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擂硬先生表示异常感谢。“麦却孔掐孩先生,我们只等着你了。”
于是,麦却孔掐孩先生就用挺卖劲儿的姿态开始讲课了。他和其他的一百四十位小学教师,好像一只一只的钢琴腿一般,是在同一时间内,同一工厂里,同一原则下,新近制造出来的。他经过各式各样的考验,答复了许许多多令人头痛的问题。正字法、语源学、句法,以及诗歌作法、传记、天文学、地理学,加上宇宙概论、复比例、代数、大地测量与水准测量、声乐和写生等学问,他统统精通,都在他十指冰冷的掌握中。经过了艰苦的道路,他登上了女皇最荣誉的枢密院所发表的B字号教师名单,同时在数学、自然科学、法文、德文、拉丁文和希腊文方面,他仿佛都攀上了高枝,摘下了枝上的花朵。他知道全世界所有流域(不管它们是在哪儿)的详情,所有民族的全部历史,所有河流与山脉的名字,所有国家的一切出产、风土人情、疆界及其在罗盘三十二方位上的位置。唉呀,未免过多了吧,麦却孔掐孩。如果他学得稍微少一点的话,那么,他也许可能教得好得多!
他这次的试教,跟《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1]中的摩佳娜没有什么不同:他把排列在他面前的所有的小罐子一个接着一个好好地看了一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些什么东西。我说,好一个麦却孔掐孩。当你接着准备用滚油把每一个罐子灌得要溢出来的时候,你可曾想到,准会把那躲在里面的强盗(名叫“幻想”)给烫死——或者,有时候只是为了使他成为残废、成为畸形!
[1]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一个故事,讲到阿里巴巴的婢女摩佳娜发现到她主人家来借宿的一个商人所带来的四十皮袋中,藏着强盗,于是她就把滚油倒进去,把他们都给烫死了。
一个漏洞
葛擂硬先生怀着相当满意的心情,从学校走回家去。这是他的学校,他立意使它成为一所模范学校。他立意要使在这里的孩子们都成为模范——如同所有的小葛擂硬都是模范一般。
一共有五个小葛擂硬,一个个都是模范。他们从童稚时代起就受着训诫,像野兔似地被追来赶去。几乎在他们刚刚不要人牵,能独自走的时候,就立刻被赶到教室里去。他们联想得起来的 庞得贝先生
庞得贝先生既然不是格伦底太太,又是谁呢?
哎呀,庞得贝先生近乎是葛擂硬先生的“知心朋友”——假使说一个毫无情感的人对另外一个毫无情感的人能有这种精神上的联系的话。我说,庞得贝先生“近乎是”葛擂硬先生的知心朋友——但是,如果读者愿意用另外一种说法,那也可以说他“远非”葛擂硬的知心朋友。
他是一个富翁:银行家、商业家、工业家等等。一个身材魁伟,声音洪亮,眼睛老是盯着人,笑起来像破锣响的人。一个用粗糙的材料造成的人——似乎那材料是被扯了又扯,才造成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一个臌头胀额的人,太阳穴上青筋暴露,脸上的皮肤绷得那么紧,好像把眼睛绷开了,把眉毛吊了起来似的。一个浑身上下像打足了气的氢气球,随时会升到天上去的人。一个永远不厌其烦地夸耀自己是个白手起家的人。一个老是用他那铜喇叭似的声音来宣扬他过去的愚昧和贫穷的人。一个自谦得咄咄逼人的“凶汉”。
庞得贝先生比他那异常实际的朋友要小一两岁,而看起来却要老一些;他的四十七、八的年龄就是再加上七、八岁,也没有人会觉得诧异。他没有多少头发。你可能以为,是由于他谈话谈得太多而把头发谈掉了;剩下来的那一点儿杂乱无章地竖了起来,也是由于他那大风似的吹劲儿,把它们吹成那个样儿的。
在“石屋”的正厅之中,庞得贝先生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烤着火,向葛擂硬太太发表议论,说今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他站在壁炉前,一方面由于虽有阳光,但仍然是个春寒料峭的下午;一方面由于“石屋”里面的石灰泥总是那么鬼森森地潮湿;另一方面也由于他这样站着,可以居高临下,便于降伏葛擂硬太太。
“那时我脚上连一只鞋子都没有。至于说到袜子,连这东西的名称我都没有听见过。我白天在阴沟里过,夜晚在猪圈中过,就这样度过了我第十个生日。这并不是说,阴沟对于我是什么新鲜东西,因为我就是生在阴沟里的。”
葛擂硬太太是一个矮小,瘦弱,脸色苍白,眼圈淡红,被披肩裹成一团,在精神和身体方面都非常衰弱的人;她时常吃补药而不见效,一旦她表现出有点活气的时候,又总是被那倒在她身上的沉重的事实压得头昏眼花;葛擂硬太太说,她希望那该是个干燥的阴沟吧?
