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样一说,我倒慌了,因为我一时说顺了嘴,没有考虑到这些话的后果。不过现在要搪塞也搪塞不过去了,只得回答:“说这话的是郝薇香小姐府上一位美丽年轻的姑娘,她长得比谁都美,我对她真爱得没命;我要做个上等人,就是为了她。”作了这番痴痴癫癫的自白以后,就把刚拔起来的那把草一棵一棵扔到河里去,好像自己也打算跟着一跃而下似的。
毕蒂沉吟了片刻,轻声细气地问我:“你要做个上等人,是为了要向她出气呢,还是为了要讨她欢喜?”
我郁郁不乐地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毕蒂接下去说:“你如果是为了要向她出气,我认为——不过说得对不对还是你自己最清楚——那就最好拿点志气出来,根本别听她那一套。如果为了讨她欢喜,我认为——不过说得对不对还是你自己最清楚——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你去讨她欢喜。”
这话同我时常想的完全不谋而合。当时我自己何尝不是一清二楚!可是,即使是超凡入圣的贤达之士,尚且难免要每天犯些莫名其妙的自相矛盾的毛病,我这么一个可怜的、迷了心窍的乡下孩子,又怎能免俗?
我对毕蒂说:“也许你说的全说对了,可我对她还是爱得没命。”
总而言之,说到这里,我便转过身去,脸朝下趴在地上,揪住自己的两边头发,狠狠地扯着。当时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痰迷心窍,发疯似的爱错了人;我完全清楚,即使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脸蛋儿朝那些鹅卵石上使劲砸下去,那也只怪我这张脸蛋儿罪有应得,谁叫它长在我这个傻子身上呢。
毕蒂真是个最懂事不过的姑娘,一见我这景况,便不再和我理论,却用她那只长年操劳粗糙不堪、然而是那么温柔体贴的手,轻轻把我的一双手从头上一只一只拉下来。接着又抚慰备至地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我则用衣袖掩着脸呜呜咽咽哭了一阵——真同当年在酒坊院子里一模一样——我莫名其妙地只觉得像是受了什么人莫大的亏待,又像是天下人都亏待了我,我自己也说不出一个准谱儿来。
毕蒂说:“匹普,有一件事倒叫我高兴,就是,你已经觉得可以对我说真心话了。还有一件事也叫我高兴,就是,你信得过我,知道我会替你保守秘密,永远不会辜负你的信任。如果你的 我跟乔做学徒的第四年,有一天,正是星期六的晚上,三船仙酒家的炉火跟前围着一群人,在用心听伍甫赛先生读报,我也是其中一个。
报上登着一则轰动一时的凶杀案新闻,伍甫赛先生读得仿佛满头满脸都沾着血污。他对新闻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形容词一个个读得津津有味,他把出庭的每一个见证人都扮演到了。一会儿以受害人的口吻有气无力地呻吟:“我完啦!”一会儿又以凶手的口吻粗声大气地吼叫:“这个仇我非报不可。”一会儿惟妙惟肖地学着我们当地医生的口吻,提出诊断证明;一会儿又扮作听到过格斗声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关卡人员,又是哭鼻子又是发抖,吓得瘫作一堆,叫人不由得怀疑这个见证人的头脑是否健全。验尸官被伍甫赛先生演成了雅典的泰门;庭丁则被演成了柯里奥兰努斯(1)。他极其自得其乐,大家都很自得其乐,轻松愉快。就在这种十分惬意的心情下,我们一致认定被告是“蓄意谋杀”。
也一直到这个当口,我才注意到我的对面有位陌生绅士,伏在高背靠椅的椅背上,正在那里冷眼旁观。他脸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嚼着自己粗大的食指,把我们的脸一一打量。
伍甫赛先生读完了报纸以后,那个陌生人对他说:“唔!我相信这个案件你该处理得很满意了吧?”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仰起头来看这个陌生人,仿佛他就是那个凶杀犯似的。陌生人却始终用冷淡而挖苦的目光望着大家。
陌生人说:“那你判定被告有罪啰?你就说嘛。说吧说吧!”
伍甫赛先生回答道:“我还没有请教这位先生尊姓大名?不过我认为,被告是有罪的。”大伙儿听得这话,都鼓足勇气,异口同声喃喃而言:有罪,有罪。
陌生人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我刚才不就说了吗。不过,我倒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不知道阁下了解不了解,根据我们英国的法律,应当认为人人都是清白无辜的,一定要有证据证明——再说一遍,要有证据证明——某人有罪,才可以认为他有罪。”
伍甫赛先生回答道:“阁下,我也是一个英国人,我——”
陌生人冲着他咬着自己的食指说:“说吧说吧!不要回避问题。了解就是了解,不了解就是不了解。究竟了解不了解?”
