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计的这一声回答意味无限深长,他对于自己的见解抱着无限的自信,说着还脱下一只胀大的靴子,朝靴筒里望了望,磕出几颗碎石子倒在地下,才又重新穿上。他表演这一番动作时,瞧那神气,仿佛理由全在他这一边,要他赌什么东道都可以。
店主人怯生生犹豫不定地说:“那么,伙计,你说他们身上的铜钮扣到哪儿去了?”
伙计答道:“铜钮扣到哪儿去了?扔到水里去了。吃下肚子去了。埋到地里去了,将来还会长出小钮扣来呢。哼,铜钮扣到哪儿去了!”
店主人带着郁郁不乐而又可怜巴巴的神气,申斥道:“伙计,不要这样没规矩!”
那伙计说道:“海关上的官员要是觉得身上的铜钮扣碍了他们的事,他们自有办法对付嘛!”他这次提到“铜钮扣”几个字,口气轻蔑到了极点。“一艘四桨的小艇,还搭着两个人——他们骨子里要不是海关上的人,难道会无缘无故东游西荡,刚顺着潮水来,潮一转又顺着潮水去,顺着潮水去不多远,又扭过头来顶着潮水往回划?”他说完,就带着一脸不屑的神气走了出去;店主人顿时失去了膀臂,自然也谈不下去了。
这一席话,我们人人听得惶惶不安,尤其是我。屋外阴风飒飒,潮水拍击着河岸,我觉得我们已经闯进了牢笼,危在旦夕。一艘四桨的小艇,那样异乎寻常地在四下游弋,竟而引得店家如此注意,这个不妙的情况压在我的心头,甩不掉搬不开。我让蒲骆威斯睡下以后,便和两个伙伴(史塔舵这时候也已了解了内情)到外面去重新商量了一下。我们商量的是:轮船明天下午一点左右可以到达这一带,我们是守到轮船快到的时候划出去呢,还是明天一大早就离开这儿?结果我们认为,总的说来,还是以守在这儿不动为好,不妨等到轮船到前一个钟头光景,再由此动身,划到轮船的航线上,慢慢悠悠顺水漂流。三人计议停当,便都回室就寝。
我上了床,身上衣服大都没脱,睡了几个钟头的好觉。醒来时,风声大作,酒店的招牌(店名船旅之家)给吹得叽叽嘎嘎劈劈啪啪响成一片,吓了我一跳。我悄悄下了床,免得惊醒我那位睡得正熟的被保护人。走到窗口向外面一瞧,窗口正对着我们小船所在的那条石堤上;很快我的眼睛就适应了那朦胧的月光,我看见有两个人在向我们的小船里张望。后来他们就从窗下走了过去,别的什么也没瞧,也没有到我们上岸的那个石埠上去,我分明看见那儿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他们是穿过沼地,朝诺尔(5)那个方向去的。
我一时情急,就想把赫伯尔特喊起来,叫他来看看那两个快要走远的人。赫伯尔特睡在后房,就在隔壁,我刚要进去,转而一想,他和史塔舵两个人这一天比我更劳累,现在一定是够疲乏的,于是我就按捺住了性子,没有去叫他。我回到窗口,还看得见那两个人在沼地上走,可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朦胧的月光下了;我冷得难熬,便又躺到床上去细细琢磨,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第二天,他就被押解到违警罪法庭,若不是为了要证明他的身份,需要把他当年逃出的那条水牢船上的老狱吏传来作证的话,本来马上就可以提交上级法庭去审理。倒不是还有谁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只因本来打算出庭作证的康佩生跌在河里淹死了,偌大一个伦敦碰巧一时又找不到一个狱吏能提供必要的证明。昨天夜里我一回到伦敦,就直奔贾格斯先生家去,请他帮忙,贾格斯先生答应受理,他决定对案情不置一词。此外也别无他法,因为据他说,这件案子等到人证一到,不消五分钟就可以结案,结果肯定对我们不利,这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
