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周笑他问得奇怪,回答说:“老爷,要是一个人没有心,血液怎样还能循环呢?老爷,任何人只要知道哈威[1]提出的关于血液循环的道理,就不会怀疑我有心。我当然有心。”
葛擂硬先生叫道:“难道你那颗心不能为怜悯所左右?”
“我这颗心只能为理性所左右,老爷,不能为别的任何东西所左右,”了不起的青年人回答说。
他们站着,互相望着;葛擂硬先生的脸像毕周的一样惨白。
“你有什么动机——假定你的动机只是理性的动机——来阻止这不幸的小伙子逃走,来欺侮他可怜的父亲呢?你看他姐姐在这儿。可怜可怜我们吧!”
毕周一本正经很有逻辑地回答说:“老爷,你既然问我有什么理性上的动机来把小汤姆先生抓回焦煤镇,我不妨把这道理说给你听听。我一起头就疑心小汤姆先生和银行窃案有关。这事发生前,我已经注意他了,因为我深知他的行为。我把观察到的事都放在心里,除掉他要逃跑的事和我刚赶上偷听的他那番供认,我现在还拿住他很多把柄。昨天早上我就在你的房子边守候着,你动身了,我也跟着你来了。我预备把小汤姆先生带回焦煤镇,交给庞得贝先生。我决不怀疑,老爷,庞得贝先生在那情况之下一定会让我补汤姆先生的缺。老爷,不消说我很愿意得到他的职位,因为这就是升级,对我有好处。”
“要是这只是你个人利益的问题——”葛擂硬先生道。
“对不住,老爷,我插句嘴,”毕周回答说;“但我相信你知道我们整个社会制度建筑在个人利益上。个人利益这说法任何人都听得进。这是我们唯一可以掌握的东西。人性本就如此。这番道理我从小在学校里就听熟了。老爷,你是知道的。”
葛擂硬先生接着说:“你想的不过是升级,那么你要多少钱才能抵偿你的升级损失呢?”
毕周回答说:“老爷,谢谢你提出这种办法,只不过我决不接受任何代价作为抵偿。我知道像你这种计算精明的人会提出这办法,我预先在心里盘算过了,可是我觉得接受贿赂,纵放窃贼,即使给价多高,总归不妥当;还不如平平安安在银行里得个升级机会稳当。”
“毕周,”葛擂硬先生说,双手伸了过去,似乎本来想说,看我多么可怜!——“毕周,我想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打动你的心。你在我创办的学校里读了好多年书,只要你想到我们花了多少心血帮助你念书,你就可以放弃眼前的利益而放我儿子走了。我苦苦地哀求你,希望你想一想前情。”
他那旧日的学生用雄辩的口吻说:“我实在奇怪你会采取这样一个绝对不能成立的论点,我从前是花了钱念书的,这不过是桩买卖;我离开学校这种买卖关系也就完了。”
葛擂硬先生哲学的一个基本原则是,什么都得出钱买。不通过买卖关系,谁也决不应该给谁什么东西或者给谁帮忙。感谢之事应该废除,由于感谢而产生的德行是不应该有的。人从生到死的生活每一步都应是一种隔着柜台的现钱买卖关系。如果我们不是这样地登上天堂,那么天堂就不是为政治经济学所支配的地方,那儿也就没有我们的事了。
“我并不否认,”毕周接着说,“我当时所出的学费不算很高;但是这也很对,我是最低价的市场造出来的东西,所以我要在最高价的市场出卖自己。”
这时露意莎和西丝哭起来了,毕周有点被扰乱了。
“请甭哭啦,哭也没用;那只是自寻烦恼。你们仿佛以为我跟小汤姆先生有什么冤仇;其实一点也没有。我所以要带他回焦煤镇完全是由于刚才我所说的合理根据。要是他抗拒,我就大声叫‘捉贼’!只不过你们放心,他不会抗拒。”
史里锐先生张着嘴,一只活动的眼睛像那只固定的一样停在眼圈里。他极留心地听这番大道理,这时走上前来。
“乡绅老爷,你很明白,你那小姐也很明白(她比你更明白,因为我跟她讲过),我不知道你儿子做了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我说过我不知道也好,那时我以为他只是闹了点什么小花头。现在这小伙子说他与银行窃案有关,这事可严重了。这小伙子的话我很赞同,我也不愿跟这非常严重的事有牵连,所以,乡绅,我如果站在这小伙子一边说他讲得对,您不要见怪,因为这出于无奈。但是,乡绅,我告诉你怎么办吧,让我用马车把你儿子和这小伙子送到火车站去,免得他们在这儿闹得不可开交,声张出去与我们名誉有关。我只能这样做,别的可办不到。”
看见他们最后一位朋友竟然变了卦,露意莎又放声大哭起来,葛擂硬先生更加难过。只有西丝非常注意地瞟了史里锐一眼,而她自己心里也并没误解他的用意。因为当他们大家又走出去时,他那只活动的眼睛私下里向西丝微微转动了一下,意思是叫她留下来。他一面锁门一面激动地说:
“乡绅老爷照顾了你,塞西莉亚,我也预备照顾他。不但如此,这小伙子真是大坏蛋,他又是那专吹牛皮的坏蛋的手下人。那人到我们班子里来过,班子里的人几乎要把他从窗口扔出去。今晚不会有月亮;我这儿有匹马是任啥都能做的,只差不会讲话;我还有匹小马在这儿,它专听齐儿德斯指挥,只要他驾它,一点钟能走十五英里。我又有条狗,它可以盯住一个人呆在一个地方,二十四小时都不放。你去跟乡绅的儿子说几句话。告诉他,一看见马开始乱蹦乱跳的时候,别怕被摔下来,只留神等一辆小马车赶过来。你告诉他,看见小马车一走近就跳下来,小马车会飞快地带他逃走。假若我那条狗会让那小伙子挪动一尺一寸,那就让他走。假若我那匹马在它蹦跳的地方不跳到天亮而离开那儿一步,就算我不晓得它性子!——事不宜迟,赶快去吧!”