他站在那里,头侧在一边,身子侧在另一边,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责问架势,伸出食指朝伍甫赛先生一点——好像是特意把他指出来示众似的——点过以后又放在嘴里照咬不误。
他说:“喂!你究竟是了解呢,还是不了解?”
伍甫赛先生答道:“我当然了解。”
“你当然了解。那么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呢?”这时伍甫赛先生简直完全受他的摆布,好像该服他管似的。“好吧,我再来请教你一个问题:你可知道这些见证人都还没有经过盘问?”
伍甫赛先生刚刚开口说了一声“我只知道——”,那个陌生人就截断了他的话头。
“什么?你不打算直截了当回答?到底是了解,还是不了解?好吧,我再问你一遍。”说到这里,又伸出食指朝对方一点。“听着。你究竟知道不知道这些见证人都还没有经过盘问?别废话,只要你说一声:知道还是不知道?”
伍甫赛先生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大伙儿开始不怎么佩服他了。
陌生人说:“回答啊!答不上来我会指点你的。你本来不配我来指点,不过我还是愿意指点指点你。瞧瞧你手里那张报纸吧。报纸上怎么说来着?”
伍甫赛先生朝报纸上瞟了一眼,弄得莫名其妙,只得反问一句:“怎么说来着?”
陌生人极尽讽刺挖苦、故弄玄虚之能事,他继续追逼道:“你刚才念的不就是这张白纸上印着黑字的报纸吗?”
“怎么不是?”
“是就好嘛。那么你再看一看报纸,然后回答我:报纸上是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犯人一清二楚地声明,他的几位法律顾问都叫他完全保留辩护权?”
伍甫赛先生申辩道:“这一段现在刚读到。”
“先生,现在刚读到就甭提啦;我可不问你现在读什么。你乐意把主祷文读得倒背如流也不关我的事——要说主祷文嘛,你也许早就背得出,甭等到今天来读了。还是去看看报纸吧。错了,错了,错了,我的朋友——甭去看上栏。你总不见得只有这点见识吧;看底下,看底下。”(大伙儿心想,原来伍甫赛先生还真会打马虎眼呢。)”“怎么样?找着了吗?
伍甫赛先生说:“找着了。”
“好,你先仔细读完这一节,然后回答我:那上面是不是说得明明白白,犯人一清二楚地声明,他的几位法律顾问都叫他完全保留辩护权?好,你看是不是这意思?”
伍甫赛先生回答道:“措辞不完全一样。”
那位陌生人刻薄地顶了他一句:“措辞不完全一样!意思是不是完全一样呢?”
伍甫赛先生说:“一样!”
“好一个一样!”陌生人把右手向见证人——伍甫赛一伸,眼光向满座的人一扫,说道:“现在请诸位评一评吧:这段新闻明明就在这位先生面前,他竟然视而不见,亏他就把一个未经审讯的同胞判定有罪,判过以后亏他还心安理得,能回去睡大觉!”
于是大家都开始怀疑:伍甫赛先生只怕并不是我们原先想象的那种人,他的马脚渐渐露出来了。
陌生人又把食指朝伍甫赛先生使劲一点,继续说道:“诸位可别忘了,就是这种人很可能会给找去做陪审员审理这个案件;就是这种人,担待的是这样人命关天的干系,回到家里骨肉团聚,照样心安理得,睡得着觉——要知道在法庭上他还郑重其事当庭宣誓呢,说是一定要实事求是,为我王陛下审问本案被告,根据人证物证作出公正判决等等,还说如其有违皇天不佑呢!”
大家都深深觉得伍甫赛活该倒霉,谁叫他做得太过了火?他要不是一味逞能,而是适可而止,岂不是好?
那位陌生先生的气派,俨然是一个无可争辩的权威人士,神色之间似乎显出他对于我们每个人的秘密都有所知晓,他若要揭穿谁的秘密,就能叫谁彻底完蛋。他从椅子背后转了出来,走到炉火跟前、两张靠椅之间,站在那儿,左手插在裤袋里,嘴里还咬着右手的食指。
他又扫视了一下我们这一群被他吓得畏畏缩缩的人,说:“根据我得到的情报,我有理由相信,诸位里边有一位是铁匠,名叫约瑟夫——或是乔——葛吉瑞。请问是哪一位?”
乔说:“在下就是。”
陌生人招手叫他过去,乔就走到他的跟前。
陌生人接下去说:“你有个学徒,大家都管他叫匹普,对吗?他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