我又把马格韦契的财产下落告诉了贾格斯先生,说我打算把这事瞒住马格韦契。贾格斯先生对我大发脾气,怪我“把钱财白白送掉”,又说,我们一定要设法上个呈文,无论如何要设法索回一部分。可是他对我也并不讳言,财产免予没收的情况,固然也是常有的,不过这件案子却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这一点我也完全明白。我和这个犯人非亲非故,也拉扯不上什么明确的关系;他在被捕以前并没有给我立下什么字据,为我作出什么安排,现在补行手续也已经无济于事了。我没有权利对他的财产提出要求,于是我便打定了主意:决不要自寻烦恼,缘木求鱼,去提出这种要求,后来我便始终没有改变过这个主意。
我们似乎有理由作出这样一种设想,就是那个淹死的告密者康佩生原是想从籍没的财产中捞到一点油水的,而且他对马格韦契的财产情况了解得相当确切。原来,他的尸体后来在离现场很远的地方发现了,那时他的面貌已经模糊难辨,根据口袋里的东西,才认出了是他。他口袋里有一个皮夹子,皮夹子里的纸条上字迹都还清楚可辨。其中就记着,在新南威尔士某银行里有多少存款,另外还开列了几笔价值可观的地产。马格韦契在流放期间交给贾格斯先生,准备日后由我继承的财产清单上,就有这样两项。可怜的人儿,他无知可毕竟也有无知的好处;他还当有了贾格斯先生的照应,我继承这笔产业是十拿九稳的呢。
为了等水牢船上的人证,审讯推迟了三天。三天以后,人证到了,这个简单的案子便结了案。案子移交给了上级法庭,马格韦契收监待审,只等下次开庭,下次开庭离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月的事。
就在我生命史上的这个黑暗的时刻,有一天晚上,赫伯尔特赶回家来,垂头丧气得什么似的,说道:
“亲爱的汉德尔,我怕我非得马上和你分手不可了。”
其实我倒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样感到意外,因为他的那位合伙人早就和我有言在先了。
“如果我再不到开罗去,我们就要坐失良机了;汉德尔,现在正是你最需要我的时候,可是我却恐怕非走不可了。”
“赫伯尔特,我是永远需要你的,因为我永远爱你;目前是这样,平日也是这样。”
“那你岂不是太寂寞了!”
我说:“我哪儿还有闲工夫想这些呢;你知道,有工夫我就待在他身边了;假如能够办到,我真会成天守着他。而且你知道,即使我的人不在他跟前,我的心也在他跟前。”
马格韦契的可怕处境,实在把我们两个人吓坏了,因此提起这件事,就只能这样含糊其辞,不能说得太露骨。
赫伯尔特说:“老朋友,我们分手在即——的的确确就在眼前——我想请你谈谈你自己的打算,想你不会认为我太冒昧吧。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前途呢?”
“还没想过,因为我现在怕想到前途。”
“可是你自己的前途总不能不考虑呀。真的,我的好汉德尔,亲汉德尔,你千万不能不考虑啊。我希望你现在就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和我讲几句够朋友的话。”
我说:“一定。”
“汉德尔,在我们这个分公司中,我们要聘请一位——”
我看出他有点难于措辞,因为他不想把那个词儿明说出来,于是我就替他说了出来:“要聘请一位办事员。”
“一位办事员。我看将来还完全可能发展成为一个股东(你的朋友就已经由办事员发展成为一个股东了)。汉德尔,我的老朋友,你干干脆脆说一句,愿意不愿意上我那儿去呢?”
他眉宇神态之间漾出一片无比的真诚,实在感人至深。起初他喊这一声“汉德尔”,好像是一本正经开了个头,接下去就要谈什么重大的正经事儿似的,可是突然他又换了种语调,伸出了他的真诚的手,像个小学生似的说话了。
“克拉辣和我也不知谈过多少次了,这个小妮子今天晚上还眼泪汪汪地要我告诉你呢,她说等我们结了婚,你如果愿意和我们住在一块儿的话,她一定尽力使你过得快活,要叫她丈夫的朋友相信,丈夫的朋友也就是她自己的朋友。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汉德尔!”
