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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_艰难时世

作者:狄更斯 字数:4959 更新:2025-01-06 12:06:37

“是的,”葛擂硬先生说,“是的,我相信你已经尽了力;我曾注意你,在这方面我找不出你有什么过错。”

“谢谢您,老爷。有时候,我想到,”西丝说到这里,变得非常胆小,“也许是,我想学的未免太多了,假如我曾要求让我少学一点的话,我可能有——”

“不,朱浦,不,”葛擂硬先生带着他那深不可测的、非常实际的态度摇摇头说,“不。你学习的过程,是按照一定的系统来安排的——那是唯一的系统——在这点上倒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我只能认为你幼年的生活环境太不利于你理性能力的发展,同时我们也着手得太晚了。就像我刚才说过的,我还是失望了。”

“老爷,我但愿能够表现得好一些来报答你对于一个可怜的、无依无靠、没权向你要求什么的女孩子的恩惠,和你对她的庇护。”

“不要掉眼泪吧,”葛擂硬先生说。“不要掉眼泪。我并不想埋怨你。你是个热情的、恳挚的青年女子——这——这也就够了。”

“非常感谢您,老爷,”西丝还行了个屈膝礼,表示感谢。

“你对于葛擂硬太太很有帮助,而且一般地说来,你在各方面对这个家庭也很有用处;我听露意莎小姐这样地说过,我自己看来也确实如此。所以我希望,”葛擂硬先生说,“你能在这种关系中,快乐地过下去。”

“我没有其他的希望,老爷,要是——”

“我懂你的意思,”葛擂硬先生说,“你还是在想你父亲。我听露意莎小姐说,你仍然保存着那只瓶子。真的!假如你在得到正确结论这方面的科学训练有较好的成绩,那你在这些地方,就可以变得聪明一点。我也不需要多说了。”

他实在太喜欢西丝,不至于看她不起;要不然,就是他把她的计算能力估计得太低,所以才得到那么个结论。不知为什么,他有个见解,认为这女孩子身上有种东西很难用图表说明。她下定义的能力可以说非常有限,她的数学知识等于零;然而假使有人,比方说,要求葛擂硬把她的资格逐项填在国会选举的呈报册子里去,他就不知道究竟怎样来把她填进去。

在制造人体组织的某些阶段中,时光的进程非常快。年轻的汤玛士和西丝都正在这个成长阶段,一两年之内这变化就形成了;葛擂硬先生自己在这个当儿看起来却仿佛是不动的,一点没有改变。

只有一点例外,而这与时光织造厂所必须经历的过程无关。时光把他乱推到一个角落里,把他放在小小的、声音嘈杂而相当肮脏的机器里面,使他变为代表焦煤镇的国会议员:成为受人尊敬的、专门讲究度量衡,专会背乘法表的议员中的一个,成为对其他任何事情都装聋作哑、视而不见、一瘸一拐、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贵人中的一个。要不是这样,我们又为什么活在耶稣基督出生后一千八百多年的一个基督教国家中呢?

在这个期间,露意莎也长大了,她是那么娴静沉默,总是喜欢在黄昏的时候注视那发光的火星落在炉子中渐渐熄灭,从她父亲说她差不多快变成青年女子的时候起——那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她就很少再引起他的注意,现在他却看出她简直是青年女子了。

“简直是青年女子了,”葛擂硬先生思索地说着。“啊呀!”

发现这事以后的好几天中,他变得格外多思多虑,似乎一心一意想着个问题。一天晚上,他要出去,露意莎在他走前去跟他说“再见”的时候——因为他要很晚才回家,她要到 父与女

虽然葛擂硬先生跟蓝髯公[1]并不相像,可是他的房里因为堆满了蓝皮书,简直成了蓝色房间。凡是这些蓝皮书能证明的(一般说来,你爱叫它们证明什么,它们就能证明什么),它们都在那儿证明了。它们形成一支大军,时常有新兵到来加强阵容。在这个魔房里,那些最复杂的社会问题通过计算,得出了正确的总数,而最后得到了解决——我们但愿那些有关的人都能够知道这一点。好像一座天文台不应该开什么窗子,而坐在里面的天文家应该只用钢笔、墨水和纸张来计算星宿的运行一样,葛擂硬先生在他的天文台中(还有许多像这样的天文台呢),也用不着观察他周围千千万万的人,就可以在一块石板上来摆布他们的命运,用一块小小的肮脏海绵把他们所有的眼泪都揩干。

