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看过他的表演吗,乔?”
乔严肃认真地说:“我看过。”
“真的轰动一时吗?”
乔说:“哦,是这样,橘子皮是扔了不少。特别是演到遇鬼那一场(3)。不过,你倒说说看,先生,人家在同鬼魂说话,你老是‘阿门’‘阿门’地乱打岔,这叫人家有心绪把戏文演下去么?”乔压低了嗓子,议论风生而又感情充沛地说下去:“就算人家不幸而在教堂里干过事,你也不应当为了这个缘故,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去跟他捣乱啊。照我看是这么着,如果亲生父亲的鬼魂还不让好生招待,那还能去招待谁呢,先生?还有,他戴的那顶孝帽小得真不像话,几根黑羽毛一插,帽子眼看就得掉下来,可是也真难为他,居然把帽子戴得牢牢的。”
乔的脸上忽然显出好像见了鬼似的神气,我明白是赫伯尔特进屋里来了。于是我为乔和赫伯尔特作了介绍,赫伯尔特伸出手来和乔握手,谁想乔却把手缩了回去,死死的抓牢鸟窝不放。
乔只是对他说:“小的向先生请安,希望先生和匹普——”说到这里,淘气鬼端了些吐司来放在桌上,乔的目光立刻落在他身上,显然打算把这位少年也一并包括进去,我向他皱皱眉头,他才缩了回去,可是这一来却弄得他更窘了,“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两位先生,住在这样一个局促的地方,身梯(体)还好吧?也许在伦敦人看来,这个旅馆算是很不错了,论名声,我相信也是 不消说得,第二天我总得到我们镇上去一趟;开头,出于一时的忏悔心情,觉得既然去了,也不消说得,总得住在乔的家里。可是,定好了第二天的马车座位,到朴凯特先生家里去了一趟回来之后,我在住宿问题上就有点主意不定了,我开始为自己编造种种理由和借口,要住在蓝野猪饭店。住在乔家里会给他们添麻烦啦;我是个不速之客,床铺没有准备好啦;不能住得离郝薇香小姐家太远,她爱挑剔,别惹得她不高兴啦。世界上形形色色的骗子,比起自骗自的人来,实在算不上一回事,我就是编造了这些借口来欺骗我自己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假使我天真无知,把别人伪造的赝币当作真币收受下来,这倒也不足为怪;怪就怪在明明是自己伪造的赝币,却明知故犯,把它当作了顶呱呱的真币!要是我受了一个陌生人的骗倒也罢了,他至多向我大献殷勤,借口为我的安全着想,替我把钞票用纸包好,趁此来一个掉包,把钞票换成一堆废纸塞给我;可是他这一招比起我来,算得什么呢——我是把我自己的一堆废纸用纸包好,冒充钞票塞给我自己的!
既决定了住蓝野猪饭店,我又考虑是否带淘气鬼一起去,一时委决不下,弄得心烦意乱。一方面很想带了这个豪华的跟班一同去,让他在蓝野猪饭店系马院子的拱道上当众夸耀夸耀他的高统皮靴,让他冷不防出现在特拉白的裁缝铺子里,叫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厮吓个半死。可是另一方面又怕特拉白的小厮会巴结上他,同他一热乎,把我的底细说给他听;再说,我知道那个小厮撒起野来可以无法无天、不顾死活,谁能保得定他不会把我的跟班轰到大街上去呢。何况我的女恩主听到我带了这么个人去,也许会不赞成。左思右想,决定还是不带他去。
时值冬令,我乘的又是下午一班马车,要天黑以后两三个钟头才能到达目的地。马车从“交叉钥匙”开出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我提前一刻钟赶到开车地点,由淘气鬼侍候我到站,所谓侍候,其实不过是说说而已,他只要能推托,何尝肯侍候我!
当年驿站上的马车,照例都要带几个押送到水牢船上去的囚犯。我以前时常听人说起这种车顶乘客,我也不止一次亲眼见过这些囚犯坐在车顶上,晃荡着两条铁镣银铛的腿,在大路上疾驰而过;因此,这一次赫伯尔特赶到驿站院子里来送我,说起有两个囚犯要和我同车,我听了也并不觉得惊异。只是一听到囚犯这两个字,我总是免不了要浑身打颤,尽管其中的缘故如今早已化为往事陈迹。
赫伯尔特说:“汉德尔,跟他们同车,你不在乎吧?”
“当然不在乎!”
“我看你好像不喜欢他们,是吗?”
“我不能言不由衷,说我喜欢他们,我想你也不会太喜欢吧。不过我倒并不在乎。”
赫伯尔特说:“瞧!他们从小酒店里走出来了。好一副下流堕落的样子!”
照我看,那两个犯人一定是请他们的公差去喝酒来着,因为和他们一起还有个看守,三个人从酒店里出来,都在用手抹嘴唇。两个犯人共戴一副手铐,腿上都上了脚镣——那脚镣的样式我很熟悉。他们的服装我也很熟悉。看守带着两支手枪,胳膊下面夹着一根大头棒,不过倒是很体谅那两个犯人,就让他们站在旁边同他一起看车夫套车;瞧他那副神气,好似这两个囚犯是一件暂时还不正式展出的有趣的展品,他自己则是展览馆的馆长。其中有一个囚犯长得高些,胖些,可是分配给他的一套衣服倒反而小些,神秘莫测的世道往往就是如此,对犯人和自由人都是一个样。他的胳膊和大腿活像肥大的长形针插,一套衣服绷紧在身上实在荒唐可笑;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只半开半闭的眼睛——原来他就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在三船仙酒家看见的、坐在高背靠椅上用无形手枪打我的那个家伙!
