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部分_我们共同的朋友

迎着弗莱吉贝先生凝视不动的目光，雷恩小姐的俊秀的小下巴令人惶惑不解地一翘，搞得这位满面春风的绅士一时之间手足失措了，不知道怎样在这场对话中把他那个迷人的角色继续扮演下去。最后他说：

“珍妮小姐！——假如我没搞错的话，您是叫这个名字吧？”

“您大概没搞错吧，先生，”雷恩小姐冷冷地回答，“因为您是从最有权威的来源知道的、从我这儿知道的，是吗？”

“珍妮小姐！让咱们别上去死，而是下来活好吗。参见前文，这里的意思是求她别再跟他不着边际地、开玩笑似的说话，而着眼于实利，并且告诉他一些实情。我出好价钱，我向您担保，”弗莱吉贝说，一边向裁缝诱骗地眨巴了一两次眼睛，“您会发现价钱很好的。”

“或许，”珍妮小姐说，同时捏着她的布娃娃，伸直手臂，剪刀叼在嘴里，头向后仰起，审视她手艺的效果如何，似乎她的兴趣是在这里，而不在谈话，“或许您愿意解释一下您的意思吧，年轻人，我弄不明白呢。你应该再多打扮点儿蓝颜色呢，我亲爱的。”对她漂亮的工作对象说了这句话以后，雷恩小姐便在她面前各种颜色的布片堆中，剪下一些蓝色的布片，又从线团上抽出一根蓝色丝线来穿在针上。

“是这样，”弗莱吉贝说，“您在听我说吗？”

“我在听的，先生，”雷恩小姐回答，但却一丝一毫也不像在听的样子，“再给您打扮点儿蓝颜色，我亲爱的。”

“啊，是这样，”他发现自己想把谈话继续下去而处境竟是如此，颇有些儿泄气了，“假如您在听我说——”

(“来点儿淡蓝色吧，我亲爱的年轻女士，”雷恩小姐活泼地说着，“这跟您漂亮的脸蛋儿和您一头淡黄色的鬈发顶配得上啦。”)

“假如您在听我说话，我说呀，”弗莱吉贝把话说下去，“我用这个办法付好价钱给您。我辗转找人去想办法，让您买帕布西公司的破烂儿跟废料的时候，只出很少一点儿钱、或者甚至于白拿。”

“啊哈！”裁缝心里想，“可是你辗转找人的本领还不够大呢，小眼睛，还没大到让我看不出归根到底是你在管着帕布西公司的！小眼睛呀，小眼睛，您也太狡猾了一点儿呀。”

“我认为，”弗莱吉贝继续说，“不花一个钱儿白拿大部分您所需要的材料，对您当然是很值得的啦，珍妮小姐，是吗？”

“您可以认为，”裁缝胸有成竹地不断点头回答说，“对于我有钱可赚的事儿当然永远是值得一干的啰。”

“现在，”弗莱吉贝表示赞赏地说，“您就切合实际啦。现在，您就是下来活啦。所以，珍妮小姐，我就放肆地说一句，您跟那个犹大两人过于亲密了，不好再这样下去啦。你跟犹大这么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做好朋友，就不可能不看出一点儿他的鬼心思，是吗？”弗莱吉贝使一使眼色说。

“我必须承认，”裁缝眼睛望着她的活计回答说，“我们俩目前不是好朋友了。”

“我知道你们俩目前不是好朋友，”弗莱吉贝说，“我全都知道。我真想给这个犹大一点儿颜色看看，不许他狡猾地自作主张，钻到每件事里去。在大多数事情上，他是千方百计不择手段钻进去的，可是——去他妈的！——不许他狡猾地自作主张钻到每件事里去，这太过分啦。”弗莱吉贝先生说这番话时多少表现了一些愤怒的激动，好像他在法庭上为美德当辩护律师似的。

“我又怎么能不许他自作主张呢？”裁缝这才问道。

“狡猾地自作主张，我的说法是。”弗莱吉贝说。

“——他狡猾地自作主张，钻进每件事里面吗？”

“我会告诉您的，”弗莱吉贝说，“我喜欢听见您这样问，因为这是下来活的态度，这是我希望能在像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人身上看见的态度。现在，坦白地谈谈吧。”

“嗯？”珍妮小姐大声说。

“我说，现在来坦白地谈谈，”弗莱吉贝先生解释了一下，有点儿困惑不安。

“噢——！”