那么,我们就来谈谈这个天文台吧。这是一个气氛严肃的房间,里面有一座像统计学一样要命的挂钟,每秒钟都要响一下,好像钉锤一下下敲在棺材板上。有一个窗子正对着焦煤镇,当露意莎在她父亲的桌子旁边坐下来的时候,她就看到那些高耸的烟囱和一大片一大片朦胧地呈现在远处的浓烟。

“我亲爱的露意莎,”她的父亲说,“我昨天晚上叫你做好思想准备,希望你认真注意一下我们现在正要进行的这番谈话。你受过那么好的教育,而且我很高兴地说,你又学习得那样好,因此我完全相信你能明白事理。你并不感情用事,也不带浪漫气息,你向来根据理性与算计,从坚实而冷静的立场来观察一切事情。我知道你会只从那个立场来观察、来考虑我就要跟你说的话。”

他等了一等,似乎只要她说点什么,就会使得他高兴。但是她一声也不响。

“露意莎,我亲爱的,有人对我提出要向你求婚了。”

他又等了一等,她仍然一言不答。这就使得他诧异起来,只好轻轻地重说一遍,“求婚呀,我亲爱的。”听了这句话,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回答说:

“我在听你讲,爸爸。我确实在听着哩。”

“好!”葛擂硬先生踌躇了一会儿,然后笑逐颜开地说,“你比我料想的还要冷静得多,露意莎。或许,你对我受人之托而来讲的这件事情,并不是没有思想准备吧?”

“爸爸,在你没讲出来之前,我不能说我有准备或没有准备。我希望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希望你明白地说给我听,爸爸。”

说来也奇怪,在这个时候,葛擂硬先生反而不及他女儿那样镇静。他手里拿了一把裁纸刀,把它翻过来,放下去,再拿起来,甚至于还顺着刀锋看去,考虑着怎样讲下去才好。

“我亲爱的露意莎,你的话很有道理。我答应要让你知道的——简单说,就是庞得贝先生告诉我,他很久以来就以一种特殊的兴趣与愉快的心情来关心你的进步,而且很久就渴望着有那么一天可以向你求婚。他时时刻刻期待着的这一天,现在到来了。庞得贝先生已对我提过想跟你求婚的话,他请求我向你宣布,并且转达他的愿望,希望你对这件事会予以好意的考虑。”

他们之间保持着沉默。那个像统计学一样要命的挂钟响得非常空洞。远处的煤烟显得又黑又浓。

“爸爸,”露意莎说,“你以为我爱庞得贝先生吗?”

葛擂硬先生被这句出乎意外的问话弄得极其狼狈。“哎呀,我的孩子,”他回答说,“这话——的确——不能由我来说。”

“爸爸,”露意莎追问道,声调跟方才一样,“你要我爱庞得贝先生吗?”

“我亲爱的露意莎,不。不,我不要求什么。”

“爸爸,”她仍然追问着,“庞得贝先生要我爱他吗?”

“真的,我的亲爱的,”葛擂硬先生说,“我很难回答你的问题——”

“很难回答——‘是’,或者‘不是’;对吗,爸爸?”

“对的,我亲爱的。因为……”这儿有了须待说明的事情,所以他又振作起来了;“因为这个回答,露意莎,事实上要看我们对这个说法怎样解释。庞得贝先生没有误会你,也没有误会他自己,会妄想什么空想的、异想天开的、或者(我用的都是同一意义的词儿)热情的东西。如果他居然忘了你多么通达事理(且不说他自己也多么通达事理),而出于任何这一类的动机提出求婚的话,那么庞得贝先生就等于白白地亲眼看见你长大了。因此,所谓‘爱不爱’这个说法的本身——我不过向你提出这一点,我亲爱的——在此地提出来可能不大适当吧。”

“那么你劝我用什么来代替这个提法呢,爸爸?”