一望而知,他还没有认出我,好似和我素昧平生,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打量着我的表链,然后随便吐了一口唾沫,和另一个囚犯讲了几句什么话儿,两人同声大笑,接着合铐的手铐当啷一响,两人又都转过身去,眼望着别处了。他们背上都标着斗大的号码,把两个人弄得好像两扇临街的大门;身上长着疥癣,皮肤粗糙难看,无异畜生;为了遮羞,戴着脚镣的大腿上还扎了手绢;在场的人,都眼睛望着他们,却又避之唯恐不及;总之,赫伯尔特一句话说尽了:这两个囚犯已经堕落到令人不堪寓目的地步。
谁料更糟的还在后头。原来车顶的后座被一家从伦敦外迁的人家坐满了,两个犯人没有了插足的余地,只得安置在车夫背后的前座上。恰巧一位性如烈火的绅士订的是前座的第四个位子,这位绅士顿时大发雷霆,说这是一种违约行为,怎么能让他和这两个恶棍无赖坐在一起,实在是卑鄙,毒辣,下流,无耻,什么话都一齐骂出来了。这时马车已经套好,车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全体乘客都纷纷准备上车了,那两个犯人也跟着押送的看守来了,还带来了犯人身上特有的一股希奇古怪的面包泡汤的气味、粗呢的气味、搓绳的麻丝气味和炉石的气味。
押送的看守向那位发脾气的旅客恳求道:“请你不必过分介意,先生,我坐在你身边好了。让他们两个靠边上坐。他们不会碍你的事,先生。你只当没有这两个人就是了。”
只听得我认出的那个囚犯咆哮道:“别怨我。我本来不想去。我真想留下来。要依我的话,谁来替我都行。”
那另一个也粗声大气地说:“替我也行。要是能由我做主,我决不愿意带累各位。”说着,两人都呵呵大笑,笑完又剥硬壳果吃,果壳随地乱吐。——说老实话,我要是处在他们的地位,被人这般轻贱,也只有这样做。
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对那个大发雷霆的绅士爱莫能助,他要么自认晦气将就同行,要么干脆别搭这班车。于是他只得入了座,嘴里还在怨天尤人;押送的看守在他身边坐好,两个犯人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也攀了上来。我认出的那个犯人坐在我后面,呼出的气息都喷在我头发上。
马车出发时,赫伯尔特大声和我告别:“再见啦,汉德尔!”我心想:真是天大的幸运,他想出了这个名字来叫我,没有叫我匹普。
那个囚犯呼出的热气落在我身上,别提有多厉害了,岂止我的脖子,连我整条脊梁都感觉到他那股气息。只觉得好似骨髓里沾上了一种钻孔入缝的烈性酸液,弄得我牙根发酸。他呼出的气似乎比别人都多,呼气的声音也比别人都大;我为了招架,尽量蜷起身子,因此只觉得自己一边的肩膀愈拱愈高。
天气冷得怕人,两个囚犯骂冷不迭。行不多远,大伙儿都意兴索然;习惯成自然,中间驿站一过,大家就不吭一声,哆哆嗦嗦打起瞌睡来。我心里正在盘算,要不要在和这个囚犯分手之前,把他上次的那两镑钱还给他,应该怎样还最妥善,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后来身子不觉猛的向前一冲,仿佛要跳进马群里去似的,心里一惊,就此醒了过来,于是我重又寻思起这个问题来。
可是实际上我这个瞌睡一定打了很久。天早已断黑,在那明灭闪烁、光影斑驳的车灯之下虽然什么也辨别不出,可是凭着迎面吹来的那一阵潮湿的冷风,我已经嗅出了沼地的气息。那两个囚犯为了想要暖和暖和身子,瑟瑟缩缩尽往前面挨,越发挨到我身边来,简直拿我当作了屏风。我醒来以后听见他们谈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心里念叨的那话儿——“两张一镑的钞票。”
只听得我从未见过的那个囚犯说:“他怎么到手的?”
那一个答道:“我怎么知道?也不知他藏在什么好地方。估计总是朋友送给他的吧。”
另一个狠狠地骂了一声冷,接着又说:“我这会子要有了就好了。”
“要有了什么?两镑钱,还是朋友?”
“两镑钱。朋友我全都可以出卖,只要一镑钱成交就是顶呱呱的好买卖。怎么?他就说了这几句话——?”
我认识的那个囚犯又说:“他就说了这几句话。他是在船坞里一堆木料的后面托给我的,那总共不过是半分钟的事。他说:‘你就要释放了!’不错,那时我是要释放了。他问我愿不愿意替他找到那个给他吃饭、又替他保守秘密的小子,把这两镑钱交给他。我答应了。也都照办了。”
另一个埋怨他:“你真是个大傻瓜!我要是做你,我就孝敬了老子,拿去喝酒吃肉啦。那人八成是个雏儿。你不是说他根本不认识你吗?”
“认识个鸟!我们是两伙,押在两条水牢船上。他因为越狱逃跑,重新受审,判了无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