桶哥哥布兰威尔写出来的,也确实有许多人一直深信,他是该书全部或部分的作者。其中之一弗朗西斯·格兰迪曾写道:“帕特里克·勃朗特对我声称,《呼啸山庄》有相当一部分是他自己写的,他的姐姐所言也证实了这一说法……我们在路登顿福特长途散步的时候,他常常给我讲患病天才的奇异幻想,这些内容都在小说当中得到再现,我倾向于认为,书中情节来自他的构思,而非他的姐姐。”有一次,布兰威尔的两个朋友,迪尔登和里兰德跟他约好在通往基思利路上的一处酒馆见面,相互朗诵自己的诗作;以下是迪尔登在大约二十年后写给哈利法克斯《卫报》的部分:“我朗诵了《魔后》的 必须承认,这本书写得不怎么样。勃朗特姐妹文笔不佳。作为家庭教师,她们喜好浮夸而迂腐的风格,有人还新造了一个词语litératise来指代这种风格。故事的主要部分由迪恩太太讲述,此人是一个来自约克郡的女仆,什么活儿都干,就像勃朗特家的泰比一样;会话型的语体在这里更加合适,可在艾米莉的笔下,她表达观点的方式很奇怪,根本没人会这样讲话。以下是一个典型例子:“我反复肯定说那次背信告密的事,如果该受这样粗暴的名称的话,也该是最后一次了,我借这个肯定来消除我对于这事所感到的一切不安。”艾米莉·勃朗特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让迪恩太太所说的话,她根本不可能懂,为了讲得通,艾米莉又让她说,自己在干活儿期间有机会读了几本书,可即使这样,其讲话之做作也让人瞠目结舌。她不是“读信”,而是“阅览书信”;她送的不是“信”,而是“函件”。她不是“走出房间”,而是“离开厅室”。她把自己白天的活儿称为“日间工作”。她“着手”而非“开始”。人们不是“喊”或者“叫”,而是“喧嚷”;他们也不是“听”,而是“聆听”。让人同情的是,这位牧师女儿竭尽全力要把故事写得温文尔雅,最终却搞得假模假样。可是人们并不指望《呼啸山庄》写得多优美:写作手法高超不见得就是好事。就像有一幅早期的佛兰德绘画《埋葬基督》一样,瘦骨嶙峋的人们那痛苦而扭曲的面庞,他们那僵硬而笨拙的姿态,为画中场景增添了极大的恐怖感和平铺直叙的残酷性,如此一来的效果,比起提香对同一事件的美丽描绘来,倒显得更加震撼和悲惨;所以在这种粗鄙的语言格调中,具有某种东西,能够奇怪地增强故事的激烈情感。
《呼啸山庄》结构臃肿。这也并不奇怪,因为艾米莉·勃朗特之前从未写过小说,而她要讲的又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故事,涉及整整两代人。这事儿可非常难办,因为作者要让两组人物和两组情节统一起来,必须谨小慎微,不要让其中一组的趣味遮掩了另一组的趣味。这一点,艾米莉做得并不成功。在凯瑟琳·欧肖死后,故事的力量减弱了,直到想象丰富的最后几页才有所改观。小凯瑟琳这个人物不能令人满意,艾米莉·勃朗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她;很显然,她未能赋予她老凯瑟琳那样富有激情的独立性格,也没有她父亲的愚蠢软弱。她是个被宠坏的、愚蠢任性、粗野无礼的人;对于她受的苦,你感觉不到多少同情。她是怎么爱上小哈里顿的,书中并未交待清楚。哈里顿这个人物十分模糊,除了忧郁而英俊,我们就一无所知了。如我所想的那样,这一故事的作者不得不把岁月的流逝压缩成一段有限的时间,好让读者一眼就将其全面地把握,如同我们一眼就遍览巨大壁画的全貌一样。我觉得艾米莉·勃朗特并不是刻意地想着法儿把颇为一致的印象写成一个凌乱的故事,但我相信她肯定问过自己:究竟如何使之前后连贯;她或许想过,自己这么做的最佳方式就是让一个人物向另一个人物讲述这一长串的故事。这种讲故事的方法十分方便,但不是她创造的。然而其不利之处就是,叙述者不得不讲述大量的事情,包括景物描写(任何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如此一来,根本无法维持一种对话的方式。毫无疑问,既然你有一个叙述者(迪恩太太),就必须要有一个倾听者(洛克伍德先生)。假如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小说家,或许会运用更好的方式来讲述《呼啸山庄》的故事,但我无法相信:艾米莉·勃朗特运用这种方法是基于他人的创造。
然而不仅如此,我认为人们只要想想她的偏激、她病态的羞怯、她的沉默寡言,就能够预料到她会采用这样的方法。除此之外还能怎样?我们可以从全知的视角来写这部小说,就像《米德尔马契》和《包法利夫人》那样。我觉得将如此残暴的故事当成她自己的某些经历讲述出来,同她执拗强硬的性格是相互抵触的;而且假如她真的这么做的话,难免就会讲述一些希斯克利夫在呼啸山庄之外的故事了,比方说在那几年里,他设法获得教育、赚到大钱什么的。可她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他都是怎么做的。硬要读者接受的事实却并不可信,然而她却偏偏乐意这么做,根本不予理会。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就是由迪恩太太向她(艾米莉·勃朗特)讲述这个故事,那么就要用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日,我们被带到了西蒙诺夫斯基广场。