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只袖子从手肘以下全撕掉不见了,另一只袖子在肩头处有一个大裂口。他被人揪住过,揪得相当牢,因为他衬衫的领口打折的地方全都被撕开了。他在草丛里滚过,在水里浸过,满身污垢,我知道这沾上的东西是什么,也知道是谁身上流出来的,哎呀呀!”
布拉德莱睡了很长时间。中午刚过的时候,有一只小驳船从上游划来。其他一些驳船也曾在它之前来来往往通过这船闸;然而这个看闸的却只特别大声招呼这只船,问有什么新闻没有,似乎他曾经颇为精确地计算过时间,船上的人们告诉了他一些新闻,他们迟迟疑疑不肯跟他详谈。
布拉德莱一觉睡了十二个小时才起来。“我真没法儿相信,”赖德胡德看见布拉德莱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斜眼望着船闸,一边说,“您能一个劲儿地睡大觉,老朋友!”
布拉德莱走到他跟前,坐在他的木杆上,问他现在几点钟?赖德胡德告诉他现在是在两点到三点之间。
“您什么时候下班?”布拉德莱问道。
“后天,老爷。”
“早点儿不行吗?”
“早一丁点儿也不行。”
这个何时下班的问题对他们双方似乎都事关紧要。赖德胡德颇为欣赏他的回答,他说了 布拉德莱又在残断的树桩中间踩来踩去地走着,直走向水边,他开始在草地上脱衣服了。片刻之间,他显得仿佛要自杀,而又想假装安排得好像是一次偶然事故。“可是如果你存的是这个心,你不会从那堆断树杆子里摸出一包衣服来夹在胳臂底下呀!”赖德胡德说。然而,当这位洗澡者在河里泡了泡,又折腾了两下,便走出水来以后,他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不情愿,”他颇有感情地说,“丢掉你呀,我还要从你身上再搞几个钱才行呢。”
无赖·赖德胡德俯伏在另一条小沟里(因为那人改换了位置,他也换了一条小沟),把树篱拨开一条极小的缝隙,即使最敏锐的眼睛也无法察觉到他,他注视着洗澡人在穿衣服。这时,一个奇迹逐渐出现了,布拉德莱立起身来,全身服装都换过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不再是那个船夫了。
“啊哈!”赖德胡德说,“跟你那天晚上穿的一个样,我懂了。你这下子让我跟你难舍难分了。你狡猾,可是我还知道一个比你更狡猾的人。”
这位洗澡人穿好了衣服,便跪在草地上,用两只手在做着什么,然后又立起身来,一包衣服夹在手臂下。他非常留意地向四周看一遍,才走回河边,把衣服尽力远远地掷去,同时又尽力掷得轻巧灵活。直到他明显地重新踏上路程,眼看要转过一道河湾,暂时完全看不见了,赖德胡德才从沟里爬出来。
“现在,”他拿不定主意,暗自忖度着,“我是跟着你往前走呢,还是这回先放过你,自己去摸鱼?”他一边继续忖度着,一边跟上去,作为一种预防性措施,以便随时可以再看见他。“假如我这回放过你,”赖德胡德又说,一边仍然跟着他,“我有办法让你再上我这儿来,或者,我有办法不管怎么再找到你。假如我现在不去摸鱼,别人就会摸去了。——我这回先放过你,摸鱼去!”说毕,他马上中止跟随,转身回去。
那个他暂时放过、但却不会长久放过的可怜人直朝伦敦走去。布拉德莱这时对他听到的每一种声音,看到的每一张面孔都疑神疑鬼,然而,他却处于一种经常会在一个杀人凶犯身上出现的鬼迷心窍的状态之下,对于在他生活中潜藏的终将击溃他生活的真正危险竟然毫无疑虑。对于赖德胡德,他的想法很多——自从他们初次邂逅的那个夜间以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然而在他的思想中,赖德胡德占据着一个非常不同的位置,一个和跟踪追击者非常不同的位置;而布拉德莱却花费了许多力气,千方百计地把他硬塞在他自己设想的那个位置上,像打楔子似的硬塞了进去,因此,让这人在自己思想中占有另外任何一种位置的可能性,在他都是不可思议的。这是这个杀人凶手尽管力图挣扎也无法摆脱的另一个鬼迷心窍的东西。要发现这个道理,有五十扇门可以走得通,他却吃尽苦头,耍尽花样,把其中四十九扇都上了双重锁,加了双层闩,而又不能看见那第五十扇门是依然敞开的。
现在,他也在为一种折磨人的、比悔恨更加令人烦恼的心情所苦。他并不悔恨,然而这个作恶者虽能挡开这一种对他的报复,却无法摆脱另一种更加缓慢而持久的折磨:他感觉自己是在永无休止地重新干着那件恶事,而且干得更为高明。当那些谋害他人性命之徒为自己滔滔辩解并且假作表白的时候,可以从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谎言中追溯出这种折磨的影子来。如果照你们所说,是我干的,能够想象我会搞错这个或者那个吗?如果照你们听说,是我干的,我会留下那个漏洞,让那个伪证的坏人如此不知羞耻地来作证反对我吗?这个恶棍不停地在自己犯下的罪恶中寻找弱点,并极力想去补救,而又无法改变既成事实,他的这种状态使他的罪孽愈加深重,因为他把这罪行又干了上千次,而不是只干过一次,而这种状态,也在为了这次罪行而一次次地把它最为沉重的惩罚施加在这个阴郁的、怙恶不悛的天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