说快真快,十分钟内,正穿着拖鞋逛市场的齐儿德斯先生已知道要他怎么做了。史里锐先生的马车也准备好了。训练有素的狗在马车边乱叫,真够瞧的,史里锐先生那只能用的眼睛向狗使个眼色,叫它知道要盯的是毕周不是别人。天一黑,三个人跳上马车就走;那条好狗恶狠狠目不转睛地盯着毕周,在马车边跑着,准备好万一毕周有丝毫想下车的意思,就不放过他。
剩下三个人在旅馆里坐了一宵,各人都放心不下。 结局
一个大言不惭的人,要是有什么与他有关系的事情在他自己没有发现之前,就被别人先发现了,那就不免要闹出乱子来。照庞得贝先生看来,斯巴塞太太占了他一着先,而且显得比他聪明,真可说胆大妄为之至。对于她得意地发现了派格拉太太一事,他愤怒得不得了。他把这事在心里琢磨了很久,想到一个靠他吃饭的女人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他的气性越来越大就像雪球越滚越大似的。最后,他想到要是把这个有豪亲贵戚的女人赶走,他就有权同别人说,“她是名门贵妇,老想黏住我,但我不要她,把她赶走了。”——这样他的面子岂不是占够了吗!同时,这不就是以应得之罪惩罚了斯巴塞太太了吗?
打定了这个好主意,庞得贝先生有一天跑到餐厅里吃午饭。这餐厅还同从前一样挂着他那幅肖像。斯巴塞太太依然坐在火边,脚踏棉马镫子,一点没想到自己将驰往何处。
自从派格拉事件发生以来,这位贵妇人总是用默默含愁和懊悔的表情来掩护她对庞得贝先生的怜悯。因此,她经常装着一副苦相,现在她就是用这副苦相对着她恩人。
庞得贝先生很粗卤莽撞地跟她说:“夫人,你是怎么回事?”
斯巴塞太太回答说:“老爷,请你不要那么凶,仿佛要把我的鼻子咬下来似的。”
“把你的鼻子咬下来,夫人,”庞得贝先生重复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斯巴塞太太听得出来他把重音放在“你的”上面,言下之意是斯巴塞太太的鼻子又高又大,不容易咬下来。讲了这句有挖苦意思的话,他用刀子切了块面包,然后啪地一声把刀子往桌子上一扔。
斯巴塞太太把她那只脚从马镫子上抽了出来,叫道:“庞得贝先生,老爷!”
“哼,夫人,”庞得贝先生顶了句。“你眼瞪瞪地看什么?”
“我可以问问您吧,老爷,”斯巴塞太太说,“今儿早上是不是有人惹你生气了?”
“是的,夫人。”
“请问一声,老爷,”那个受了气的女人接着说,“是不是我倒霉引得你生气了?”
“好,我来告诉你吧,夫人,”庞得贝说,“我不是到这儿来受闲气的。一个女人尽管同豪门贵族有什么瓜葛之亲,但是我不能让她来侮弄和麻烦像我这样有地位的人。这我可吃不消。”(庞得贝先生深深感到非这样一口气把话说完不可,因为慢慢地跟她泡,枝枝节节地跟她说,他反而会被她制服。)
斯巴塞太太先把她那柯理奥蓝楼斯式的双眉一扬,然后一皱,把活计收拾好放在篮子里,站了起来。
“老爷,”她显得很尊严地说道,“我明白了,我现在有点妨碍你。我还是回我房里去吧。”
“让我来给你开门,夫人。”
“谢谢你,老爷;我自己可以开。”
“你顶好让我来吧,夫人,”庞得贝跑到她前面,手放在门锁上说,“因为在你走之前,我可以乘这机会说句话。斯巴塞太太,夫人,我想你在这儿有点受拘束,你知道吗?照我看来,寒舍的局面太小,像你这种有管别人闲事才能的贵妇人,可能很难有发挥天才的机会吧。”
斯巴塞太太非常鄙弃地看了他一眼,十分客气地说:“真的吗,老爷?”