在那里向我们宣读了死刑判决书。让我们亲吻十字架,匕首在我们头上折断,而我们的丧服(白衬衣)也准备好了。然后,我们当中有三个人被带到木栅前准备处决。我是这排人里的 在威斯巴登,他输掉了大多数钱,而他能离开赌桌,仅仅是因为他对波琳娜·萨斯洛娃的热情超过对轮盘赌的热情。他俩原计划一同去罗马,可就在等待他的时候,这位自由的年轻女士又同一位西班牙的医学学生有了一段短暂的瓜葛;对方遗弃她后,她心烦意乱。对于这种事,女人是很难泰然处之的,她拒绝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恢复关系。而他接受了这一局面,并且提议他们应当以“兄妹身份”同赴意大利,反正她也无所事事,于是便同意了。这一安排并不成功,其中的麻烦就是,他俩手头紧张,不得不时常当掉一些小饰品,经过几个礼拜的“感情伤害”之后,两人分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返回俄国,发现妻子生命垂危。六个月后,她死了。他给一个朋友写了这样一封信:
我的妻子,这个深深爱着我、我也极度爱恋着的人,在莫斯科停止了呼吸,她是在患肺病去世前的一年转到那儿的。我一直跟着她,整个冬天一刻也未曾离开她的身边……我的朋友,她爱我极深,而我对这份感情的回报也是无以形容;然而我们在一起的生活并不幸福。等哪天见到你,我会告诉你全部情况的。不过眼前我还是要说,撇开我们在一起的生活不幸福不谈,我们本不该失去彼此的爱,而应当相互依靠,苦难越重,依靠越深。在你看来可能有些奇怪,但这却是事实。她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高尚的女性……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夸大自己的爱妻之情。那年冬天,他两赴彼得堡,为的是打理跟哥哥一同创办的一份新杂志。该杂志已不再像《时代》那样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米哈伊尔在得病不久后去世,留下一大堆债务,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自己必须照顾他的遗孀和子女、他的情妇以及情妇的子女。他向一个富有的姑妈借了一万卢布,然而到1865年,他宣告自己破产。此时的他手上有一万六千卢布的债据,还有五千卢布的口头债务。债主们都很不好对付,为了躲避他们,他再次向贫困作家基金会借钱,另外还签了一本到期交稿的小说,拿到一笔预付款。凭着这些钱,他去了威斯巴登,想再到赌桌上去试试运气,同时也见见波琳娜。他向她求婚,对方拒绝了。很明显,假使她爱过他,现在也不再爱了。我们可以推测,她当初跟他也是因为他是一位知名作家,而且作为一个杂志的编辑,也对她有利用价值。可如今杂志被禁,他的外貌一直不怎么起眼,而且他已经四十五岁,秃头,还有癫痫病。对于一个女性而言,我觉得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在身体上让她反感的男人对她垂涎三尺更让她恼火的了,坦白讲,如果他再不肯接受对方的拒绝,她就会逐渐痛恨他了。我猜想这就是波琳娜当时的情况。有关她变心的原因,陀思妥耶夫斯基做了让自己很有面子的解释。我将在后面适时谈到这一点及其对他的影响。他们把钱全都赌光了,于是他写信向屠格涅夫借钱,他刚跟人家吵过架,心里还厌烦鄙视对方。屠格涅夫寄给他五十泰勒,凭借这笔钱,波琳娜得以去了巴黎,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在威斯巴登呆了一个月。他身上有病、穷困潦倒。他只能静静地坐在屋里,以免触动食欲却又无钱满足。他实在困苦不堪,便写信给波琳娜要钱。而此时的她似乎已卷入另一桩韵事,好像也没回信。他开始写一本新书,他自己说是迫于无奈、争分夺秒。这本书就是《罪与罚》。最后,他给一位西伯利亚时期的老朋友写的求助信得到回馈,他得到足够的钱离开威斯巴登,又在这位朋友的进一步帮助下设法回到了彼得堡。
还在写《罪与罚》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签过合同,要在某一天之前交付书稿。根据他所签署的不公正协议,假如他不按期交稿的话,出版商有权出版他随后九年的所有作品,而不用付给他一分钱。最后期限即将到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束手无策。此时,有个聪明人建议他雇个速记员;他照做了,二十六天后,便完成了一部叫做《赌徒》的小说。这个名叫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的速记员只有二十岁,相貌平平,可是她高效、能干、耐心、忠实,而且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极度崇拜;1867年年初,两人结婚了。他的继子、他哥哥的遗孀及其子女,都料到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供养他们了,便对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充满敌意,事实上,他们的做法实在过分,搞得她十分可怜,于是她劝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再次离开俄国,他又一次债台高筑。
