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波趣先生哼着鼻子对我讲了几句羡慕的话以后,便说:“一想起我当初聊尽犬马之劳,成全了你今天的发达,我就深感有幸,不胜快慰之至。”
我请求潘波趣先生千万记住,这事不可再提,连口风也露不得。
潘波趣先生说:“我亲爱的年轻朋友,假使你允许我这么称呼你的话——”
我咕哝了一声:“当然可以,”于是潘波趣先生重又抓住我的一双手,他的背心也随着起伏不已,俨如动了真情,只可惜这一起一伏的地方并不是心房,而是远在心房下边的肚皮。他说:“我亲爱的年轻朋友,请你放心,你走了以后,我一定竭尽绵薄,让约瑟夫牢牢记住这件事——约瑟夫!”潘波趣先生这句话是起誓的口吻,怜悯的声调。他又连喊了两声:“约瑟夫啊,约瑟夫!”说完便大摇其头,还用手敲敲脑袋,表示他了解约瑟夫的缺陷何在。
潘波趣先生说:“不过,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你一定饿了吧,你一定累了吧。请坐吧。这一只仔鸡是从蓝野猪饭店买来的,这条舌头是从蓝野猪饭店买来的,这一两件小点心也是从蓝野猪饭店买来的,希望你别看不上眼才好。”潘波趣先生刚坐下去又站起来,说:“我面前的这位官人,在他幸福的童年我不是还逗着他玩儿过吗?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
他所谓“可不可以”,意思是说,可不可以跟我握握手。我表示可以,他就狂热地和我大握其手,然后重新坐下。
潘波趣先生说:“这里有酒,我们来喝酒吧。让我们向命运女神致谢,但愿她往后挑选起她的宠儿来,都能像这次一样有眼光!”潘波趣先生说到这里又站起来,“有这样一位幸运的官人在我面前,给这样一位幸运的官人举杯敬酒——我实在不能不再请问一声——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
我说,可以,于是他又跟我握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把酒杯底儿朝天一亮。我照样干了一杯,谁知酒一下肚,酒力立即上冲头脑,我看我在喝酒以前即使先来个两脚朝天倒竖蜻蜓,大不了也不过是这样头昏眼花罢了。
潘波趣先生把肝翅(5)和舌头的精华部分都敬给我吃(再也不像当年那样专拣猪身上那些不尴不尬的部位给我吃了),相形之下,他对自己的口腹就一点也不照应了。他还指着盆子里的鸡,感慨系之地说:“啊!鸡呀鸡!当你还是个小雏儿的时候,你哪里想得到自己未来的命运!哪里想得到要在寒舍成为一碗菜肴,给这样一位……你不妨认为这是我的一个毛病吧,”潘波趣先生说到这里,又站起来问我:“我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
点头称可的例行手续,看来已经多余了,所以他说着马上就来跟我握手。他几次三番来这一套,怎么没有被我手里的餐刀割痛了手,我实在想不明白。
他扎扎实实吃了几口,这才接下去说:“还有你的姐姐,她一手带大了你,面子上多有光彩!不过替她想想也可怜,挣到了这份光彩却不能充分领会。可不可以——”
我一看他又要伸过手来,便连忙打断他说:
“让我们为她的健康干杯吧。”
潘波趣先生大嚷一声“这才对啦!”身子随即向后往椅子里一沉,这一阵连赞带叹,早已累得他精疲力竭,接下去他又说:“这才是有情有义,阁下!”(我不知道他这一声“阁下”叫的是谁,不过肯定不是叫我,而屋子里又没有 (2)此句脱胎于《奥赛罗》 从我们镇上到京城,大概是五小时的旅程。刚过晌午,我搭乘的四马驿车就汇入了车水马龙的洪流,各路车马都会聚到伦敦齐普赛(1)伍特街“交叉钥匙”的招牌(2)下。
当时我们英国人都有一种一成不变的成见——谁要是怀疑我们的东西不是天下第一,我们的人不是盖世无双,谁就是大逆不道。我当时固然给偌大一个伦敦吓呆了,然而要不是由于这个成见,说不定也会有些怀疑:难道伦敦不也是道儿又弯,路儿又狭,相当丑陋,相当肮脏吗?
贾格斯先生早已准时派人给我送来了印着他地址的卡片,地址是在小不列颠街,后面还批明:“一过斯密士广场便是,离驿站甚近。”我雇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夫身穿油腻外套,外套上披了一层又一层斗篷,那数目大概和他的一大把年纪也不差多少了;他把我安顿在马车上以后,便用那架上下车用的、装着铃铛的折叠式梯子,把我遮拦得严严的,仿佛要带我去赶百来里路似的。他费了好大工夫才爬上车头的座位。记得他车座上挂的那张布篷是件陈年古董:原是草绿色的,历经风吹雨打,全是斑斑驳驳的污渍,而且给蛀得七零八落。这辆马车的装备实在奇妙:车外挂着六只大华冠,车后是好大一堆破破烂烂的环啊扣啊什么的,想当年也不知可供多少随侍的跟班攀援之用,攀手下面搁着一张齿耙,以防爱搭白车的家伙一时看得心痒,也来“客串”一下跟班。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下这辆马车,还没想明白它为什么既像个堆干草的院子,又像个荒货摊,正还在纳罕马的草料袋怎么搁在车厢里边,一看马车夫已经要准备爬下车头,好像马上就要停车了。果然车子一会儿就在一条阴暗的街上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门前停了下来,但见屋门敞开,门上漆着“贾格斯先生”几个字。
我问马车夫:“多少钱?”
马车夫回答道:“一个先令——要是你不愿意多付的话。”
我自然说我不打算多付。
马车夫说:“那就应当付一个先令,我不想招麻烦。我了解他这个人!”说着就沉下了脸,冲着贾格斯先生的名字把一只眼睛一闭,摇了摇头。
他收起了一个先令的车费,费了好大工夫攀上了车头,赶着车子走了(他的心头似乎也随之一松),于是我便拎着小提箱,走进事务所的大门,问:贾格斯先生在不在?
一位办事员回答道:“他不在,出庭去了。你就是匹普先生吧?”
我表示我就是。
“贾格斯先生临走时吩咐说请你在他房间里等一等。他有一件案子要出庭,说不准多早晚才能回来。不过他的时间很宝贵;照常理来看,他能抽身回来马上就会回来,不会多耽搁的。”
办事员说着,就开了一扇门,引我走进后面一间内室。室内有一位独眼龙先生,穿一套棉绒衣服,裤子只齐膝盖;他正在那里读报,给我们打断了,便用衣袖抹了一下鼻子。
办事员说:“迈克,你到外面去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