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部分_我们共同的朋友

一间遮暗的、谁都不发出一点声响的房间，窗外的河滚滚流向广阔无垠的海洋；床上有一个人，绑着，绕着，裹着，全身缠满了绷带，仰卧在那儿，毫无活动的能力，两只失去用途的手臂上了夹板放在两旁。小裁缝待在这儿只不过两天，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对这个场景非常熟悉了。这场景甚至占有了两天以前多少年的往事在她心头所占有的位置。

自从她来到这儿，他几乎一动也不曾动过。有时他的眼睛睁开，有时闭上。睁开时，一眨不眨地死瞪着正前方的一个点，毫不表现出任何意义来，除非是顷刻之间眉头一皱，隐约显示出一种愤怒或惊讶的表情。一遇到这种情况，莫蒂默·莱特伍德总会对他说话，偶尔他也会被唤醒到这样的程度，甚至企图叫出他朋友的名字。然而刹那间又重新失去了知觉。于是，在尤金这个伤残的外在形体中，又没有尤金的灵魂了。

他们为珍妮准备了从事工作所需要的材料，还为她在床脚边放了一张小桌子。她坐在那儿，一头浓密的金发披散在椅背上，他们希望她或许会引起他的注意。也为了这同一目的，每当他睁开眼睛，或者每当她看见他眉头上皱出那种隐约的表情，好似河面上的一丝水纹一闪而过的时候，她总是轻轻哼出一点儿声音，唱起歌来。然而他至今也不曾显得留意到这些。上面所说的“他们”，指的是护理医生，凡是休息时间都在这里的丽齐，以及从不离开他的莱特伍德。

两天过去，到了第三天；三天过去，到了第四天。终于，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话。

“你说什么，我亲爱的尤金？”

“请你，莫蒂默——”

“请我——？”

“找她来。”

“我亲爱的朋友，她在这儿。”

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段长时间的空白，他还以为他仍然跟她在一块儿谈话呢。

小裁缝立在床脚边，哼着歌，快活地跟他点头打招呼。“我不能握手呀，珍妮，”尤金说，脸上露出一点儿他过去的神情，“可是我很高兴看见您。”

莫蒂默把这话复述给她听，因为只有俯身向他，密切留意着他说话的艰难动作，才能听得出他的话。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说——

“问她看见那群孩子没有？”

莫蒂默听不懂这句话，珍妮也不懂，直到他又说——

“问她，闻到花香没有？”

“噢，我知道啦！”珍妮大声说，“我懂他的意思啦！”于是连忙走过来，莱特伍德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她俯身在床上，仍是那样容光焕发地对他说：“您是说我的那斜斜一长排快活的孩子们吗？那老是给我带来安逸和休息的孩子们吗？您是说那些老是来把我带上天去，让我变得非常轻的孩子们吗？”

尤金微笑着说：“是的。”

“自从我上回见到您以后，就没看见过他们啦。我现在再也看不见他们啦，但是我的脊背现在也几乎从来不疼啦。”

“这是一个很美的幻想。”尤金说。

“可是我还听见过我的鸟儿唱呢，”这个小东西大声说，“我还尤金的床边闻到过我的花儿香。是的，我的确听到过、闻到过，声音和香味儿都美极啦，好极啦！”

“留下，帮助护理我，”尤金轻声地说，“在我死以前，我喜欢您在这儿也那么幻想。”

她用自己的一只手碰碰他的嘴唇，当她走回去重新工作和低声地唱歌的时候，仍用这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他带着明显的愉快情绪听着这支歌，直听到她让歌声渐渐在一片寂静中消融为止。

“莫蒂默。”

“我亲爱的尤金。”

“您能否给我点什么东西，把我留在这儿再过几分钟——”

“把您留在这儿，尤金？”

“让我别迷失在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因为我开始感觉到，我刚刚回来，又要迷失了——千万，好朋友！”

莫蒂默把他所能给的各种刺激物都给了他(这些药物随时准备在手边)，再次俯在他身上，正打算提醒他别说话时，他却说了——

“别不许我说话，因为我非说不可，假如您知道，我在那些地方摸索的时候，那种咬人心的、折磨人的、令人不安的焦急———那些无边无际的地方在哪儿呀，莫蒂默？它们一定是离得很远很远吧！”

他从朋友的面容上看出，他又要昏厥了；因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别害怕——我现在还没有走呢。我们在说什么？”

“你想对我说句什么话，尤金。我可怜的好朋友，你想对你的老朋友——对永远爱你、羡慕你、仿效你、依靠你，没有你他就一钱不值的好朋友说句什么话？上帝知道，他真希望他能代你受苦啊。”

“啧！啧！”当莫蒂默把一只手蒙住自己的面孔时，尤金目光温存地说，“我不配啊。我承认我喜欢这个，亲爱的朋友，可是我不配啊。这次袭击，我亲爱的朋友，这个凶手——”

他的朋友俯身向他，重新集中注意力，一边说：“你跟我都怀疑一个人。”

“不，不是怀疑。可是，莫蒂默，我躺在这儿，或是我不再躺在这儿，我要你做到，千万不要把那个罪犯送去受审。”

“尤金？”

“会毁掉她清白的名声的，我的朋友。受罚的会是她，而不是他啊。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委屈她了；我心里的意图还要让她委屈得更厉害些。你记得，一条什么路据说是用善意铺成的。这句话出于英语谚语：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照字面译是‘地狱之路由善意铺成’；实在的意思是‘及时行善，以免死后遗憾’。这条路也能用恶意铺成啊。莫蒂默，我现在就躺在这条路上，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