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也就是乔·葛吉瑞大嫂,要比我大二十多岁。我是由她“一手”带大的(1);不光是她自己老爱拿这件事自赞自夸,连街坊邻舍也都这样夸她赞她。那时候,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一手”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她的手生来又粗又笨,动不动就要啪的一下落到她丈夫和我的身上,我就想:大概乔·葛吉瑞和我两个人都是她“一手”打大的吧。
我姐姐的模样儿长得并不好看,我总是有这么一个印象:乔·葛吉瑞竟会娶上她,一定也是她“一手”创造的杰作。乔倒是个白皮肤的男子,脸皮光洁,淡黄色的两鬓是鬈曲的,蓝色的眼瞳淡得似乎和眼白快要融成一体,难以分辨。脾气柔顺,心地善良,性情温婉,待人随和,兼带几分傻气,真是个可爱的人。很有几分像赫邱利,有他那份力气,也有他那点毛病(2)。
至于我的姐姐乔大嫂,头发和眼睛都生得乌黑,皮肤红得特别刺眼,我有时禁不住怀疑:莫不是她洗脸擦身用的不是肥皂,而是肉豆蔻?她个儿长得高,骨骼也大,一条粗布围裙几乎成天不离身,挽两个活结系在背后,胸口围一块无比坚实的胸兜,那上面别满了大大小小的针。她这样成天围裙不离身,一则显示自己治家的丰功伟绩,二则当做责骂乔的资本。其实我既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系围裙,也不明白她系上以后,又有什么必要成天不解下来。
乔的打铁间设在我们家的隔壁,我们家住的是一所木头房子,那时候我们村里的住宅十之八九都是木头房子。那天从教堂公墓赶到家里,打铁间已经关了门,乔独自一人坐在厨房里。乔和我原是一对同样挨苦受气的难兄难弟,彼此推心置腹;我拔开门闩、探头朝里面一看,见他正坐在对面火炉边上,他一看见我,连忙给我偷偷送了个信儿:
“匹普,乔大嫂出去找你找了十多次啦。刚才又出去了,二十次也有啦。”
“是吗?”
乔说:“谁骗你,匹普;出去事小,她还随身带了那根抓痒棍呢,你看糟不糟。”
一听到这个扫兴的消息,急得我尽扭着背心上仅剩的那一颗钮扣,垂头丧气得什么似的直瞅着炉火。所谓“抓痒棍”,原是一根缠着蜡线的棍子,在我身上横抓竖搔,早就给磨撞得精光滑溜了。
乔说:“她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就拿起抓痒棍,暴跳如雷,奔了出去。我一点也不冤枉她。”乔说着,慢悠悠地拿起拨火棍,在炉格中间捅捅火灰,眼睛瞧着炉火,又找补上一句:“她可真是暴跳如雷呢,匹普。”
我一向把乔也看作一个孩子,年纪虽然比我大些,身份却和我一样,因此我便问他道:“乔,她出去很久了吗?”
乔抬头看看墙上的自鸣钟,说:“匹普,她最后一次暴跳如雷似的奔出去,大概有五分钟了。啊!她回来了!老朋友,快躲到门背后去,用大毛巾(3)遮一遮。”
我照着他的话做去。我姐姐——就是说,乔大嫂,猛地一下推得屋门大开,发觉有个什么东西挡在门后,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便拿起抓痒棍来探查探查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看是我,便一把把我拎起来扔到乔跟前。他们夫妇俩把我当飞镖,一个扔一个接,说起来也不是这一遭了。乔也不管怎么说,总是乐乐意意地把我接住,当下他就把我送到炉子跟前,悄声屏息地拿他那条大粗腿当作一堵墙,护着我。
乔大嫂跺着脚,说:“你这个小畜生上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惹我气,惹我急,惹我惦记,累得我命也没有了!你还不赶快给我招出来!真要我动手把你从角落里揪出来,哪怕你变成五十个匹普,他变成五百个葛吉瑞,也休想招架得住!”
我坐在脚凳上哭着鼻子,揉着痛处说:“我不过到教堂公墓里去走了一遭。”
我姐姐接腔说:“到公墓里去走一遭!要不是我,你早就进了坟墓,一辈子待在那边啦。可知道是谁把你一手带大的?”
