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部分_我们共同的朋友

“我真是没法说。”尤金停了一会儿重新考虑过，然后才茫然地摇摇头回答说。“有时候，我想是有；有时候，我又想是没有。有时候，我喜欢去追求这样一件事；有时候，我又觉得它荒谬绝伦，觉得它让我厌烦，让我苦恼。的确，我没法说。坦率地、真诚地说，假如我说得出，我就说了。”

他在这样回答的同时，从床上他所坐的地方立起身来，并且又说：

“你的朋友是怎么样一个人，你就必须把他看成怎么样一个人。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亲爱的莫蒂默。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多么容易厌烦，简直到了可怕的程度。你知道，当我长大到足够发现我自己原是一个具有肉体的猜不透的谜的时候，我曾经尽力要搞清楚我是个什么，因此把我自己搞得厌烦透了。你知道我到底是放弃了，不想再去猜这个谜了。所以说，我怎么可能对你做出我还没有找到的回答呢？从前小孩子猜谜语的时候常常说：‘猜呀猜，猜呀猜，到底是个什么呀，你呀大概猜不来？’我的回答是：不，我敢打赌说，我猜不来。”

根据他自己对这位全然是漫不经心的尤金的了解，这个回答里是包含着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真情的，因此莫蒂默不能认为这仅仅是推托而已。再说，他这番话是用一种非常动人的坦白神情说出的，他是把这位他所尊重的、唯一的朋友另眼看待的，没有对他采用平素那种满不在乎的淡漠态度。

“来，老兄！”尤金说，“咱们试试抽根烟，看看效果如何吧。假如它能在这个问题上对我有所启发的话，我会毫无保留地都告诉你的。”

他们回到方才走出来的那间房子里去，觉得它已经很暖和了，便打开一扇窗户。他们点燃雪茄，探身窗外，一边吸着烟，一边欣赏下面庭院中的月色。

“没有启发，”静默几分钟后，尤金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感到由衷地抱歉，我亲爱的莫蒂默，但是一无所获呀。”

“假如一无所获，”莫蒂默回答说，“也就不可能有所获了。那么我希望这件事从头到尾，一帆风顺，没有什么暗中在发展的东西，没有什么会有害于你的事，尤金，或者——”

尤金握住他的手臂，让他停顿了一会儿，从窗台上一只旧花盆里抓了一团泥，非常灵巧地打在对面一个小小的光点上，打得很是满意，然后他才说：“或者什么？”

“或者会有有害于任何其他人的事。”

“怎么，”尤金说，又抓起一小团泥，非常准确地打在原先的目标上，“怎么会有有害于任何其他人的事呢？”

“我不知道。”

“再说，”尤金说这句话时，又瞄准打了一下，“又有害于谁呢？”

“我不知道。”

尤金手执另一小团泥停住不动了，眼睛盯住他的朋友，又像在询问，又像有点儿疑惑的样子。从莫蒂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隐而不露或是半吞半吐的意思来。

“有两个夜游者到这座法律的迷宫里来了，”尤金说，因为有脚步声吸引了他，他一边说一边向下张望，“他们在院子里停住了。他们看过第一号门柱子，在找他们要找的名字。第一号门柱子上没有，到第二号来找了。我要把这颗小炮弹打在第二号夜游者的帽子上，那矮的一个。打中他的帽子了，让我来平心静气地抽我的烟，全神贯注地仰天沉思一番吧。”

两个夜游者都抬起头来向窗口张望；不过，彼此轻声咕哝了一两句话之后，马上便去查看下面的门柱子了。他们似乎在门柱子上发现了他们所要找的姓名，因为他们隐没了，走进了门口通道。“等他们出现时，”尤金说，“您等着瞧我把他们两个全击中。”于是他为此准备好两团炮弹。

他并没料想到他们是在找他的或者莱特伍德的名字。但是似乎要找的正是他们两人当中的一个，因为这时有人敲门了。“今天晚上我值班，”莫蒂默说，“您别去，尤金。”而尤金并不需要说服，他伫立不动，静静地抽他的烟，在莫蒂默回到屋里对他说话，并且碰了碰他之前，他一点儿也不急于要知道是谁在敲门。这时，他把头转回室内，才发现来者原来是年轻的查理·赫克萨姆和他的教师；两人都站在他面前，两人都一眼便认出他来了。