我衷心感谢克拉辣,也衷心感谢他,不过我说,多蒙他一片好意,可是我此时还无法决定是不是到他那里去。第一,我心事重重,现在还不能静下心来仔细考虑这件事。第二——不错!第二,我的脑子里还影影绰绰萦回着一件什么事情,这一点,到我这篇微不足道的自叙传写至近结尾时,就会明白了。
“赫伯尔特,如果这个问题并不影响你的事业,我看还是搁一搁再说吧——”
赫伯尔特说:“随便搁多久都可以,一年半载也行!”
我说:“也不用那么久。最多两三个月吧。”
于是我们握了握手,表示一言为定;赫伯尔特万分高兴地对我说,现在他能够鼓起勇气来告诉我了:估计这个星期末他就非走不可了。
我说:“克拉辣呢?”
赫伯尔特回答道:“那个可爱的小妮子呀,让她暂时守着她爸爸尽些孝道,送了他的终再说吧;不过老头儿也活不长了。乌英夫人私底下对我说,他离鬼门关肯定不远了。”
我说:“不是说句没良心的话,他还是死了的好。”
赫伯尔特说:“我看这倒是句实在话;到那时我就回来,和我那个可爱的小妮子就近找个教堂悄悄结婚。别忘了,亲爱的汉德尔,这可爱的小宝贝不是高门大户出身,从来不看缙绅录,脑子里连自己的爷爷都没有。我娘的这个儿子是多么幸运啊!”
就在那个星期六,赫伯尔特辞别了我,搭了一辆邮车向海港而去——他虽然此去大有可为,可是一旦和我分手,总不免黯然神伤,依依难舍。和他分手以后,我便步入一家咖啡馆,写了封短信寄给克拉辣,告诉她赫伯尔特已经启程,在信上再三转达了赫伯尔特对她的深情厚爱。寄了信便回到我那冷冷清清的家里——这儿也许已经不配称作“家”了,因为我觉得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在楼梯上正好碰到文米克从上面下来;原来他是来看我的,敲了半天门还是没有人开门。自从我们出逃不幸失败以后,我还不曾单独和他见过面;今天他以私人朋友关系来看我,来给我分析一下这次失败的原因。
文米克说:“那个死鬼康佩生,他对于我们这次做的大买卖,一点一滴地摸,结果十有四五让他摸清了底细。我告诉你的那些话,都是从他那几个闯了祸的手下人那儿听到的(他有几个手下人经常闯祸)。我表面上只做掩耳不闻,实际上却竖起了耳朵在听,后来听说康佩生不在伦敦了,我心想这可是下手的绝妙良机。现在我才想到,这个人是非常狡猾的,也许他一贯玩弄权术,对他的爪牙经常要放空气说假话。我想你总不会怪我吧,匹普先生?我其实倒是诚心诚意想为你效劳的,一点不假。”
“文米克,我也相信一点不假,我以最大的诚恳感谢你的关注和情谊。”
文米克搔搔头说:“谢谢你,真谢谢你。这件事办糟了;老实说,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痛心了。我的意思是,好大一笔动产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天啊,天啊!”
“文米克,我想到的是这笔财产的可怜的主人。”
文米克说:“是啊,那是不用说的。我可不是说你不应该为他难过,假使能够救得了他,要我拿出一张五镑的钞票来我也愿意。不过,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既然那个死鬼康佩生事先早就打听到他回国的消息,铁了心不把他弄到官里决不罢休,那我看他恐怕也确是难以搭救的了。而那笔动产,却是完全救得出来的。这就是财产和财产所有人之间的不同之处,你明白吗?”
我邀请文米克上楼去坐坐,喝杯酒再回沃伍尔斯去。他接受了我的邀请。他喝了一小杯酒,开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后来突然没头没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