“最近这事发生以后,夫人,我一直在细想,”庞得贝说,“以我的拙见,似乎——”
斯巴塞太太打断他话头,精神勃勃、高高兴兴地说:“啊!请不要这样说,老爷,请不要说‘拙见’不‘拙见’。大家都知道庞得贝先生见解高明,没错儿的。这一点人人都能证明。大伙儿都拿这个做谈话资料。您看轻自己别的东西都不打紧,可不要说您见解不高明,老爷,”斯巴塞太太说完就哈哈大笑。
庞得贝先生脸涨得通红,非常不舒服地继续说:“我说,夫人,照我看来,要有一个不同的人家才可以使你这样有能耐的贵妇人大显身手。譬如说,令亲斯卡鸠士夫人的府上就很好。难道你不认为在那儿,可以找点闲事来管管吗?”
斯巴塞太太回答说:“这一层我倒没想到过,老爷。但是你既然提出来了,我想倒是很可能的。”
“那你何妨试试看呢,夫人,”庞得贝先生拿出一个装了支票的信封丢在她的小篮子里说。“你喜欢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夫人。但是在你走前,或许像你那样精明的贵妇人最好独自一个人进餐罢,免得别人打扰你。我不过是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我早就该跟你道歉,阻碍了你的前程这么久。”
“请你不必提了,老爷,”斯巴塞太太回答说。“要是画像上你那副尊容能讲话,老爷——只不过它比所画的人要强些,因为他既不会瞎三话四地连累自己,又不会胡说八道地讨人嫌——它一定可以证明我很早以前就一贯地说它是‘大傻瓜’的画像。‘大傻瓜’所做的事不会使人惊异或者生气,‘大傻瓜’的一举一动只能引起别人对他的鄙弃。”
这样说了之后,斯巴塞太太那副罗马型的面貌活像一枚人头纪念章,完全刻画出她对庞得贝先生的蔑视,她定睛把他从头看到脚,然后大摇大摆傲慢地擦过他身边上楼去了。庞得贝先生关上了门,站在壁炉前,照他向来的分身法设想自己置身于画像上,同时设想自己置身于未来的日子中。
他对未来能看多远呢?他看见斯巴塞太太每天拿出女人的全副本领来对付那个假装腿上有病仍然躺在床上,又吝啬,又爱发脾气,叽里咕噜,专门折磨人的斯卡鸠士夫人,她总是埋怨每到一季之中就要花光她那不敷用的收入,住在一间小小的不通空气的下等房子里,一个人住已经嫌小,两个人住就转不过身来了;但是除此以外,他还看见什么呢?他可曾看到他自己向陌生人夸奖毕周,说他后生可畏,说他忠心耿耿专讲主人好话,说他现在得到了小汤姆的职位,并且说他要不是碰到一群光棍把小汤姆拐走了,就可以亲自把小汤姆捉回来呢?他可曾预见到,他写了一张夸耀自己的遗嘱,让二十五个都是过了五十五岁的骗子,每个人都靠了焦煤镇庞得贝的牌子永远在他家里大吃大喝,永远住在庞得贝的房子中,永远到庞得贝的礼拜堂做礼拜,在牧师传道时他们却大打其鼾,永远靠庞得贝的财产过活,永远像庞得贝那样胡吹乱讲,使好人听起来也会倒胃口呢?他可曾预见到五年之后,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会猝然中风倒毙在焦煤镇的大街上,而那张遗嘱就引起了争辩、争夺和欺骗,它没引起什么好事,只是引起一场打了很长久的官司呢?这些事情他都没法预见,但是墙上的画像将来却会看到。
在同一天,同一时刻,葛擂硬先生坐在自己屋子里沉思着。关于他的将来,他预见多少呢?他是否看见他自己变成一个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人,不再死守着那些他认为是一成不变的理论,而注意到具体情况,拿他的事实和数字服务于信心、希望与仁爱,而不是把这三种基督教的美德放在他的磨坊中磨得粉碎呢?他是否看见自己因此被以前的政治伙伴们所唾弃?他是否看见这些人因为他们处在那么个时代中,认为他们那一群在议会的垃圾堆上捡垃圾的人只要彼此之间有联系就得了,而不必对“人民”这个抽象观念尽责;因此每个星期总有五天晚上来讽刺或嘲笑他这个议员直到东方发白为止?可能他有这种先见之明,因为他深知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