我连忙说:“是你。”
姐姐咆哮道:“我倒要问问你:我干吗要把你拉扯大?”
我抽抽噎噎地说:“不知道。”
姐姐说:“不知道?我再也不会做这种傻事了!你不知道我可知道!老实说,自从你出了世,我这条围裙就没有离过身。嫁给一个铁匠,又是嫁给葛吉瑞这么一个铁匠,已经是倒够了霉,偏偏还要我给你当老娘!”
我闷闷不乐,直瞅着炉火,把她盘问我的话都丢到脑后,一心只想着沼地上那个戴着脚镣的逃犯、那个神出鬼没的小伙子,还想到我自己立下的可怕的誓言——我非得做一次小偷不可,在我这个寄身之所为逃犯偷锉,偷吃的。因为,炉子里的火焰好像存心和我过不去,把这一切统统映现在我眼前。
乔大嫂“哈哈”冷笑一声,把抓痒棍放回原处,说:“好一个公墓!你们两个公墓长公墓短,倒是说对啦!”其实我们两人当中有一个根本没提过公墓。“你们两个一唱一和,要不了多久就会把我逼进坟墓,哎,那时候,没有了我,看你们这一对宝——宝——宝货怎么办!”
说着,就去张罗茶具;于是乔连忙从大腿底下偷偷瞥了我一眼,仿佛心里在暗暗打量:我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万一这种不祥的预言成了事实,我们两个究竟会成为怎样一对宝货?然后他就坐在那里摸摸自己右边的淡黄色鬈发和颊须,淡蓝色的眼睛东望西瞧,乔大嫂走到哪里,他的目光也跟到哪里——他遇到糟心的事儿没有一次不是这副模样的。
姐姐为我们切面包、涂黄油,自有她一套一成不变的精明办法。先用左手把原只面包压在胸兜上,于是总难免有根把别针缝针什么的钻进面包,再由面包钻进我们嘴里。然后她在餐刀上抹一点黄油(当然不会太多),涂在面包上,那架势活像个药剂师做膏药——一把刀子拿在她手里顺涂反抹,灵活自如,薄薄一层黄油刮得平平匀匀,把面包皮的边边角角都抹到了。接着又把刀子在“膏药”边上抹得一干二净,从原只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圈;圆圈还连在上面没有切断,马上又是一刀把圆圈一切为两,一份给乔,一份给我。
这一回我虽然饿,一份面包拿到手却不敢吃。心里盘算,一定要留下点儿吃的,准备明天给那个可怕的家伙吃,还得留一些给他的伙伴,也就是说,给他那个更加可怕的小伙子。我不是不知道,乔大嫂管理家务十分严格,很可能翻遍食橱也找不到一点儿东西。因此我决定把自己这块黄油面包藏在裤脚管里。
要达到这个目的,就非得有非凡的毅力不可,这可真够我受的,正好似要我硬着头皮从高屋顶上跳下地来,或是从平地上跳进汪洋大海一般。何况乔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思,更使我难上加难。前面说过,我们两个原是一对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而且他一片好心,每天和我一起吃晚饭,总是要和我比赛谁啃面包啃得快。吃一阵,便悄悄拿起来比一下,看谁了不起,这样便愈吃愈带劲。今天晚上乔吃得特别快,几次三番把那块愈吃愈小的面包在我面前晃动,要我照常和他举行友谊比赛,可每次总是见我一边膝盖上搁着一杯黄澄澄的茶,另一边膝盖上搁着那块黄油面包,碰也没有碰一下。最后,我只得横了心;心想,此事不做不行,不如见机行事,尽量做得不露破绽。于是就利用乔正好扭过头去的那一眨眼工夫,趁机把黄油面包塞进裤脚管里。
乔满以为我胃口不好,显得很担心,闷闷不乐地又咬了一口,看来他这一口吃下去很不是滋味,在嘴里嚼来嚼去,比平常多嚼了好一会,边嚼边想心思,好容易才像吞丸药似的吞下肚去。正要咬 早上下了霜,潮湿得厉害。早起就看见我那小窗户外边蒙着一层水气,仿佛有个妖魔整夜在那里哭个没停,把我的窗户当作了擦眼泪的手绢。走出门,只见光秃秃的篱笆上和稀疏的小草上也全是一片水气,看上去真像粗丝络的蜘蛛网,网丝儿从这根树枝挂到那根树枝,从这棵小草挂到那棵小草。家家篱栅上,大门上,都罩着一团黏糊糊的湿气。沼地里的雾尤其浓得厉害;一直走到路牌跟前,才看见那上面朝我们村庄指着的那只手指,其实过往行人从来也不听它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上我们那儿去。抬头一看,路牌上淅淅沥沥滴着水,我沉重的良心觉得它似乎是个鬼怪,罚我非得进水牢不可。
