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部分_我们共同的朋友

“先生，”老人相当着重地回答说，“在人们所做的一切表白里，假话的确是太多了。”

迷人的弗莱吉贝有点儿窘住了，便又用帽子搔搔他那足智多谋的脑袋瓜，争取时间来稳住自己。

“比方说，”他又讲话了，仿佛刚才最后那句话是他说的，“除了你跟我，谁听说过会有一个犹太人是穷光蛋呢？”

“犹太人听说过。”老人说着把他望着地的眼睛抬起来，脸上还是先前的笑容，“他们经常听人说起有犹太穷人的，他们并且对这些穷人都非常之好。”

“得了吧！”弗莱吉贝回答，“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想假如你办得到的话，让我相信你是个穷犹太人。我希望你能坦白承认你到底搞了我先父多少钱。那我或许会对你印象好一点儿。”

老人只是垂下头去，像先前一样摊开两只手。

“别装腔作势，像在聋哑学校里似的，”机灵的弗莱吉贝说，“而要像个基督教徒似的说话——或者尽可能像那样说话。”

“我曾经命运不济，贫病交加，”老人说，“欠下令尊大人的钱，连本带利，无力偿还。您继承父权，慈悲为怀，免除了我的债务，并且把我安置在这里。”

他做出了一个微小的姿势，仿佛他面前这位高贵的青年身穿了一件想象中的长衫，而他在吻它的下摆似的。这个动作做得虽然谦卑，却也别致，并且不降低动作者的身份。

“你是不会说出更多的话了，我看。”弗莱吉贝说，眼睛望着他，好像他真想试一试拔掉他的几颗牙齿来让他说话，看效果如何。“那么我跟你多费唇舌也是无用的了。但是你坦白说说，瑞亚，现在有人相信你穷吗？”

“没人相信。”老人说。

“这你就说对了。”弗莱吉贝表示赞同。

“没人相信。”老人庄重、缓慢地摇一摇头，重复说，“人人讥笑我说这是我编的瞎话。假如我说：‘这个小小的小生意不是我的。’”他把一只伸展自如的手向四周灵活地一挥，概括地表示货架上所摆设的各种物品；“‘这是一位基督教徒，一位年轻绅士的小生意，我是他的仆人，是他把我派在这儿照管的，每颗小珠子我都要向他负责的。’人家就会发笑。有时候，做那些更大些的钱财生意的时候，我对借债的说——”

“我说，老家伙！”弗莱吉贝打断他，“我希望你当心点儿，你到底跟他们说些什么？”

“先生，我说的只不过就是我下面要说的这些。我对借债的说：‘这个我不能答应，那个我不能负责，我得跟东家商量，这钱不是我的，我是个穷人，这不取决于我。’他们都那么不相信，那么不耐烦听，有时候甚至用耶和华的名义咒骂我。”

“好哇，好极了！”迷人的弗莱吉贝说。

“有时候他们说：‘不搞这些鬼把戏就不行吗，瑞亚先生？得了得了，瑞亚先生，我们知道你们这族人玩的鬼花样。’——我们这族人！——‘肯借钱，就拿出来，拿出来；不肯借，那就别拿出来，明说好了。’他们从来不相信我。”

“这就好呀。”迷人的弗莱吉贝说。

“他们说：‘我们知道，瑞亚先生，我们知道啊。只要冲您望一眼，就全都知道啦。’”

“哦，把你摆在这个位置上倒是蛮不错的，”弗莱吉贝心想，“我能把你挑出来干这个也算蛮不错的了！我这人可能迟钝点儿，但是我万无一失。”

这些思索一个字儿也没在弗莱吉贝先生的气息里透露出来，否则就可能使他雇用的这个人身价往上涨了。然而，望着这个头低垂、眼朝下的老人一声不响地侍立一侧，他感到，如果这人的光头少一寸，灰白的头发短一寸，上衣的下摆缺一寸，帽檐儿狭一寸，拐杖矮一寸，他的主人家就会少赚几百个英镑呢。

“听我说，瑞亚。”弗莱吉贝说，从这些自我欣赏的考虑中得到慰藉。“我想在收买废票据方面稍稍多干点儿，你从这方面留点儿神。”

“先生，我照办。”

“我瞧了瞧账目，发现那一部分生意挺赚钱，所以我很有心想要扩展它。再说，我喜欢知道些人家的事情。你留意办。”

“先生，我留意去办，马上。”

“你去那些对路的地段传个话，就说你要收买作废的票据，成捆地买——成磅地称着买，如果全部都是的话——假设你有办法把整捆东西仔细查看过。还有一点，照往常一样按时送账本儿来让我检查，每礼拜一早上八点钟。”

瑞亚从怀里掏出个叠起来的记事簿，记下这件事。

“我的话暂时就说到这里，”弗莱吉贝用一种嘟嘟嚷嚷的腔调说，这时他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再只有一句话，我希望你透空气能找个听得见铃声或者敲门声的地方，听得见一种，或者两种都听得见的地方。顺便说说，你怎么能上房顶去透空气呢？是不是把脑袋从烟囱洞里伸出去？”

“先生，房顶是铺了铅皮的，我还在上边搞了个小花园呢。”

“是为了在那里埋你的钱吧，你这个老骗子？”

“指甲盖儿大的花园就够我埋全部金银财宝了，东家，”瑞亚说，“一礼拜十二先令，哪怕是个老头儿的工钱吧，也没啥可埋的了。”

“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攒下多少钱。”弗莱吉贝回答，从他来说，很容易猜想瑞亚在靠这份薪水和靠他的恩德发财致富。“不过，得了！在我走之前，咱们去看看你屋顶上的花园吧！”

老人后退了一步，踌躇不决。

“说实话，先生，那儿还有给我做伴儿的别人呢。”

“是吗，真的！”弗莱吉贝说，“我想你该知道这幢房子是属于谁的吧？”

“先生，是属于您的，我是您派在这幢房子里的仆人。”

“噢！我觉得你可能是忽略了这一点呢。”弗莱吉贝回敬他一句，一边伸手摸自己的胡须，同时眼睛盯着瑞亚的大胡子，“在我的房子里，有人给你做伴儿，是吗！”

“上去看看这些客人吧，先生。我希望您能认为她们是不会对您有害处的。”

老人恭而敬之地从他身边越过，那姿态是弗莱吉贝的脑袋和双手一辈子都简直想不到也做不出的，他开始登上楼梯。他在前面费力地攀登，手掌把住楼梯的扶手，他衣服的黑色下摆，像一件真正的犹太人所穿的肥大的上衣那样，从每一级楼梯踏板上垂下来，颇像是个正在带领一队朝圣者虔诚地向一位先知的陵墓上爬去的领路人。在迷人的弗莱吉贝头脑中并无任何这类愚蠢的空想来打扰他的心神，他只是在推想自己的胡子是他一生的什么时候开始长出来的，同时又再一次想到，他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挺不错呢。

他们在一间楼顶小屋的矮棚下弯下身子，跨过最后几步木台阶，走上房顶。瑞亚站住不动了，转身向他的东家，把客人指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