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打算说,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爱情都是不长眼睛的,可是我毕竟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始终受着一种情绪的牵制,觉得既然她知道自己的婚姻要由郝薇香小姐做主,我假使一味逼她,岂不是太不厚道了吗?(说起来,这方面给我造成的痛苦也真不小啊!)我老是担心,她心比天高,既然知道了个中的情由,对我就十分不利,她要是存心反抗,苦的就是我了。
我只得说:“不管怎么说吧,眼前我可没有接到你什么警告啊,因为这一次反正是你写信叫我来的。”
艾丝黛拉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冷笑,说:“这倒是老实话。”看到她这种冷笑,我总是感到心寒。
她望望窗外的暮色,接下去说:
“过天我就得回沙堤斯庄屋去看看郝薇香小姐了。来回都由你伴送,不知你可愿意?她希望我不要单身一人出门,又不愿意我把女佣带去,因为她神经过敏,生怕那些下人闲言闲语。你能陪我去吗?”
“你真问得出来,艾丝黛拉!”
“这样说,你能陪我去喽?假使你方便的话,日期就是后天。我把钱袋交给你,一切费用都托你代为取付。劳驾你一趟的条件就是如此,明白吗?”
我说:“遵命。”
这次要我陪她回家,事先就只是这样关照了我一声,以后几次也都是如此。郝薇香小姐从来没有写过一封信给我,我连她的手迹都无幸得见。隔了一天,我们一块儿去看郝薇香小姐,郝薇香小姐依旧坐在我 我问:“谁家的艾丝黛拉?”
蛛穆尔含讥带讽地说:“你管不着!”
我又问:“住在哪儿的艾丝黛拉?你得说明白了。”作为林鸟俱乐部的一名成员,按规矩他是有这个义务的。
蛛穆尔故意不理睬我,他对大家说:“各位,她住在雷溪芒,是个盖世无双的美人儿。”
我悄悄对赫伯尔特说,这个卑鄙下流的白痴,他懂得什么盖世无双的美人儿!
祝酒之后,坐在他对面的赫伯尔特说道:“这位小姐我认识。”
蛛穆尔说:“是吗?”
我气得脸红耳赤地找补了一句:“我也认识。”
蛛穆尔说:“是吗?喔,天哪天哪!”
这头蠢驴就这么哼了一声,他再也作不出别的回答了(要嘛就是拿杯儿碟儿掷过来),可是他这一句话就已经气得我要命,总觉得话里含讥带刺,我便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这位可尊敬的“鸟儿”居然飞入“林”来(我们经常把俱乐部的聚会说成“飞鸟投林”,这种雅洁的出言吐语简直像议会里开会一般)——要为一位素昧平生的小姐干杯,这种行径我不能不认为太冒昧。蛛穆尔先生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责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索性给了他一个决绝的回答,说是他如果要决斗,我一定奉陪。
在一个基督教国家中,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当事双方是否还可以不流血而照常相处呢,在这个问题上“林鸟”们的意见是极不一致的。争论十分热烈,当场至少就有六位可尊敬的会员对另外六位会员表示,如果对方要决斗,他们一定奉陪。不过最后还是作出决定(事关荣誉,林鸟俱乐部就要作出判决):只要蛛穆尔先生拿得出一星半点的证据,证明他有幸认识那位小姐,匹普先生就应以无愧于上等人和“林鸟”的风度向他道歉,承认自己“一时失察,率尔动怒,殊属孟浪”等等。当下还规定,证据第二天就要拿出来(唯恐迁延时日,我们的荣誉感会冷却下来);第二天蛛穆尔果然拿来了一张艾丝黛拉亲笔写的字条,措辞很客气,声称她有幸和他跳过好几次舞。