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先生,既然您的话已经说到底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点头表示同意,掏出那只叫盗贼胆寒的表来看了一下,问我打算到哪里去吃饭。我回答说,回家去和赫伯尔特一起吃,又卖了个嘴边人情,请他赏光到我们那里去吃饭,他立即接受了我的邀请。不过他一定要和我一同步行回家,免得我为他多破费,还要我等他先写好一两封信,当然还得洗洗手。于是我说,我到外屋去和文米克谈谈。
其实,我要去找文米克,是因为这五百镑钱一拿到手,平日常常想起的一个念头又涌上了心头,我觉得去找他谈谈,央他替我出出主意,倒很合适。
文米克这时早已锁好保险箱,准备回家了。他已经离开了座位,把办公室里用的一对油腻腻的蜡烛拿到门口,和烛花剪刀一起放在一块石板上,准备剪灭。火炉里的火也已封没,帽子和大衣已拿来放在手边,现在他正用保险箱钥匙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在做一种工余的健身操。
我说:“文米克先生,我要请教你一件事。我想替一个朋友效点劳。”
文米克抿紧了他那邮筒口似的嘴,摇摇头,好像是说,他坚决反对为人这么婆婆妈妈的,照他看来,这是一种致命的弱点。
我接下去说:“我这位朋友,想要在商界谋个发展,可惜没有本钱,很难动手,有点泄气。现在我打算多少帮他个忙,让他动起手来。”
文米克用一种比那锯木屑还要枯燥乏味的声调答道:“拿你的钱投进去吗?”
“把一部分钱投进去。”我想起了家里那大捆大捆包扎得齐齐整整的账单,心里很不安,所以添了这几个字。“把一部分钱投下去,说不定还要把未来的遗产预先投一部分进去。”
文米克说:“匹普先生,假使你高兴的话,我把这一带有几座桥扳着指头数给你听听。从这里起,数到彻尔西区为止。你听着: 我认为要听取文米克先生在沃伍尔斯的高见如何,最好的日子莫过于星期天,因此就在下一个星期天下午,专诚造访他那座城堡。到得雉堞跟前,只见城上国旗飘扬,吊桥高悬。不过这种城防森严、如临大敌的气概并未使我望而却步;我在门口打了铃,老人家以极其和好的态度把我让了进去。
老人把吊桥拉起拴好之后,说道:“先生,我的儿子早就料到您可能会来,临走时留下话儿,说他下午出去蹓跶蹓跶就回来。他散步是很有规律的,真不愧为我的儿子。他做事件件都很有规律,真不愧为我的儿子。”
我学着文米克平日的样子,不住地向他点头,然后和他一同进屋,在炉边坐下。
老人一面伸手烤火,一面嘁嘁喳喳说:“你是在我儿子的事务所里跟他认识的吧,先生?”我点点头。“哈哈哈!我听说我儿子干他那门行业还是个顶呱呱的能手呢——是不是,先生?”我使劲点头。“可不是!人家都是这么跟我说的。他是吃法律饭的,是不是?”我点头点得更起劲了。老人又说:“这样一看,我这个儿子就更了不起喽,因为他本来不是学法律的,而是箍酒桶的。”
我出于一时的好奇,想要探听一下老人对于贾格斯先生的声名是否也有所知晓,便对他大声喊出贾格斯的名字。这一喊,倒弄得我自己手足无措了,原来他哈哈大笑一阵,精神奕奕地回答道:“当然不是;你说得对。”直到如今,我还是稀里糊涂,不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认为我跟他开了个什么玩笑。
我总不能老是坐在那里只顾向他点头,总还得想点别的办法叫他高兴高兴才是,于是便扯直了嗓门,问他自己从前可也是干箍酒桶这个行当的。我用足气力把这个词儿嚷了一遍又一遍,一边嚷一边拍他的胸口,意思是表明我这个词儿是指他而言的,最后总算叫他弄明白了我的意思。
老人说:“我不是干这个的,我是管仓库的。管仓库,先在那边(看他的手势,似乎指的是烟囱那儿,不过我认为他其实说的是利物浦),后来就在这儿伦敦城里做。可惜得了病——耳朵聋了,先生——”
我打了个手势,表示极其惊异。
“——是的,我耳朵聋了;我这个病一上身,我儿子就改了行,吃上了法律饭,由他抚养我,一点一滴攒积起了这份又风雅又气派的产业。不过,”老人说到这里,又纵情大笑一阵,才继续说下去:“至于你说的那件事,不瞒你说,当然不是;你说得对。”
我觉得相当奇怪:我本无意打趣他,他倒当作我向他打趣,引得他这般高兴;倘使我真正用尽心机,存心跟他打趣,恐怕他倒不一定会这样高兴呢;正在琢磨之际,只听得烟囱旁边的墙上突然卡嗒一响,我大吃一惊,看时,只见墙上像个鬼精灵似的霍地露出一块小木片,上有“约翰”二字。老人跟着我的眼睛望去,得意非凡地嚷道:“我儿子回来了!”于是我们一同走出去放吊桥。
文米克隔着城壕向我挥手致意的那个场面,花了钱也没处去看,因为我们其实大可隔着城壕轻轻易易地握手言欢,何劳挥手致意。老人家特别喜欢弄这座吊桥,因此我索性静立一旁,不去插手帮忙。文米克到得城壕里边,便向我介绍和他同来的一位史琪芬小姐。
史琪芬小姐的尊容活像个木头人,而且和她的护送人一样,似乎也是专替邮局收信的。她大概比文米克小两三岁,根据我的判断,手里一定有相当数量的动产。她的外衣,不论胸前背后,都剪裁得很特别,使她的体形看去很像小孩玩的纸鸢;我倒认为,她的橘黄袍子似乎黄得未免太显眼了些,绿手套又似乎绿得未免太刺目了些。不过看来她的为人倒是不坏,对老人家非常敬重。不久我就发现她原是这座城堡中的常客,因为我们一进屋,我就称赞文米克向老人家通报本人驾到的那种办法真是独出心裁,文米克却叫我注意一下烟囱另一边的墙上,说完他就离座而去。顷刻之间只听得又是卡嗒一响,又有一扇小门洞子开了,木片上露出“史琪芬小姐”的字样;接着,史琪芬小姐那一扇关了,约翰那一扇又开了;最后是史琪芬小姐那一扇和约翰那一扇同时开了又同时关了。文米克操作完了这些巧妙机关回来,我向他表示,他的匠心使我非常钦佩,他说:“你知道,对老人家说来,这玩意儿既有趣,又实用。说真的,先生,有一点不是我夸口,就是来到这城堡门口的人,谁都不知道这个机关装在哪儿,只有老人家、史琪芬小姐和我三个人知道秘密!”