“没那回事儿,湿得像肉汤里的面包片一样。沟里的水有尺把深,”庞得贝先生说。
“那足够使一个小娃娃伤风了,”葛擂硬太太想了一想说。
“伤风,我生下来肺就发炎,我相信,凡是能发炎的器官都发过炎,”庞得贝先生回答说。“多少年来,夫人,我是世界上最苦命的一个小可怜虫。我是那样地软弱,一天到晚哼哼唧唧。我的衣衫是那样地破烂龌龊,就是叫你用火钳把我夹起来,你都不会乐意。”
葛擂硬太太略微对火钳看了一下,这是她那低能的头脑所能想得到的最合适不过的动作了。
“我是怎样挣扎过来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庞得贝先生说。“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拿定主意吧。到后来,我是个拿定主意的人;那时我想我也是拿定主意的。不管怎样,葛擂硬太太,我现在还活在这儿,除掉得感谢自己以外,我没人可以感谢。”
葛擂硬太太软弱而怯懦地说,她希望他的母亲——
“我的母亲?老早就跑啦,夫人!”庞得贝先生说。
葛擂硬太太照例又吓得目瞪口呆,软瘫下来了,只好不说下去。
“我的母亲把我扔给了我的外祖母,”庞得贝先生说,“而且,就我所能记得起来的,我的外祖母是世界上最坏、最糟糕的一个老婆子。要是我碰巧有了一双鞋子,她就会拿去卖掉换酒喝。嗯,我知道我那个外祖母会在早饭之前躺在床上一口气喝掉十四杯烧酒!”
葛擂硬太太软弱无力地笑了一笑,别无生气,看起来(她一直是这样的),她像是一个随随便便制造成功的里面不够明亮的、小小的玻璃女人儿。
“她开了一爿杂货铺子,”庞得贝先生接着说,“把我放在一只装鸡蛋的箱子里面。那个破旧的鸡蛋箱子,就是我的婴儿时代的摇篮。一等我长大得可以逃跑了,自然,我就立刻逃跑了。于是我就成了一个流浪儿;这样,本来打我、使我挨饿的只是一个老太婆,而现在打我、使我挨饿的却是老老少少各式各样的人了。他们做得对;他们没有理由不这样做。我是一个讨厌的东西,一个累赘,一个祸害。我知道得非常清楚。”
在他的生命中,曾经有一个时期获得了那样一个伟大的社会荣誉:成为一个讨厌的东西,一个累赘,一个祸害,他为之而感到骄傲,在三次大声反复吹嘘了自己之后,他的虚荣心才算得到满足。
“我想,我得挨过来,葛擂硬太太。不管我挨得过挨不过,夫人,我总算挨过来了。虽然从没有人拉我一把,我也居然挨过来了。流浪儿、小听差、流浪汉、苦工、看门人、小职员、总经理、副董事长、‘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这就是我的经历和发迹史。‘焦煤镇的庞得贝’从铺子外面的招牌上学会了字母,葛擂硬太太,又在一个跛脚的酒鬼(他是被判过徒刑的小偷和屡戒不改的无赖汉)的指点下,从观察伦敦圣·季尔斯教堂尖塔的钟,第一次学会了在钟面上辨别时间。只要你们向‘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讲你们的市立学校,你们的模范学校,你们的职业学校,以及你们那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学校;那么‘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就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们,很好,很对——他从没有享受过那样的权利——但是让我们培养一些硬头皮、铁拳头的人吧——他深知造就了他的那种教育,对别人来说是不合适的——他受的教育就是如此这般,你可以强迫他吞下熬得滚烫的油,但是,你绝对不能强迫他把过去生活中的那些事实隐瞒起来。”
话头达到这个顶点的时候,“焦煤镇的约瑟亚·庞得贝”十分激动,却突然住口了。他打住了话头,是因为这时他那异常实际的朋友带着两个小罪犯正走进屋子里来。他那位异常实际的朋友看见了他,便站定了,带着责备的神气看了露意莎一眼,分明想说道,“瞧瞧你那位庞得贝吧!”
“喂!”庞得贝先生吆喝着,“怎么回事儿?小汤玛士为什么那样垂头丧气的?”
他嘴里说着小汤玛士,可是眼睛却瞟着露意莎。
“我们正在偷看马戏,”露意莎满不在乎地喃喃自语着,眼睛抬也不抬,“父亲把我们捉住了。”
“是呀,葛擂硬太太,”她的丈夫用一种高傲的口吻说,“说不定我还会接着发现我的孩子们偷着念诗呢。”
“哎呀,”葛擂硬太太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们真行,露意莎和汤玛士!你们真叫我吃惊!我说,你们真叫人懊恼,有儿女还不如根本没儿女的好。我巴不得说,我但愿从不曾有过儿女。那么一来,你们又怎么办呢,我倒想问问看?”
这一番痛切有力的话,看来并没有给葛擂硬先生很好的印象。他不耐烦地皱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