“唔,我亲爱的露意莎,”葛擂硬先生说,这会儿完全恢复了镇静,“你既然问我,我就劝你把这个问题干脆当作一个明确的‘事实’来考虑,正如你对其他问题都一贯用这态度考虑一样。那些无知无识的和昏头昏脑的人们可能用枝枝节节与事实无关的幻想,以及荒诞无稽的念头(严格地看来这些念头真正都是荒诞无稽的),掺杂在这样的问题中,但是你比他们明白多了,不是我当面夸奖你。那末,跟眼前这事有关的‘事实’是什么呢?照虚年龄来说,你已经二十岁了;庞得贝先生照虚年龄来算是五十岁。从你们两人的年龄来说,是有些不相称,但是从你们的财产和地位来说没什么不相称的;相反,倒非常门当户对呢。那么,问题来了,只有一点不相称,就能作为这么一桩婚姻的障碍吗?考虑这问题时,参考一下从英格兰与威尔士搜集来的婚姻统计数字,倒是很重要的。在参考这些数字时,我发现双方年龄不相称的婚姻占大部分,而且在这些婚姻中,年龄较大的一方,差不多有四分之三强是新郎。在大不列颠所属的印度土人中,在中国的相当一部分地区,以及在鞑靼的卡尔木克人中,旅行家供给我们的最好的估计方法,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这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它说明这‘规律’的广泛性。因此,刚才我所讲的不相称,几乎已不成其为不相称;而且(实际上)简直没有什么不相称。”

“你主张,爸爸,”露意莎说道,她那谨慎安详的样子丝毫不为这些令人满意的答案所影响,“我用什么来代替我刚才用的那个字眼呢?来代替那个在此地用来是不适当的说法呢?”

“露意莎,”她的父亲回答说,“在我看来,没有哪件事比这更清楚的了。严格地把你自己约束在‘事实’的范围内,你对自己提出的‘事实’问题就是:是不是庞得贝先生要求我嫁给他?是的,他要求的。因此剩下来的唯一问题就是:我要不要嫁给他呢?——我想没有比这更清楚的话了吧?”

“我要不要嫁给他?”露意莎一个字一个字地重说了一遍。

“一点儿不错。作为你的父亲,我亲爱的露意莎,我很满意,因为我知道你在考虑这问题时,不同于其他青年女子,不会凭先入为主的思想习惯、生活习惯来考虑这问题的。”

“是的,爸爸,”她回答说,“我并不是那样。”

“我现在就让你自己判断,”葛擂硬先生说。“我已经把这问题提出来了,我的提法正如一切讲究实际的人通常对这类问题的提法一样;当初你母亲和我的问题也是用同样方式提出的。其余呢,我亲爱的露意莎,就由你决定了。”

谈话一开始,她就坐在那儿盯着看他。现在,他朝椅背上一靠,该是他把那双深窟窿一般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了,或许他能看出,她在这一刹那间是在彷徨莫定,似乎恨不得倒在他的怀中,把郁积在心中的话都向他吐露。但是,要是他看到这一点,他一定会一跃跳过那些人为的障碍,这些障碍全是他多年来在他自己与那些微妙的人性本质之间树立起来的,那些本质直到世界的末日,也不是极巧妙代数学所能捉摸的,而到那时候,就是代数学也要与世界同归于尽了。这些障碍是太多了,也太高了,他跳不过去。他那副刚愎自用的、功利主义的、实际的面孔,使她的心肠又变硬了;而刚才所讲的那一刹那也因此飞入了无底的“过去”深渊,同永沉在那儿的所有失去的机会混在一起。

她的眼光离开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响地久久望着窗外。最后,他说道:“你是不是跟焦煤镇的工厂烟囱商量呢,露意莎?”

“那儿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死气沉沉的单调的煤烟。但是,一到晚上,火光就会冒出来的,爸爸!”她迅速地转过脸来回答说。

“我当然知道这个,露意莎。只不过,我不懂你说这句话有什么意思。”平心而论,他确实不知道。

她用手轻轻一挥,把这个话头甩开,又把注意力集中,对他说道:“爸爸,我常常想到生命是短促的。”——这非常显然地是他拿手的题目,所以他就插嘴了。

“没有疑问,生命是短促的,我的亲爱的。但是,近年来已经有人证明,人的平均寿命还是在增加着。其他的一切正确数字姑且不谈,光是人寿保险公司和管理年金的机关,根据它们的计算,就已经把这事实证明了。”

“我讲的是我自己的生命,爸爸。”

“啊,真的吗?但是,”葛擂硬先生说,“我用不着向你指出,露意莎,你的生命还是被那支配一切生命的规律支配着的。”

“我活在世上一天,就愿意做一点我能做的事,或做一点适合我做的事。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葛擂硬先生似乎不知道怎样去理解;就回答说,“怎么,关系?什么关系,我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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