“关于那个漂亮丫头，您的朋友，我倒喜欢给他来个针锋相对呢。他是存了个什么心的。您可以相信我的话，犹大是存了什么心的。他有一个动机，而且他的动机当然是不怀好意的动机。现在，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吧，对于他的动机来说，”——在这里，弗莱吉贝先生的表达能力无法避免一些词语的重复——“他有必要把他跟她干过的事儿瞒着我。所以我就来问您，您是知道的：他跟她干过些什么事儿？我就问这一点。假如您了解我要付出的代价的话，问这点多不多呢？”

珍妮·雷恩小姐在上次打断他的话以后，又已经两眼转向她的工作台了。她坐在那儿，注视着小台子，手执针线，但却停了一小会儿，没有就去缝。接着她便利索地重新投入工作，一边斜过眼睛和下巴瞥了弗莱吉贝先生一眼，说：

“您住哪儿呀？”

“庇卡德利广场，阿尔班尼街。”弗莱吉贝回答。

“您什么时候在家？”

“悉听尊便。”

“早餐时间呢？”珍妮以她那极其无礼、极其简短的口气说。

“这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间啦。”弗莱吉贝说。

“我明天早晨来找您，年轻人。这两位女士，”她指着两个布娃娃，“准十点钟要去庞德大街参加约会。我把她们送到那儿去以后，就乘车子绕到您那儿。”珍妮小姐神秘地轻轻一笑，用手指了指她那根跛子用的丁字形拐杖，表示这就是她的马车。

“这才真正是下来活的样子呢！”弗莱吉贝大声说着立起身来。

“您听着！我可没答应您什么。”她用针冲他轻轻地戳了两戳，仿佛是戳瞎了他的两只眼睛。

“没有，没有。我明白，”弗莱吉贝回答，“首先解决破烂儿和废料的问题。我会付出代价的，您别害怕。再见，珍妮小姐。”

“再见，年轻人。”

弗莱吉贝那非常讨人喜欢的身形退出门外了，裁缝一个劲儿地工作下去，剪呀，裁呀，缝呀，缝呀，裁呀，剪呀；一边不停地独自思索着，轻声咕哝着。

“糊涂，糊涂，糊涂。弄不清楚。是小眼睛跟那条老狼在搞阴谋吗？或者是小眼睛跟那只老狼在斗？弄不清楚。我可怜的丽齐哟，他们两个都是在设法对付你呀，各有一套吧？弄不清楚呀。小眼睛是帕布西，那只狼是公司？帕布西在欺骗公司，还是公司在欺骗帕布西？弄不清楚啊。小眼睛是怎么说的？‘现在，来坦白地谈谈？’啊！不管怎么着吧，他说的是谎话。眼下我就能弄清楚这个，不过你是可以在庇卡德利广场阿尔班尼大街上，头枕着你那个心思睡大觉的，年轻人！”说到这儿，裁缝再一次把他的两只眼睛一只只戳瞎，又把线在空中绕成个圈儿，并且用她的针灵巧地把线打成一个结，仿佛还要把他绞死似的。

那天黄昏，布娃娃先生因为他的小母亲面对着活计坐在那儿深深地沉思，他猜想一定是他干的事被她发觉了，每当她态度有所变化或是当她转过眼睛来盯住他时，他心头的恐惧是无法形容的。而且，她还有个习惯，只要在他浑身发抖坐立不稳的时刻遇上他的眼睛，她便会冲这个倒霉的老孩子摇一摇头。那通常称之为“战栗”的东西这天黄昏全力以赴地压在他的身上；通常称之为“恐惧”的东西也同样如此。这天黄昏他非常不好受，老是非常悔恨地呻吟着“六十个三便士啊”，这更加于事无补。这个不完整的句子完全不能被理解为一种忏悔，反而像是高康大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拉伯雷(Franois

Rabis，1493—1553)所著政治讽刺小说《巨人传》中的巨人。下命令让人再拿一杯酒来的声音，只使他陷入新的困境，惹得他的母亲比平时更加暴躁地向他袭来，骂得他狗血喷头。

布娃娃先生不好受的这段时间里，布娃娃的裁缝也并不更好受些。然而，次日清晨她非常警觉，赶到庞德大街，按时把那两位女士安顿妥当，然后便让她的马车把她载到阿尔班尼。当她抵达弗莱吉贝先生住室所在的那幢楼房门前时，她发现有一位身着旅行服装的太太立在门道里，手里拿着——真是稀奇古怪——一顶男人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