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他仍然爱着安琪尔这个名字叫错了的儿子,心里头为没有把他送进大学暗暗难过,就像亚伯拉罕一样,当他把注定要死的儿子以撒带到山上时②,心里也不能不为儿子感到痛苦。他在内心里产生出来的后悔,比他的妻子说出的抱怨要痛苦得多。
安琪尔(Angel),意为天使,但安琪尔不信教,不愿当牧师,所以人与名不符。
②见《圣经创世纪》 对于安琪尔和苔丝这场不幸的婚姻,老两口责备的也是自己。要是安琪尔不是注定了要做一个农场主,他就没有机会同一个乡下姑娘结缘了。他们并不十分清楚儿子和媳妇是什么原因分开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间分开的。他们最初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憎恶感,但是儿子在后来写给他们的信中,偶尔也提到要回家接他的妻子;从信中的话看来,他们希望他们的分离并不是像当初那样绝望,永远不能和好。儿子还告诉他们,说苔丝住在她的娘家,他们顾虑重重,不知道怎样改变他们的处境,所以就决定不过问这件事。
就在这个时候,苔丝希望读到她的信的那个人,正骑在一头骡子的背上,望着一望无垠的广阔原野,从南美大陆的内地往海岸走去。他在这块陌生土地上的经历是悲惨的。他到达那儿后不久,就大病了一场,至今还没有完全痊愈,因此他差不多慢慢地把在这儿经营农业的希望放弃了,尽管他留下来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但是还没有把自己思想的改变告诉他的父母。
在克莱尔之后,还有大批的农业工人听了可以在这儿过安逸独立生活的宣传,弄昏了头脑,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在这儿受苦受难,面黄肌瘦,甚至丢了性命。他看见从英国农场来的母亲,怀里抱着婴儿,一路艰难地跋涉,当孩子不幸染上热病死了,做母亲的就停下来,用空着的双手在松软的地上挖一个坑,然后再用同样的天然工具把婴儿埋进坑里,滴一两滴眼泪,又继续朝前跋涉。
安琪尔本来没有打算到巴西来,而是想到英国北部或东部的农场去。他是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到这个地方来的,因为当时英国农民中出现的一场巴西运动,恰好和他要逃避自己过去生活的愿望不谋而合。
他在国外的这段生活,使他在思想上成熟了十二年。现在吸引他的人生中有价值的东西,不是人生的美丽,而是人生的悲苦。既然他早就不相信旧的神秘主义体系,现在他也就开始不相信过去的道德评价了。他认为过去的道德评价需要重新修正。什么样的男人才是一个有道德的男人呢再问得更确切些,什么样的女人才是有道德的女人呢一个人品格的美丑,不仅仅在于他取得的成就,也在于他的目的和动机;他的真正的历史,不在于已经做过的事,而在于一心要做的事。
那么,对苔丝应该怎样看呢
一旦用上面的眼光看待她,他就对自己匆忙下的判断后悔,心里开始感到难受起来。他是永远把她抛弃了呢,还是暂时把她抛弃了呢他再也说不出永远抛弃她的话来了,既然说不出这种话来,那就是说现在他在精神上接受她了。
他越来越喜欢对苔丝的回忆,那个时候正是苔丝住在陵石山农场的时候,但在那时候,苔丝还没有觉得应该大胆把她的境况和感情告诉他,打动他。那时候他感到非常困惑,在困惑之中,他没有仔细研究她为什么不给他写信的动机,而她的温顺和沉默也被他错误地理解了。要是他能够理解的话,她的沉默中又有多少话要说啊!——她之所以沉默,是她要严格遵守他现在已经忘记了的吩咐,虽然她天生了一副无所畏惧的性格,但是却没有维护自己的权利,而承认了他的宣判在各个方面都是正确的,因此只好一声不响地低头认错。
在前面提到的安模尔骑着骡子穿越巴西腹地的旅行中,另外还有一个人骑着骡子和他同路。安琪尔的这个同伴也是英国人,虽然他是从英国的另一地区来的,但是目的都是一样。他们情绪低落,精神状态都不好,就在一起谈一些家事。诚心换诚心。人们往往有一种奇怪的倾向,愿意向不熟悉的人吐露自己不愿向熟悉的朋友吐露的家庭琐事,所以他们骑着骡子一面走路的时候,安琪尔就把自己婚姻中令人悲伤的问题对他的同伴讲了。
安琪尔这位陌生的同伴,比他到过更多的国家,见过更多的人物;在他宽阔的胸怀着来,这类超越社会常规的事情,对于家庭生活似乎非同小可,其实只不过是一些高低不平的起伏,有如连绵不断的山川峡谷对于整个地球的曲线。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安琪尔的截然不同;认为苔丝过去的历史对于她未来的发展无足轻重。他明白地告诉安琪尔,他离开她是错误的。
这样说来克莱尔是旧情萌发了,这也为苔丝一往情深的倾诉铺平了道路,就在那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把苔丝写给他的信转寄去了;不过因为他住在遥远的内地,这封信要很长时间才能寄到他的手上。
就在这时候,写信的人心想,安琪尔读了她的信就会回来,不过她的希望有时大,有时小。她的希望变小的原因是她生活中当初导致他们分离的事实没有改变——而且永远也不能改变。当初她在他的身边都没有使他回心转意,现在她不在他身边,那他就更不会回心转意了。尽管如此,她心里头想的还是一个深情的问题,就是他一旦回来了,她怎样做他才最高兴。她唉声叹气起来,后悔自己当初在他弹竖琴的时候没有多注意一下,记住他弹的是什么曲子,也后悔自己没有更加仔细地问问他,记住在那些乡下姑娘唱的民谣里,他最喜欢哪几首。她间接地问过跟着伊茨从泰波塞斯来到燧石山农场的阿比西丁,碰巧他还记得,他们在奶牛场工作时,他们断断续续地唱的让奶牛出奶的那些歌曲,克莱尔似乎最喜欢《丘比特的花园》、《我有猎苑,我有猎犬》和《天色刚破晓》;好像不太喜欢《裁缝的裤子》和《我长成了一个大美人》,虽然这两首歌也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