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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_远大前程/孤星血泪

作者:狄更斯 字数:4130 更新:2025-01-06 12:07:50

“走过来,让我瞧瞧你。过来过来。”

我站在她面前,不敢看她的眼睛,却仔细看了一下她身边的那些东西,发觉她的表停在八点四十分上,房间里的钟也停在八点四十分上。

郝薇香小姐说:“拿眼睛看着我呀。像我这么一个女人,打从你出世以来就没有见过阳光,你见了我该不会害怕吧?”

说来惭愧,我居然凭着一时的胆量,撒了个弥天大谎,回了一声“不怕”。

于是她叠起双手,放在左边胸口,问我:“你知道我手扪着的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夫人。”(我不禁又想起了那个要挖我心吃的小伙子。)

“我手扪着的是什么?”

“您的心。”

“碎啦!”

她吐出这两个字,眼里露出急切的神色,语气用得奇重,脸上浮现出一种怪笑,还带着些自负的神气。她那双手在胸口搁了片刻工夫,方才慢悠悠地挪开,仿佛一双手有多重似的。

她说:“我过得太无聊。我需要找个消遣,可我不想再和大人打交道了。你来玩儿吧。”

叫一个不幸的孩子在这种场合下玩耍,普天之下恐怕再没有更强人所难的事了。哪怕是最爱抬杠的读者,读到这里,该也不会认为我过甚其辞吧。

她接下去说:“有时候我有些病态的幻想。我老想看别人玩儿,这就是一种病态的幻想。”她不耐烦地挥了挥右手的手指,又说:“好啦!好啦!玩吧,玩吧,快些玩吧!”

我马上想起姐姐那句话:我要是不好好地玩,她就要给我厉害看;在无可奈何之下,我就想装作潘波趣先生的马车,在房间里兜着圈子跑一阵。再一想,这种把戏我实在表演不了,于是只得作罢,便站在那里,只顾瞧着郝薇香小姐。我们两人彼此瞧了好半晌,她大概认为我是有意违拗,便说:

“你脾气这么大吗?这么不听话吗?”

“没有的事,夫人。我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一时还玩不起来。您如果告到我姐姐那里去,我就少不了要挨一顿打骂。只要我能玩,我一定玩。可是我觉得这儿的一切实在太新鲜了,太陌生了,太高尚了——也太凄凉了——”说到这里,连忙住口,生怕言多必失,说不定早已说得过了分;于是我们又彼此对看了一眼。

她没有马上回答,却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到了她自己身上。她望望身上的衣服,望望梳妆台,最后又对着穿衣镜照了一照,方才喃喃地说:

“在他是见所未见,在我却是年复一年;他觉得太陌生,我却觉得太熟悉;至于凄凉之感嘛,两个人倒是一样。你去叫艾丝黛拉来!”

我看见她还在照镜子,便以为她还在自言自语,不是和我说话,因此没有理会她。

她扫了我一眼,又吩咐我:“去叫艾丝黛拉来!这件事总做得到吧。去叫艾丝黛拉!到房门口去叫!”

要我在一座陌生的房子里,摸黑站在一条神秘莫测的过道上,对着一位既无踪影、又不答话、且又目中无人的年轻小姐大喊艾丝黛拉,而且又担心这样大声直呼其名是一种莫大的放肆行为,这实在并不比奉命玩耍来得好受。好容易艾丝黛拉总算回答了一声,就拿着蜡烛来了,她像一颗明星似的,一路上照亮了那黑洞洞的过道。

郝薇香小姐招手叫她走到跟前,随手从梳妆台上拿起一颗宝石,一会儿放在她青春美丽的胸脯上,一会儿又放在她棕色的秀发上,比比试试。“我的宝贝,这一颗将来就给你,你戴起来有多漂亮啊!去跟这孩子玩牌给我看吧。”

“跟这个孩子玩!哎呀,他是个干粗活的小子,低三下四的!”

我似乎隐隐听到郝薇香小姐轻声细气对她说(不过我实在不大敢相信):“怎么?你可以捏得他心碎呀!”

艾丝黛拉摆出十足轻蔑的神气问我:“你会打什么牌?”

“小姐,我只会玩‘败家当’。”

郝薇香小姐对艾丝黛拉说:“那就叫他败家当吧。”于是我们坐下来玩牌。

这时候我才看明白,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像那只表和那架钟一样,早就停了。又看见郝薇香小姐把那颗宝石照旧归还原处。我趁艾丝黛拉发牌的时候,又瞟了一下那架梳妆台,看清了台上的那只鞋子从来没有穿过,从前是白的,现在已经发黄了。又看了看郝薇香小姐那只没有穿鞋的脚,脚上的丝袜从前是白的,现在也发黄了,袜底也早踩破了。要不是屋里的一切都处于这种停顿状态,要不是这许多褪了色的陈年古董造成屋里这种常年死寂的气氛,那么,即便是这么一个衰朽之躯穿着这么一件干瘪的新娘礼服,也决不至于这样像穿着一件尸衣,那条长长的披纱也决不至于这样像块裹尸布了。

郝薇香小姐坐在那里看我们打牌,活像一具僵尸;新娘礼服上的褶边和彩饰简直像黄纸。据说古人的尸体一旦掘出来被活人看见,立刻就化成齑粉,那时候我对于这种事还并无所知,不过自我听说以后,我就常常想:照这位夫人当时的神气来看,好像也是只消一见阳光,立刻就会化作尘土似的。