这一次,他在国外呆了四年。起初,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感到同这位知名作家一起生活很难。他的癫痫病愈加严重。他脾气暴躁、做事轻率、爱慕虚荣。他依然同波琳娜·萨斯洛娃保持信件往来,这可无助于安娜内心的平静,但是作为一个极富理智的年轻女人,她把不满都深埋在自己内心。他们去了巴登巴登,在那儿,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开始赌钱了。他照常输光了一切,也照常给所有会帮他的人写信要钱,要更多的钱;可钱一到,就马上输到赌桌上了。他们把手头一切值钱的东西全都典当了,搬到越来越便宜的公寓去住,有时候甚至没钱吃饭了。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怀孕了。以下是他写的一封信的节选,此时他刚刚赢了四千法郎:
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恳求我,说四千法郎就该满足了,让我马上离开这儿。可是还有机会呀,完全可能轻而易举地赢回一切。要举例子吗?一个人除了自己赢的钱,他还能看到别人赢上两万、三万法郎(他是不会看到那些输钱的人的)。这个世界上有圣人吗?钱对于我来讲,比对他们重要。我下的赌注比我输的钱还要多。我开始失去自己最后的那点儿资源了,这令我怒不可遏。我又输了。我当掉了自己的衣服。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当掉了她的所有东西,包括她最后的小装饰品(真是个天使!)。她给了我怎样的安慰,在这该死的巴登,我们躲避在铁匠铺上面的两间小破屋里,她是多么疲惫啊!终于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输光了。(唉,这些德国人真可耻。他们一律都是些放高利贷的、恶棍、流氓。房东知道我们还未收到钱是无处可去的,于是抬高价钱。)我们最后不得不逃离巴登。
孩子出生在日内瓦。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赌博。当他把本该供养妻儿生活必需品的钱输掉的时候,心里非常悔恨,可口袋里刚有几个法郎就匆忙赶回赌桌。三个月后,孩子夭折了,这令他痛不欲生。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又怀孕了。两口子极度拮据,为了给自己和妻子买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得不向临时认识的人借钱,这个十法郎,那个五法郎的。《罪与罚》大获成功,他着手写下一本书,书名叫《白痴》。出版商同意每月给他寄二百卢布;可是他那不幸的虚弱身体让他困顿不已,被迫一再索要预付款。《白痴》未能让对方满意,他又开始写另一部小说,《永久的丈夫》,之后则是一部长篇小说,英文名叫作《群魔》。与此同时,迫于形势(我指的是当他们已经透支掉自身信用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妻儿搬来搬去。但是他们十分想家。他从未克服内心对欧洲的憎恶。巴黎的文化与荣耀,休闲安逸,德国的音乐,阿尔卑斯山的壮丽,瑞士风景明媚、神秘莫测的美丽湖泊,托斯卡纳的优雅迷人,佛罗伦萨的艺术宝藏,对他全都没有触动。他觉得西方文明过于资产阶级,颓废而堕落,并且坚信,它即将土崩瓦解。“我在这儿正变得愚钝而狭隘,”他从米兰来信说,“我急需俄国的空气和俄国的人民。”他觉得如果自己不回俄国的话,根本无法完成《群魔》。安娜也渴望回家。可是他们没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出版商已把相当于连载版权费的钱款全都预付给了他。前两期小说已经登载在杂志上,由于害怕得不到继续连载的机会,出版商先把钱汇去买车票。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返回圣彼得堡。
这是在187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五十岁,离去世还有十年。