史琪芬小姐还说:“这是文米克先生自己想出来,自己动手做的。”
趁史琪芬小姐在脱帽子的当儿(至于她那副绿手套,晚上却始终戴在手上,显然是为了提醒文米克家有外客),文米克就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巡视一下他的产业,欣赏一下那座小岛的冬景。我想,他这一着,无非是为了让我有个机会听取他在沃伍尔斯的高见,所以一走出城堡,我就抓住这个机会不放。
我事先经过仔细考虑,这次便像谈一件从没提起过的新鲜事儿似的,和他谈起我那个问题来。我向文米克说明我如何为赫伯尔特担忧着急,又告诉他我们 【注释】
(1)语出弗莱切尔(1579—1625)戏剧《忠臣》二幕一场,意即:让我来好好考虑一下。
将来到我死了以后,如果雷溪芒草地附近那座沉静而古老的宅第里经常有鬼魂萦绕出没,那鬼魂一定就是我了。唉!想当年艾丝黛拉住在那里的时期,我那个神不守舍的魂灵简直是无分昼夜地在那儿流连忘返。尽管我的躯壳是在原地,可是我那个魂灵却老是绕着那座宅第徘徊,徘徊,一直不停地徘徊。
艾丝黛拉寄居的那家人家的主妇,名叫白兰莉夫人,是个寡妇,有个女儿比艾丝黛拉大了好几岁。从外表看,倒是娘显得年轻,女儿见老;肤色也是娘红润,女儿枯黄;娘生得轻佻谑浪,女儿却古板得像个修女。母女俩都有所谓很高的社会地位,上门来看她们的客人以及她们出去拜访的客人,都是多得不可胜数。艾丝黛拉和她们母女之间纵然不是毫无感情,至少感情也极其淡薄,只是彼此心里明白,艾丝黛拉少不了她们,她们也少不了艾丝黛拉。白兰莉夫人在没有过退隐生活以前,和郝薇香小姐是朋友。
我每次进白兰莉夫人家的门,出白兰莉夫人家的门,艾丝黛拉总要用尽心机让我受尽种种大大小小的折磨。由于我和她的关系使然,我对她熟不拘礼,却又不能讨她欢喜,因此弄得我心烦意乱。她不但利用我去戏弄爱慕她的男性,还利用我和她之间熟不拘礼的关系,把我对她的一片痴情经常恣意糟蹋。我尽管和她无比亲近,却总觉得只能望洋兴叹——我看,哪怕我是她的秘书,是她的管家,是她的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兄弟,是她的穷亲戚,以至是她未婚夫的弟弟,也不至于会这样苦恼。我们彼此直呼其名,这虽是我的一种特权,可是在眼前的情况下,却反而加重了我的痛苦;她的其他情人听了固然可能会发狂,其实当时我自己倒是的的确确差点儿发了狂。
爱慕她的人多得不可胜数。可能是出于嫉妒吧,我只要看见有谁接近她,就会认为是爱上了她;不过,即使不算这些,爱她的人还是多得数不清。
我常常到雷溪芒去看她,在城里也常常听到她的消息,还常常带着她和白兰莉母女到河上去划船。无论郊游,过节,看戏,听歌剧,听音乐,跳舞,总之,一切游乐的场合,只要有她在,我都要紧追不舍,结果都是自寻烦恼。和她在一起,我没有快活过一个钟头,可是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却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念叨,能和她待上一辈子,该有多快活啊。
在我们这一段交往的过程中(我当时觉得这个过程相当长,看了下文便知),她总是经常要流露出那种口吻,似乎我们的交往是别人硬加在我们头上的。有时候,她的这种口吻,还有她用惯的其他种种口吻,也会遽尔戛然而止,似乎对我动了怜悯之心。
比如一天傍晚,窗外暮色渐浓,我们在雷溪芒那幢宅子里的一扇窗前各自坐着,她便这样突然抛开了自己惯常的口吻,对我说:“匹普,匹普,对你的警告你真的一点也不听听吗?”
“什么警告?”
“小心我。”
“艾丝黛拉,你的意思是说,要我小心别被你迷住吗?”
“还亏你说呢!假使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也算是白长了两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