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部分_我们共同的朋友

“见姐姐的年轻人多着呢，”那小孩回答说，“告诉我您的名字，年轻人。”

那个奇怪的小形体，那张奇怪但却也不难看的小面孔，一双明亮的灰眼睛，目光那么犀利，因此她态度上的犀利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仿佛是，既然是那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当然也必定会是犀利的。

“我叫赫克萨姆。”

“啊，真的？”一家之主说。“我想大概是的。您姐姐大约过一刻钟就来了。我非常喜欢您的姐姐。她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坐下吧。这位先生贵姓？”

“是海德斯东先生，我的教师。”

“坐下吧。劳驾您关上大门。我自己没法去关，因为我的脊背有毛病，我的两条腿也是奇怪的。”

他们默然遵命，那个小小的形体继续干她的活儿，用一把骆驼毛刷子把几张事先裁成一定形状的硬纸片和薄木板用胶水或树脂粘在一起。工作台上的剪子和小刀，说明这些都是这小孩自己裁成的；台子上乱扔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小块天鹅绒、绸缎和丝带，说明一等填好之后(填充用的材料也放在小台子上)，她还要把这些纸片和木板漂亮地装饰起来，她那尖尖十指灵巧得惹人注目，她把薄薄两片东西活活儿凑在一起，用牙齿轻轻一咬，同时从她那双灰色眼睛的眼角里朝两位客人射出短暂的一瞥，那神态比她在其他一切方面所表现出来的犀利都更为犀利。

“你们说不出我这个行业叫什么名称，我敢肯定。”她在这样看过他们几眼之后说。

“您是做针插儿的。”查理说。

“还做什么呢？”

“您是做擦笔尖布头的。”布拉德莱·海德斯东说。

“哈！哈！还做什么呢？您是个教师，可是您说不出我干的是什么行业。”

“您在用稻草，”他指着小工作台的一角回答说，“做件什么东西，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差不离儿！”一家之主大声说。“我只是利用废料做些针插儿和擦笔尖布头。不过我的确是要用稻草的。再试着猜猜看。我用稻草做什么？”

“做碗垫儿。”

“你是一个教师，可只会说碗垫儿！我来提醒一下，我干的是哪一行吧。猜不着要受罚的。我爱我的爱人儿，因为她长得不难看；我恨我的爱人儿，因为她生一张大厚脸；我带我的爱人儿去到蓝猪店可能当时有一家儿童玩具店名叫‘蓝猪’。我给她戴顶小帽子儿没有檐檐；她的名字叫做塞得满；她家住在疯人院。——好啦，猜猜看我用稻草做什么？”

“太太们戴的小帽子？”

“真是些漂亮的太太们的小帽子呢，”一家之主点着头表示同意地说，“布娃娃的裁缝呀。我是给布娃娃做衣裳穿的。”

“这生意不错吧？”

一家之主耸耸肩膀、摇摇脑袋。“不啊。价钱低得可怜呢。可又老是催得非常急！上礼拜我有个布娃娃要出嫁，我不得不整夜地干。这样干对我并不好，因为我的脊背有毛病，我的两条腿也是奇怪的。”

他俩依然惊讶不已地瞧着这个小人儿，教师说：“真遗憾，您的漂亮的太太们这么不顾惜您。”

“她们就是这样儿的呀，”一家之主说着又耸了耸肩膀，“她们一点儿也不爱惜她们的衣裳，她们从来没有一个式样维持一个月以上。我给一个有三个女儿的布娃娃做衣裳。老天爷，她真能把她丈夫给穿穷了！”

说到这里，一家之主发出短短一声古怪的笑声，又从眼角里瞥了他们一眼。她有一个神话里小精灵的那种下巴颏，这下巴颏很善于表情；每当她这样看人的时候，就把这个下巴颏抬起来。似乎她的两只眼睛和她的下巴颏是牵在一根线上的。

“您是不是从来都像今天这样忙？”

