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凝视着兰花,住口不说了。她的脸庞松弛了,有如绽放的花蕾般舒展开来。突然间,嘴唇上露出会让人陶醉的微笑,但眼神依然呆滞了片刻,动也不动。随后她摇了摇头,晃动那宛如男孩子般的短短鬈发,一口气将一杯水喝干。接着突然发觉她是在和我共进晚餐,就发挥快乐的食欲,埋头吃了起来。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她每一个阴森森的字眼,甚至她还没有说出“最后的命令”时,我就已经猜到了。对于“你会执行我的命令,杀掉我”这句话,也已经不觉得吃惊。她所说的事情我都认为非常正确,在我听来就像命运的判决似的。我接受那一切,不去违抗。但虽然她说话的态度严肃得近乎可怕,可是对我来说,一切却又欠缺着充分的现实性和严肃性。我的灵魂的一部分被她的话语吸进去,相信她;但另一部分则宽容地点着头,知道这个聪明、健康、稳重的荷蜜娜也还是具有幻想和做梦的心理状态。在她一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非现实与非创造性的一个层面,就笼罩住整个场面了。
无论如何,我无法像荷蜜娜那样,以走钢索特技演员式的轻盈,跳回实际的现实世界。
“那么,有一天我会杀掉你了?”
我静静地追逐着梦幻问道。她已经像以前那样笑着,飞快地切着盘子里的鸭肉。
“那是当然的,”她坐着点点头,“不要再说那些了。现在在吃饭。哈利,拜托,再点一些绿色沙拉嘛!你没有食欲吗?我觉得你必须先学会对别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连如何享受美食都要学。你看,这是鸭腿。把漂亮的白肉从骨头上剥下来,这不是美食吗?这样的时候,就和恋爱中的男人 这个荷蜜娜,明明今天只是 “你是那样的吗?”荷蜜娜指着我的名字问,“哈利,你真的树敌了。你不会生气吗?”
我看了数行。照例是陈词滥调。像这样一成不变的侮辱字眼,我早已厌烦了。
“不会的,”我说,“我不会生气的,早就习惯了。我陈述过几次意见,说任何国民,不,任何个人都不能遭受虚伪政治的‘战争责任问题’玩弄,让良心睡着。每个人都必须仔细检视自己,看看自己有没有因为各自的过失、怠惰和恶习而造成战争和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不幸,只有这样做才是有可能避免下一次战争的唯一方法。结果他们无法容忍我这样说。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亦即皇帝、将军、大工业家、政治家和报纸完全没有责任的缘故。任何人都没有应自责之处。任何人都不必负一丝责任。几乎可以说世界一切都非常美好,只有1200万被杀的人躺在地上而已。荷蜜娜,这种造谣中伤的报道虽然已经不会让我生气,但还是会让我深感悲伤。我的同乡有三分之二的人在看这种报纸。早晚都在看这种口吻的句子,每天都被说服、被警告、被怂恿、煽起不满和憎恨。而这一切的目的,结果还是战争。是下次一定会来到的战争。而下次的战争一定会比这次的还要惨烈。这是非常明显的。任何人都会明白,只要思索一个钟头,就会得出相同的结论,可是谁也不肯花脑筋去想。谁也不想避免下一次的战争。谁也不愿意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们,去阻止好几百万的大量屠杀。明明这是很容易做到的。思索一个钟头、稍微反省自己的内心,询问自己助长了多少世界的混乱与罪恶,自己是否要负共同责任——谁也不肯这样做!于是就以这种冲劲前进,每天都有数千人在热心地为下次的战争做准备。知道这个情况后,我灰心沮丧,被逼进绝望中。对我来说,‘祖国’和理想都已经不存在了。那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下一次的杀人做准备的绅士们的装饰罢了。思考人性、谈论人性、撰写人性,在脑海中动着好的思想,这一切都已经变得没有意义——即使有两三个人这样做,每天还是有无数的报纸和杂志、演讲、公开或私下的会议在唱反调,努力达成他们的目的。”
荷蜜娜听得津津有味。
“是的,”这时候她说话了,“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当然还会再发生战争的。这种事情不必看报纸也会知道。那当然是令人悲伤的。不过悲伤也没有用。那和为即使尽一切手段,也还是总有一天非死不可而感到悲伤是相同的。哈利,为反抗死亡而搏斗,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美丽、高贵、伟大、值得尊敬的。为反抗战争而搏斗也是一样。不过那种事情不管什么时候都只不过是毫无希望的唐吉诃德式的幻想罢了。”
“或许是那样的没错,”我激动地叫着,“可是既然我们都非死不可,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没有什么不同,像这样的真理,只会让整个人生变得既肤浅又愚昧。那样的话我们不是就要放弃一切,丢开一切精神、努力和人道主义,任凭虚荣心和金钱支配全世界,我们只能默默地坐在一杯啤酒前,等待下次的战争动员令下达了吗?”
这时候荷蜜娜看我的眼神,那充满好奇、嘲笑与恶作剧,却又洋溢着善解人意的友谊,同时又显出沉郁、智慧与深刻严肃的眼神,实在太怪异了!
“没有必要那样做,”她像极了母亲般说,“即使知道你的努力不会成功,你的生活也不会因此就变得肤浅、愚昧。要是你认为必须为某件好事、为理想的事情而搏斗,达成其目的,那才肤浅呢!难道理想是为了被实现才存在的吗?难道我们人是为了消灭死亡而活着的吗?不,我们是害怕死亡并且热爱死亡而活着的。正因为有死亡,所以小小的生命才会在短暂的期间显得那样美丽、那样光辉。哈利,你是个孩子。乖乖跟我来。我们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今天已经不想再为战争和报纸烦心了。你呢?”
噢。我当然也够了。我很乐意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