这一来我自然毫无办法,只得向他道歉,承认自己“一时失察,率尔动怒,殊属孟浪”等等,并且把自己先前打算决斗的想法完全斥为无稽之谈。然后蛛穆尔和我就坐在那里相互嗤之以鼻,足足相持了一小时,林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也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争论了一小时,最后宣布,说是会友友情又大有增进,进展实属神速云云。
这件事我现在说来轻易,可是在当时来说,却决不是件轻易受得了的事。当时一想到艾丝黛拉竟会垂青于这样一个卑鄙、笨拙、乖戾、远在中人之下的蠢材,我心里实在感到说不出的痛苦。直到如今,我依然认为,当时我所以一想到她对那条畜生屈身俯就便痛苦得受不了,完全是出于我对她的一片纯洁、豪爽、无私的热爱。毫无疑问,无论她垂青于何人,我都会伤心,不过,要是她属意的对象是个高尚些的人物,我的痛苦也不会那么难受,那么刺心。
我要查明蛛穆尔和艾丝黛拉的事原是再容易不过的,果然一下子就让我查明白了:蛛穆尔早已对她追求得很紧了,她竟也听任他追。过不多久,蛛穆尔对她更是达到了时时刻刻紧追不舍的地步,以致他和我两个人每天都要不期而遇。他坚持不懈,用的是死钉死追的手段,艾丝黛拉则索性把他攥在掌心里恣意捉弄——对他热一阵冷一阵,忽而对他近似殷勤,忽而又公然表示鄙薄,忽而和他相知很深,忽而又连他是何许人都记不得了。
贾格斯先生管他叫“蜘蛛”,着实没有叫错——他的确不愧为蜘蛛的同类,经常极其耐心地伏在一旁,伺机而动。除此以外,他对于自己的金钱财产和高贵出身,简直像个傻瓜蛋似的迷信得入了魔。这两个条件有时候倒也对他很有用处——可以用来代替爱情的专一。这只蜘蛛就是这样对艾丝黛拉虎视眈眈,死盯不放,把许多斑斓明媚的蜂蝶都吓跑了。他老是在那里吐丝结网,只要时机一到,他就扑上来了。
有一次在雷溪芒开舞会(当时有个风气,到处都举行舞会),满屋丽姝与艾丝黛拉相形之下,都黯然失色;艾丝黛拉到哪里,这个胡冲乱撞的蛛穆尔就跟到哪里;艾丝黛拉竟也那样纵容他,我因此拿定主意非得去找艾丝黛拉谈一下蛛穆尔的事不可。后来看见她独自一人坐在一簇鲜花丛中,只等白兰莉夫人来带她回家,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我马上走到她跟前,因为在这种场合下,她们两个人来来去去,几乎都是由我伴送的。
“你累了吗,艾丝黛拉?”
“够累的,匹普。”
“也难怪。”
“累又有啥办法,我还得写封信给沙堤斯庄屋,才能睡觉呢。”
我说:“是报告今夜的胜利吗?可惜战绩不佳呀,艾丝黛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胜利不胜利的,我不知道。”
我说:“艾丝黛拉,看看那边墙角里的那个家伙,他老是在朝咱们这儿瞧呢。”
艾丝黛拉并没有拿眼睛去看他,反而望着我,答道:“我看他干吗?请问,‘那边墙角里的那个家伙’,有什么值得我一看的?”
我说:“可不是,这话我正想要问你呢。那家伙今天晚上一直在你身边团团转。”
艾丝黛拉拿眼睛朝他一溜,回答道:“飞蛾和各种各样丑陋的昆虫,一看见亮堂堂的蜡烛就要来团团转。你叫蜡烛有什么办法?”
我答道:“蜡烛没办法,难道艾丝黛拉也拿不出办法吗?”
停了片刻,她才笑着说:“嗯!办法也许有吧。就算是有吧。你爱怎么说都行。”
“可是,艾丝黛拉,我求求你务必听我一句话。像蛛穆尔这种为大家所不齿的人,你居然也会趁他的兴,我看着实在难受。你要知道,人家都是看不起他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