走到沼地上,雾更浓了,迷蒙之中只觉得一切景物都冲着我扑过来,而不是我朝着什么目标奔过去。一个做贼心虚的人,遇到这般情景,着实不好受。闸门、堤坝、河岸,都纷纷破雾而出,冲到我面前,还好像毫不客气地向我大声吆喝:“一个孩子偷了人家的肉馅饼!逮住他!”牛群也冷不防跟我撞了个照面,圆睁大眼,鼻孔里冒出白气,叫道:“哎呀!小贼!”一头戴着白领圈的黑公牛(在我这不安的良心看来,俨然像个牧师)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我,我走过去了,它还掉转那笨拙的脑袋,狠狠地责备我,我禁不住抽抽搭搭向它告饶:“我也是没办法呀,大爷!这肉馅饼不是拿来我自己吃的呀!”它这才算低下头去,鼻子里又喷出一团热气,后腿一踢,尾巴一摔,走开了。
我一个劲儿地向河边赶去;可是不论走得多快,一双脚却始终暖和不起来,那股阴湿的寒气似乎已死死地钉住在我脚上,一如我现在去找的那个人脚上钉着脚镣一样。我知道,笔直向前走就是我要去的炮台,因为有个星期天曾经跟乔上那儿去过一趟,乔还坐在一尊古炮上对我说,多早晚我正式和他订了师徒合同,做了他的徒弟,我们再上这儿来,那该有多开心啊!可是,毕竟因为雾太浓,辨不清方向,走得偏右了点,因此不得不沿河往回走;河堤是用碎石和烂泥筑成的,还打了防汛木桩。急急忙忙顺着堤跑,跨过一条小沟,知道离炮台不远了,又爬上了对面一个小土墩,果然看见了那人,背朝着我坐在那里,两条胳膊叉在胸前,脑袋向前一冲一冲,睡得正熟。
我想,我要是这样出其不意地就把早餐送到他面前,他一定格外高兴,因此我故意悄悄走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膀。他顿时一跃而起,我一看他并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原来是另外一个!
不过这人也是穿的灰粗布衣服,也戴着脚镣,走路也是一瘸一拐,说话也是粗声嗄气,身上也冷得嗦嗦发抖,总之,什么都和那一个一模一样,只是脸相不同,头上还多了一顶宽边矮筒的扁毡帽。这种种,我都是一眼掠过而已——我哪里还来得及多看,他早就破口大骂,伸出手来揍我了,幸而这一拳头不是劈面打来的,势头不大,也没打中,自己反而险些摔了一跤。他随即就急忙逃进迷雾深处;我看见他一路上绊了两次,后来就不见他的影儿了。
我心里想:“这一定就是那个小伙子!”一旦认定了是他,我只觉得心脏一阵阵生疼。假使那时候我晓得肝脏生在什么地方的话,我看我的肝也一定会觉得发痛的。
不一会就到了炮台跟前,找到了要找的那个人。他两手抱住了身子,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在那里等我,仿佛一整夜就是那样抱住了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个不停。他一定冷得厉害。我真担心他会在我面前猛地倒下,冻僵而死。我一看那双眼睛,就知道他饿得难熬;我先把锉交给他,他随手接过就扔在草地上,可是照我看,他要不是看见我手里还拿着一包吃的,可真要把锉都吃下去呢。这一次他可没有把我头朝地脚朝天翻个过儿来倒我身上的东西,却让我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打开那包吃的,把口袋里的东西一件件掏给他。
他问我:“孩子,这瓶里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