“您还记得这位年轻人吧，尤金？”莫蒂默说。

“让我看看他，”瑞伯恩冷淡地回答，“噢，记得，记得。我记得他的！”

他并无意重复上次的动作，用手去抬起他的下巴颏，但是这男孩却疑心他会这样，已经气冲冲地把胳膊抬起来了。瑞伯恩一边笑着，一边朝莱特伍德望去，希望知道这次奇怪的访问是怎么回事情。

“他说他有点事情要谈。”

“一定是跟你谈啰，莫蒂默。”

“我也这么想，可是他说不是。他说要跟你谈谈。”

“对，我是这么说的，”这男孩打断他们的话，“而且我还打算直言不讳呢，尤金·瑞伯恩先生！”

尤金又瞧瞧布拉德莱·海德斯东，当他的眼睛扫过他时，仿佛在他站立的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似的。他用一种淡漠已极的态度转向莫蒂默问道：“这另外一个人又是谁呢？”

“我是查理·赫克萨姆的朋友，”布拉德莱说，“我是查理·赫克萨姆的教师。”

“我的好先生，您该教您学生更有礼貌才是呀。”尤金回答他。

他悠然自得地抽着烟，一只手肘支撑在壁炉架上，立在壁炉的一边，眼睛望着这位教师。这眼光是残酷无情的，因为其中充满冷冰冰的蔑视，把他当做一个毫无价值的生物。这位教师瞧着他，那眼光也是冷酷无情的，只不过属于另一种类型，其中充满强烈的嫉妒和火一般的愤恨。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不论尤金·瑞伯恩，或是布拉德莱·海德斯东，都一眼也不望那个男孩。在接下去的对话中，这两位，不管是说话者，或是受话者，都一直在互相盯视着。这里有某种秘密，某种他俩各自心领神会的东西，使得他们在一切方面都互相敌对。

“从某些高尚的方面看，尤金·瑞伯恩先生，”布拉德莱说，面色苍白，嘴唇发抖地在回答他的问话，“我的学生们的天然情感比我所教给他们的东西要更为强烈。”

“从大多数方面看是如此吧，我敢说，”尤金一边品味着他的雪茄一边回答他，“虽然高尚也罢，低劣也罢，都无关紧要。我的名字您知道得非常正确呢。那么请问您尊姓大名？”

“是否知道这个对您关系不大，不过——”

“的确如此，”尤金插进来说，尖锐地给以一击，捉住他的错误，立即打断他的话，“是否知道这个于我毫无关系。我可以称您教师，这是一种极其可敬的称号。您是对的，教师。”

他这一棒把布拉德莱·海德斯东打得可是不轻，这是他自讨苦吃，因为他一不小心显出了怒气。他尽力想使自己的嘴唇不要发抖，可是却抖得厉害。

“尤金·瑞伯恩先生，”这男孩说，“我有句话想跟您谈。因为我非常想跟您谈这句话，我们就在簿子上翻到您的地址，我们到您的办公室去过，又从您的办公室来到这里。”

“您给您自己找了不少麻烦呢，教师。”尤金一边说一边把雪茄上轻柔的烟灰吹掉，“我希望这样做会让您有利可图。”

“我很高兴，”男孩接着说下去，“能够当着莱特伍德先生的面说这些话，因为当初您是通过莱特伍德先生才见到我姐姐的。”

片刻之间，瑞伯恩把眼睛从教师身上转向一边，想看看这最后一句话在莫蒂默身上产生的效果如何。而莫蒂默站在壁炉的另一边，这句话刚一说出口，他便立即把脸转向壁炉，眼朝下向炉膛里望去。

“差不多和第一次一样，您又通过莱特伍德先生再一次见到她，因为我父亲被发现的那天晚上，您是跟他在一块儿的，所以我第二天发现您跟她在一起。那以后，您经常跟我姐姐见面。您越来越经常地跟我姐姐见面。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