“还要更忙啦，这会儿我正松着劲儿呢。前天我刚做完一大批办丧事的定货。我为她做衣裳的布娃娃死了一只金丝雀。”一家之主又一次古怪地短短一笑，又把她的头点了几下子，好像一个在这样说教的人：“噢，这个世道啊，这个世道啊！”

“您整天都一个人待在家里吗？”布拉德莱·海德斯东问，“没有哪家邻居的孩子——？”

“啊，老天爷！”一家之主尖叫一声，喊着说，仿佛这句话刺痛了她。“别提孩子们了。我可受不了孩子们。我可是知道他们的鬼把戏跟他们的做派。”她一边说着这番话，一边把右手的拳头贴着眼睛气愤地轻轻一挥。

也许这几乎不需要依靠他们当教师的习惯就可以察知，这位布娃娃的裁缝对于她和其他儿童们之间所存在的差异，是想起来便令人心酸的。教师和他的学生都理解到了这一点。

“总归是到处跑呀、叫呀的，总归是玩呀、打呀的，总归是在人行道上蹦呀蹦呀蹦呀，还画上些粉笔道道儿来做他们的游戏！噢！我可是知道他们的鬼把戏跟他们的做派！”说着又把她的小拳头像刚才一样挥了挥。“这还不算呢。他们甚至还常常冲着钥匙窟窿眼儿往里骂脏话，还学人家的脊背跟两条腿的样子。噢！我可是知道他们的鬼把戏跟他们的做派！让我来告诉你们，我会怎么收拾他们吧。广场上的教堂底下有些门——黑乎乎的门，门里是些黑乎乎的放棺材的墓室。好！我会把这些门当中的一扇打开，我会把他们全都给塞进去，完了我就把门给锁上，再从钥匙窟窿眼儿里往里吹胡椒面儿。”

“吹胡椒面儿有啥用？”查理·赫克萨姆问。

“让他们打喷嚏呀，”一家之主说，“还让他们流眼泪水呀。等他们全都阿嚏阿嚏了，脸上发火了，我就从钥匙窟窿眼儿里说些话捉弄他们。就好像他们，按他们那种鬼把戏跟做派，打钥匙窟窿眼儿里捉弄人家一个样儿！”

她把她小小的拳头贴着眼睛特别使劲地挥动了一下，看来这一挥似乎是使一家之主的心情平息了一些；因为她恢复了镇静，接着说：“不，不，不。我可不要小孩儿们。我爱跟大人在一起。”

要想猜准这个奇怪的人儿有多大年纪是很困难的，因为她那可怜的形体不能提供任何线索，而她的一张面孔又既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苍老。十二岁，或者最多十三岁吧，大约差不离。

“我一向是喜欢大人们的，”她继续说，“我一向跟他们在一块儿。那么通情达理。坐得那么安静。从来不活蹦乱跳的！直到我嫁人以前，我决定总是跟大人们交往。我在想，有那么一天，我必得下决心嫁人才行。”

门外的一声脚步响传入她的耳中，她在仔细听，于是，有人轻轻敲门。她推动一只她可以够着的门把手，愉快地笑着说，“瞧这儿，比如说，就是一个大人，我的特别要好的朋友！”这时丽齐·赫克萨姆穿一件黑衣裳走进屋里来。

“查理！是你啊？”

她照往常那样把他搂在怀里——这让他有点儿觉得难为情——她别人一个也没看见。

“得了，得了，得了，丽子‘丽子’（Liz）是‘丽齐’（Lizzie）的爱称。够了，亲爱的。你瞧呀！海德斯东先生跟我一块来了呢。”

她的两眼和这位教师的两眼相遇了，他预期见到的显然是一个与她非常不相同的人，他们彼此含混地应酬了两句。他不期而至的来访让她有点儿慌张，而教师也感到很不自在。不过他这人是从来也不曾感到非常自在过的。

“我给海德斯东先生说了，说你还没安顿好，丽子，可是他真好，愿意来走一趟，我就带他来了。你今天多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