从另一头走出酒坊,有一堵旧墙,墙那边是一个荒芜的花园。墙并不太高,我伸长脖子踮起脚,向墙外张望了好大一会工夫,原来这荒芜的花园是这个宅子的后花园,园内荒草丛生,黄绿间杂的荒径上踏出了一条小路,看来时常还有人在那儿散步,我看见艾丝黛拉这时正好背对着我在小路上走过。但是,我似乎哪儿都能看到艾丝黛拉。酒桶引得我心痒痒的,想要在那上面走走;脚刚踏上去就看见她也在院子另一头踩着酒桶走。她背朝着我,双手捧住一头散开的棕色秀发,目不旁顾,一下子就走得看不见了。后来我走进酒坊,也是这样。所谓酒坊,就是从前在那里酿过啤酒、至今还保留着各种酿酒器具的那幢又高又大、铺石地面的房子。刚一进去,那一片阴森森的气氛就叫我喘不过气来,我就站在靠门处,四下里望望,正好看见她从那些没火的炉子堆中穿过,登上一座小小的铁梯,由头顶上一道高高的长廊里出来,好像要走到天上去似的。

就在这地方,这时候,大概是我的幻想作祟,出了一件奇怪的事。说是奇怪,非特当时觉得奇怪,事后隔了多年,更是愈想愈觉得奇怪。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抬头多望了一下那白花花的寒空,有些眼花,掉过脸来朝右面角落里一望,看见一根大木梁上有个人吊在那里。那人穿一身泛黄的白衣服,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子。由于是悬空吊着,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衣服上的褪色的花饰简直像黄纸;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郝薇香小姐,满脸一阵抽动,仿佛想要喊我。我见了这样一个人实在害怕,可是一想到刚才明明没有这样一个人,就更加害怕了,因而我先是从她跟前逃开,继而又向她跟前奔去。等到弄明白那儿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那份害怕才真叫害怕到了极点。

后来还是多亏了明朗的天空里洒下的那一片白花花的阳光,多亏了从大门铁栅里看见门外过往的行人,又把剩下的面包、肉和啤酒一齐吃下肚去,元气陡增,我的神志这才清醒过来。这种种因素固然起了作用,然而要不是看见艾丝黛拉拿了钥匙走过来、开门放我出去,我也未必就会清醒得那么快。我想,艾丝黛拉本来已经瞧不起我,如果再让她看见我吓成这种样子,岂不是越发让她觉得有理了吗?我可万万不能让她抓住这个把柄啊。

她走过我身边,得意扬扬地瞟了我一眼,好似一看到我的手这么粗糙,我的皮鞋这么笨重,就禁不住从心里高兴出来。她开了门,手扶在门上。我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往外面走,不料她却用手碰碰我,嘲笑我说:

“你怎么不哭啦?”

“因为我不想哭。”

她说:“你不想哭才怪呢;刚刚哭得连眼睛都快要瞎了,这会儿眼看又快要哭出来了。”

说着,她轻蔑地笑了一阵,把我推出门去,锁上了大门。我直奔潘波趣先生家里,一看他不在家,心里才放下一块大石头。我请那位伙计把我下次去郝薇香小姐家的日期转告他一声,于是便动身赶我那四英里路的归程,回铁匠铺去。一路上仔细回想着刚才的所见所闻,只顾翻来覆去思量:原来我是个低三下四的干粗活的小子;我的手生得粗;我的皮鞋笨重;我竟染上了下流习气,把“奈夫”叫做“贾克”;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竟是这样愚昧无知;总而言之,我过的是下等人的苦日子。

【注释】

(1)纸牌中的“贾克”,最初原叫“奈夫”。在所谓“上流社会”中,都以叫“奈夫”为风雅,而认为“贾克”是俚俗的叫法,不足为训。

我一到家,姐姐就急于要打听郝薇香小姐家里的种种情况,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答得不够详细,脖颈和后腰上马上重重地挨了几拳,脑袋给一把揪住,尽往厨房墙壁上撞,弄得我真是大失体面。

其实我心里有一种莫大的顾虑,唯恐别人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看,既是我有这种顾虑,换了别的孩子也未必就一点这样的顾虑也没有,因为我没有理由把自己看做一个刁钻古怪的怪物。弄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可以理解我当时回答那许多问题为什么要吞吞吐吐了。我认为,要我讲郝薇香小姐家里的事,如果我把亲眼看见的种种情形绘影绘声地说出来,人家是无法领会我的意思的。不光是这样,我还认为,那样一来,人家也就无法了解郝薇香小姐是怎么个人了;尽管我自己也完全不理解她,可是我总觉得,要是把她的形象原原本本端出来,供乔大嫂赏玩,那我就未免有点下流,有点无情无义了(更甭提把艾丝黛拉小姐也端出来了),因此,我能够不说总是不说,我给揪住了脑袋往厨房墙壁上撞,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这还不算糟,最糟的还是那位气焰不可一世的潘波趣老头。他的好奇心可真了不得!为了要打听我的所见所闻,竟在傍晚时分赶着自己的马车气咻咻地来了,要我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他的眼睛定了神,简直像鱼眼,嘴巴张得老大,浅黄色的头发憋得根根倒竖,满肚子鼓鼓囊囊的算题鼓捣得他那件背心乍起乍伏——我一看到这个讨厌的家伙,便索性促狭一下,干脆来个守口如瓶。

潘波趣舅舅在火炉跟前的贵宾席上一坐定就开始发问:“喂,孩子,镇上去了一趟怎么样?”

我回答道:“很好,老爷子。”姐姐捏起拳头在我面前一晃。

潘波趣先生说:“很好?很好两字可回答不了问题。你倒说说看,孩子,这很好两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概脑门上沾上了白粉,就会使脑袋顽固不化。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刚才往墙上这么一撞,我脑门上沾了点白粉,我的脑袋便顽固得像铁石一般。我思忖了一会,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答道:“很好就是很好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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