《群魔》颇受肯定,对当时青年激进分子的批评使得该书作者成为保守界的朋友。他们认为他对政府反对改革很有利用价值,便给他在一家报社提供了一个收入很高的编辑职位。报纸名叫《公民报》,由政府资助。他在那里干了一年,而后由于跟出版商意见不合辞职离开。安娜说服丈夫,让她自己出版《群魔》;这一尝试大获成功,从此之后,安娜推出他各种版本的作品,获得丰厚利润,结果他终其一生不再缺钱。他余下的几年,寥寥数语即可带过。他以《作家日记》为题写了大量应时之作。这些文章广受欢迎,他开始以导师和先知而自居。这种角色,没有几个作家不想承担。此时的他已是一个狂热的斯拉夫优越论者,在充满兄弟情谊(他将之视为俄国人民的特殊天赋)、渴望为全人类奉献的俄国民众当中,他看到了医治俄国乃至全世界病症的唯一希望。此后的事态发展说明:他实在过于乐观。他写了一部小说,名叫《少年》,后来改叫《卡拉马佐夫兄弟》。他声誉日隆,到他1881年突然去世的时候,已被许多人视为当时最伟大的作家。据说他的葬礼曾是“俄国首都历史上最受人关注的公共集会之一”。
(三)
我已设法不带评论地讲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要生平。给人的印象就是,此公的性格极难接近。虚荣心是艺术家的职业病,作家、画家、音乐家、演员都不例外,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简直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他大谈特谈自己和自己所写的作品,似乎根本不曾想到别人会感到厌烦。而且他还缺乏自信心,也就是现在的所谓自卑心理。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公然蔑视其他作家。一个性格坚强的人,决不会因为蹲了几年牢房就变得卑躬屈膝;他觉得这一判决是自己反抗当局应得的惩罚,但这并不妨碍他尽全力争取赦免。这似乎有些不合逻辑。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在讨好权势时自我卑屈到何种地步。他完全没有自控能力。当他被激情冲昏头脑的时候,什么审慎、得体,全都无济于事。所以当他的第一位妻子病入膏肓、来日不多时,他撇下对方,跟随波琳娜·萨斯洛娃去了巴黎,只是在被那个轻浮女子抛弃之后,才又重新回到妻子身边。不过最能表现其弱点的,还是他对赌博的热衷。这个癖好导致他时不时地陷入贫困。
读者都还记得,为了履行合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一部短长篇,名叫《赌徒》。这部作品写得不怎么样。其主要意义就在于,他在故事当中把左右受害者的心理感受描写得十分生动;在读过之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虽然赌博给他带来了屈辱,给他及其所爱的人们造成了痛苦,由此引发诉讼(他从贫困作家基金会得来的钱是为了确保其写作,而不是让他赌博用的),需要不断求人(人家给他钱都已经给烦了),为什么面对这一切,他依然无力抵抗诱惑。他这人爱出风头,凡是具有创造天赋的人,不管从事何种艺术,或多或少都会这样;他曾描写过一连串的好运如何满足自己这个丢脸的偏好。旁观者围坐一团,盯着这个幸运的赌徒,仿佛他是一个超人。他们赞叹不已,他成了关注的焦点。对于这个承受病态怯懦心理之苦的不幸者来说,这是何等的宽慰啊!赢钱的时候,他如痴如醉,感到浑身充满力量,觉得自己就是命运的主人,他的聪慧、他的直觉如此之可靠,简直可以支配命数。
“我只有一次要展现我的意志,一个小时之内,我将改变自己的命运,”这就是他的赌徒宣言。“伟大的是意志。记住七个月前在轮盘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吧。啊!这是坚强决心的显著例子。我输掉了一切,一切呀。我正要出赌场,发现马甲口袋里还有一个荷兰盾:‘好歹我还有吃饭钱,’我内心思忖。可是走出一百步之后,我改变主意,转身又回去。我押上这个荷兰盾……当你身处异乡、远离家人朋友、不知道下顿饭在哪儿的时候,却押上最后一个盾,最后一个,这实在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我赢了,二十分钟后,我走出赌场,口袋里装着一百七十盾。这就是事实。有时候,这就是最后一盾能够实现的奇迹。假如我当时灰心丧气了怎么办?假如我不敢冒险了怎么办?”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正式传记由他的一位老朋友斯特拉科夫所撰写;为了这部著作,他还给托尔斯泰写了一封信,艾尔默·莫德在其托尔斯泰传记中刊载了这封信,下面是其译文的删节版本: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都要抵抗一种厌恶感,努力压制自己的憎恶……我无法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成是一个善良或者快乐的人。他道德败坏、放荡堕落、忌妒成性。整个一生,他都被自己的激情所困扰,这激情足以让他变得愚蠢可怜,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险恶。我在为其做传的时候明显意识到这些感受。在瑞士,他当着我的面粗暴对待用人,对方不服,对他说:“可我也是个人啊!”