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克先生和我在小不列颠街的事务所门口分手。门口照常有不少人逡巡徘徊,都是在那里等贾格斯先生,求他替他们办事的。我回到驿站所在的那条街上继续守望,马车到站还得三个钟头,只得以遐想来打发这一段漫长的光阴。我想:事情也真希奇——监狱和罪犯怎么老是像一团乌烟瘴气似的围住了我;童年时一个冬天的傍晚在故乡荒寂的沼地上 艾丝黛拉身穿镶毛皮的旅行装,出落得从来没有过的娴雅秀丽,连我都觉得如此。她还处处留神自己的仪态举止,着意要引我倾倒,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看她这番变化明明是郝薇香小姐授意的。
我们一走进旅馆的院子,她就把随身带来的行李指给我看;等到行李都收拾在一起,我才想起我还不知道她这次究竟要上哪儿去呢,因为这时我整个的心都在她身上,早已把什么都忘了。
她告诉我:“我要到雷溪芒(1)去。要知道,有两个雷溪芒,一个在苏瑞区,还有一个在约克郡,我要去的是苏瑞区的雷溪芒,离这里十英里路。我得雇一辆马车,让你送我去。我的钱袋交给你,车费就让你从这里面拿。喂,这钱袋你非得拿着不可!你我两个都不能自作主张,只能遵命办事。无论是你是我,都不能由着自己别出心裁。”
她把钱袋交到我手里时,望了我一眼,我巴不得能从她这番话里听出些深意来。她说这番话时虽然含着鄙薄的意味,可并没有生气。
“艾丝黛拉,马车还得去叫起来。你不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再走吗?”
“对,我得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喝点茶,你得在这儿陪陪我。”
她挽着我的胳膊,意态之间仿佛也是出于不得已。一个茶房正睁大了眼睛看着那辆刚刚开到的大驿车,好像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东西似的。我叫他给我们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他听得吩咐,便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条餐巾,领着我们上楼,仿佛那是神话中的引路魔绳,没有它就上不了楼似的;我们被带到楼上一间黑洞洞的小屋里。屋里装着一面截头去尾的小镜子(可是装在这样大小的一个房间里还是一件大累赘),还放着一个作料瓶,一双不知是谁穿的木屐。我不满意这个地方,他便领我们走进另一间屋子,里面放着一张可容三十个人吃饭的饭桌,壁炉里足足有一蒲式耳(2)的煤灰,煤灰下面是一张烧焦了的抄本纸。茶房望了一下这一堆烧剩的余烬,摇摇头,便来听我点菜叫饭,一听不过是“给小姐弄点茶来”,不由得十分扫兴,走了出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马厩气味,夹杂着一股原汤老汁的气味,我到今天还相信,谁闻到这股味道都会疑心:这家旅馆莫不是因为驿车部门的生意不好,于是老板就陆续把马匹宰掉,熬成马肉汤,拿到饮食部来卖。话虽如此,只要有艾丝黛拉在这里,这间屋子对于我也就是一切的一切了。我觉得,只要有她相伴,叫我在这里过一辈子也是幸福的。其实,当时我在(那里却一点也不幸福,而且我自己也明明知道。)
我问艾丝黛拉:“你到雷溪芒去找谁?”
她说:“去找一位贵妇人,跟着她去过豪华的生活。她有办法——她说她有办法——带我去经经世面,介绍我进社交界,让我多见识几个人,也让人见识见识我。”
“我看你大概也很乐意换换环境,多博得几个人的倾倒吧?”
“对,很可能。”
我听她回答得漫不经心,便又说:“你听你,讲自己的事像讲别人的事一样。”
艾丝黛拉笑吟吟、喜孜孜地说:“你在什么地方听见我讲起过别人?得啦,得啦,你可休想教训我,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倒要问问你:你和朴凯特先生相处得怎么样?”
“我住在那边很愉快;反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看来我又要错过这次机会了。
艾丝黛拉问道:“反正什么?”“反正没有你在一起,再愉快也愉快不到哪里去。”
艾丝黛拉完全无动于衷,说道:“你这个傻孩子,说这些废话干什么?我看,你那位朋友马修先生,比他们那一家子人都要好些吧?”
“的确要好得多。他从不和人作对——”
艾丝黛拉连忙打断我的话,说道:“但愿也不要和自己作对才好。专和自己作对的人我讨厌。不过听说他倒真是不打自己小算盘的,从来不为一些小事去嫉妒人,抱怨人,是不是?”
“千真万确,就是这样。”
艾丝黛拉对我点点头,神情庄重,却又带着挖苦的意味。她说:“可是他们那一家子人除了他以外,就未必都是这样了,他们老是和郝薇香小姐纠缠不清,搬嘴弄舌,讨好巴结,尽说你的坏话。一个个都在监视你,造你的谣,写信来告你的状(有时候写的还是匿名信),他们这一辈子被你气苦了,全副心思都用在你身上。那些人恨你恨到什么地步,你是想也想不到的。”
“他们总不见得就能陷害我吧?”
艾丝黛拉忽然笑了起来,却并没有回答。我十分纳罕,只得大惑不解地望着她。等她笑完了(她这一笑可并不是干巴巴无精打采的笑,而是真正快意的笑,)我才腼腼腆腆地对她说:
“他们真要陷害了我,你总不见得会幸灾乐祸吧?”
艾丝黛拉说:“那还用说,你尽管放心。老实告诉你吧:我正是笑他们陷害不了你。唉,那些人和郝薇香小姐纠缠不休,结果只落得自讨苦吃!”说罢,又大笑起来;虽然她向我说明了笑的原因,我心里还是非常纳闷——固然相信这笑声是出自由衷,可是总觉得这件事情也不至于就这样好笑。看来此中一定大有深意,可惜我一下子还摸不透底蕴;她看出了我的心思,马上为我作了解答。
艾丝黛拉说:“连你也不见得一下子就能明白,我看到那些人碰了钉子,我是多么得意;我看到那些人闹得笑话百出,我心里觉得多么好笑。因为你不是从小在那座古怪的宅子里长大的,我却是。他们看准了你无依无靠,看准了你不得不忍着点儿,因此他们存心陷害你,表面上却装着可怜你,同情你,说尽了甜言蜜语,而你呢,本来就不精明,又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把脑子磨炼得精明些,我却是受了磨炼过来的。你也并没有把你那双幼稚的眼睛睁得大些,看清楚那个女骗子(3)明明是心里无牵无挂,偏要说什么半夜里也会急得睡不着;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艾丝黛拉说到这儿,再也不当作笑谈;她提起这些旧事,也并非无关痛痒,却是有感而发。我宁可抛却哪怕是金山银山似的未来遗产,也不愿意做出坏事来,看她这副脸色。
艾丝黛拉说:“有两点我可以告诉你: (5)《旧约·出埃及记》 (6)“俏斑”是十八、九世纪贵族妇女贴在脸上用以增加“美观”或掩饰疤痕的一种小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