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部分_我们共同的朋友

就这样，迷人的弗莱吉贝走了，因自己狡猾的聪明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凭这点儿聪明，就能把一个犹太人按在自己的大拇指下，同时老人也回身走上楼去。当他拾级而上时，耳边又传来那喊声或者歌声，他抬头一望，只见那小人儿的一张面孔，正透过她长长的、光彩焕发的头发所形成的一个光轮向下张望着他，好似一个显圣的幽灵，她好像唱歌一般对他反复地说着：“上来死呀，上来死呀！”

莫蒂默·莱特伍德先生和尤金·瑞伯恩先生又一同坐在法学协会里了。但是，今天晚上，他们并不是一同坐在这位著名律师的办公地方，而是坐在另一套沉闷的住房里，在同一层楼上，他办公室的对面；在这套房间的地牢似的门上写着：

住宅

尤金·瑞伯恩先生

莫蒂默·莱特伍德先生

(莱特伍德先生的办公室在对面)

从外表可以看出，这住所是新近安排的。门上的白色题字过分地白，对嗅觉来说，气味也过分地强烈，桌椅陈设的外观(像蒂平斯夫人一样)也嫌过于清新漂亮了一点，让人难以信赖它们，那地毯和铺地花漆布上的图案也异常地显明突出，仿佛要向你的脸上冲过来。然而法学协会是习惯于把一切跟它常有交道的活的和死的东西都搞得不再有火气的，它一定会很快制服所有这一切。

“哎！”尤金说，他立在壁炉的一边，“我现在觉得真够舒服的了。我希望那个卖家具的也会觉得舒服才好。”

“他干吗会不舒服呢？”莱特伍德从壁炉的另一边问道。

“固然，”尤金若有所思地说，“他并不知道我们在钱财方面的秘密，所以说他也许还心安理得呢。”

“我们会付钱给他的。”莫蒂默说。

“我们真会付钱给他吗？”尤金回问他，不痛不痒地感到惊讶。“你不是这个意思吧！”

“尤金，就我来说，我是打算要付钱给他的。”莫蒂默说，口气里有点儿轻微的委屈。

“啊！我也是打算付钱给他的呀，”尤金回敬一句，“可是我打算做的事情有那么多，所以我——我也就不打算了。”

“不打算？”

“我空打算了那么多，可又老是只能空打算，而一无所成，我亲爱的莫蒂默。反正一样呀。”

他的朋友一边躺到自己的安乐椅上，一边注意地看着他把两条腿伸直放在炉前的地毯上，也躺到他的安乐椅上。莫蒂默脸上带着一种欣赏似的表情，尤金·瑞伯恩总是引起他的这种表情来，虽然他似乎并无意如此或不想如此。他说：

“但是，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让我们多花钱了。”

“把家庭生活的优越性叫做稀奇古怪！”尤金大声地说，眼睛望着天花板。

“在我们这个设备极为完善的小厨房里，”莫蒂默说，“那儿永远不会烧任何饭菜的——”

“我亲爱的，亲爱的莫蒂默呀，”他的朋友回答说，懒洋洋地稍微抬一抬头望着他，“我说重要的在于它在精神方面的影响，我给你指出过多少回了？”

“对你这个家伙发生精神影响！”莱特伍德笑着大声说。

“劳你驾，”尤金说，非常严肃地从椅子上立起身来，“那被你轻率地加以蔑视的我们住所的这一特点，咱们去视察视察吧。”说着，便拿起一支蜡烛，把他的好朋友领进这套住室的第四间屋子里，这是一间狭窄的小房间，已经布置成一间非常完善和整齐的厨房。“你瞧，”尤金说，“小面粉桶、擀面杖、香料盒、放陶器的搁板、砧板、咖啡磨、餐具柜，里面漂漂亮亮地摆着瓦罐、汤锅、平底锅、烤肉叉、多美的一把水壶，这一整套餐具。这些物品的精神上的影响力，在构成家庭生活的优越性这一方面，对于我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对于你可不行，因为你是不可救药的了，但是对于我则是行的。事实上，我已经有个想法，感到家庭生活的优越性已经在逐渐显现出来了。劳你驾到我卧室里去一下。你瞧那张写字台，有一套奥妙的、全红木的文件格，一个字母一格。我拿它们派什么用场吗？我收到一份起诉状——比如说，是个名叫琼斯的人送来的，我便在写字台上，给它整整齐齐贴上个签条：‘琼斯’，我就把它放进字母‘J’的文件格里。这就跟付款收据差不离了，我也就感到很满足了。我非常希望，莫蒂默，”他坐在床上，那神气颇像一位哲学家在给他的弟子授业，“我的榜样会启发你也养成严格精确、有条不紊的习惯；并且，通过我在你四周布置下的这种精神上的影响力来鼓励家庭生活优越性的形成。”

莫蒂默又哈哈地笑了，像他通常那样议论起来：“你怎么这样滑稽呀，尤金！”“您这个家伙真荒谬！”但是，等他笑过之后，他脸上却留下某种严肃的表情，如果不说是焦虑的话。尽管倦怠和淡漠的恶习已经成为他的第二天性，他对他的朋友却是深深依恋的。早在他们还是两个学童的时候，他已经深受尤金的影响了，时至今日，他依旧是像当年那样在模仿他，依旧是那样在羡慕他，依旧是那样在热爱着他。

“尤金啦，”他说，“假如我能发现你有一分钟正正经经，我就会想要对你说句正经话了。”

“说句正经话？”尤金重复他的话，“精神影响开始发生作用了。说下去。”

“嗯，我是要说下去的，”另一个回答，“虽然你还不是正正经经的态度。”

“在这种要求人家一本正经的愿望里，”尤金喃喃地说，显出一个人在深深思索时的神气，“我发觉到那只小面粉桶和咖啡磨所产生的有益的影响。可喜。”

“尤金啦，”莫蒂默继续说，尤金用这种轻浮的口气打断他，他并不介意，却把一只手放在尤金的肩头上，站在他面前。尤金坐在床上。“你有件什么事情瞒着我。”

尤金望着他，但却一言不发。

“整个夏天以来，你一直有件什么事情瞒着我。在我们开始划船度假之前，您那么热衷于这件事，就好像自从我们第一次一块儿划船以来您对每件事情的态度一样。可是开始做了，你却又很是心不在焉，老是发现有件事拖累你，拉着你，老是不来。至少已经有五六次，十来次，二十次了，你用那种古怪的态度，这种态度我是非常了解的，也是非常喜欢的，你对我说，你不来，是为了预防我们俩会互相厌烦；但是不消说，过一阵子我就会知道，你这些说法的后面掩盖着某一件事。既然你没告诉我，我并不问这是什么事；但是事实如此，你说，不是这样吗？”

“我用名誉保证，莫蒂默，”尤金回答他，是在认真地停了一小会儿之后才回答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吗，尤金？”

“我敢发誓，不知道。我对我自己比对世界上大多数人知道得更少，所以我不知道。”

“你心里有个什么打算吧？”

“有吗？我不认为我有。”

“无论如何，你心里有件什么事让你感到兴趣，而这件事从前是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