我至今还记得这席话当时对我的触动,它是针对一个始终向他人宣扬人道情怀的人所说的,反映出在自由瑞士所盛行的人权观念。这样的场景一再出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最糟糕的就是,他对自己的肮脏行径毫无悔过之心,反倒以此为荣。他对肮脏行径十分着迷,对此甚为洋洋自得。维斯科瓦托夫(一位教授)曾告诉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吹嘘自己在浴室里强奸了一个被自己家庭教师领来的小女孩儿……尽管如此,他依然喜欢多愁善感的情怀和高尚的人道梦想,正是这些梦想,再加上他的文学要旨和作品倾向,使他深受我们的喜爱。总而言之,所有这些小说都极力为其作者开脱,它们说明了恶贯满盈和高尚情操完全可以比肩而立……
的确,他的感情十分脆弱,他的博爱徒劳无益。他对“常人”(与知识分子相对)的了解甚少,却指望他们复兴俄国,他毫不怜悯他们的悲苦命运,强烈反对那些试图缓解平民疾苦的激进分子。对于穷人们可怕的悲惨状况,他提出的解决方案就是“把他们的苦难理想化,从中找出一种生活方式。他为他们提出的,是宗教与神灵的慰藉”。
小女孩儿被强暴的故事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崇拜者们极度不安,他们羞于谈及。安娜声称,他从未向她提过这一部分。斯特拉科夫的描述显然来自道听途说;但为了加以证实,他记载说,不堪自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之告诉一位老朋友,对方建议他向自己在世上最恨的人坦白,以此作为悔过。这个人就是屠格涅夫。他曾经热情地奖掖过初涉文坛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在经济上帮助过他,可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西方人”,有贵族气派,且资财丰厚、功成名就。他曾对屠格涅夫忏悔,对方则默然倾听。陀思妥耶夫斯基停顿了一会儿,或许(就像安德烈·纪德所说的那样),他期待着屠格涅夫能像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某个人物那样,张开双臂拥抱自己、淌着热泪亲吻自己,而后两人便可重修旧好。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屠格涅夫先生,我必须得告诉您,”陀思妥耶夫斯基说道,“我必须得告诉您,我深深地鄙视我自己。”他等着屠格涅夫讲话,可对方依旧默不作声。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火了,他高喊道:“但我更加鄙视你。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而后迈步走出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他失去了一幕其他作家都力不能及的场景。
奇怪的是,他在自己的书中两次使用了这一令人震惊的情节。《罪与罚》中的斯维德里盖洛夫承认自己有过同样的不体面行为,而《群魔》有一章里的斯塔夫罗金亦是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出版商不肯将其出版。或许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恶意模仿屠格涅夫。这实在是既无聊又愚蠢,其结果只是令一部本就不成形的作品更加没有样子,目的似乎仅仅是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提供一个发泄怨气的机会。他并非第一个以怨报德的作家。在跟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结婚之前,他曾极不明智地把这个丑恶的故事讲给自己追求的一个女孩儿听,不过是当故事讲的。而我觉得这就是实情。他喜欢贬低自己,就跟他小说里的人物一样,而且在我看来,他把这些针对别人的可耻行径讲成自己的个人经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相信,他指责自己犯下的这些让人恶心的罪行会是真的。我冒昧地认为,这是一个长期的白日梦,让他一时间既兴奋又恐惧。他笔下的人物频繁做白日梦,很可能他自己也跟着做了起来。由于自然的禀赋,小说家的白日梦常常比普通人更加准确、更加详尽。有时候,这些白日梦十分自然,以至于他可以将之用于自己的小说,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在我看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很可能就发生过这种情况。两度在小说中运用了这个可耻的故事之后,他便对之不再感兴趣。或许这就是他从未告诉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