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部分_我们共同的朋友

为了争取一只鲍芬先生捐赠的价值五千到一万英镑的奖杯，要把这辆马车从商业区划到法学协会去，这可真费力气；隔着那无边无际的距离对尤金(当把他用一根绳子从滚滚流动的马路上打救起来之后)滔滔训斥，指责他不该如此奇特地溜走，也真费力气！然而他说了那么多赔礼道歉的话，又是那么的深表痛悔，所以，当莱特伍德下车时，又特地叮咛车夫要好生照应他。听见这话，车夫(明知车子里并不曾留下另一位乘客)两只眼睛瞪得老大。

总而言之，这一夜的工作使这位演员为之精疲力竭，他简直已经患上梦游症了。他累得即使睡下也无法安息，一直到他累得不知道累了，这才堕入忘却之乡。下午很晚的时候，他醒过来，心中有些不安地派人到附近尤金住处去，问问他起床没有？

是的，他起床了。其实，他根本没上过床。他刚才回家。他来了，同报告这消息的人接踵而至。

“怎么搞的，这么一副两眼通红、衣冠不整、头发蓬松的样子！”莫蒂默喊叫起来。

“我的样子很不好吗？”尤金说着，冷静地向穿衣镜走去。“样子是不大整齐。不过你想想。这么过了一夜，还谈什么样子！”

“这么过了一夜？”莫蒂默重复说，“你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情？”

“我亲爱的朋友，”尤金说着，便坐在他的床沿上，“我觉得，咱们俩已经互相厌烦这么久了，再这样一成不变地下去，其结果必定是分道扬镳，你去南极，我去北极。我还觉得，我已经犯下了新门监狱新门(Newgate)监狱，伦敦当时最大的刑事犯监狱。案件日程表上的所有罪行。于是既考虑到友谊，又考虑到自己的滔天大罪，我就去散了一会儿步啊。”

鲍芬夫妇这两个好运道的牺牲品早餐后在宝屋坐定。鲍芬先生的面庞上显出忧虑和烦乱。他面前摆着许多杂乱的文件，他望着，那副毫无希望的表情恰像个一无所知的老百姓眼望着一大群军队，人家要他在五分钟之后便调遣完毕、并且去接受检阅似的。他也曾忙过一阵子，企图给这些文件做点摘要；但麻烦的是(正如他这一类型的人所常常遇到的情况)，他的大拇指头非常地自作主张，而且喜欢涂抹，这个忙碌的家伙老是节外生枝，给他写下的东西涂上墨水点，使这些字迹比抹在他鼻子上和额上的那各种各样的大拇指印好不了多少，实在无法辨认。说来奇怪，对于鲍芬先生，墨水这玩意儿能值几个钱？可是它却又是那么地经久耐用。好比一小粒麝香可以使一只抽屉香上许多年，原来的分量还一点也不减少似的，半个便士的墨水，就能把鲍芬先生从头发根直到小腿肚子都抹上污点，而他面前的纸头上却一行字也没写足，墨水瓶里的东西也一点儿不见缩减。

鲍芬先生正陷入这种严重的文字困难当中，他两眼突出，目瞪口呆，鼻子里直打呼噜，鲍芬太太瞧见这种征候，吓了一大跳，幸好这时院子里传来了铃声，才让她感到宽慰。

“不知道是谁来啦？”鲍芬太太说。

鲍芬先生长吁一口气，把手里的笔放下，望了望他写下的东西，心里怀疑跟它们打交道到底有什么乐趣可寻，于是再把它们端详一番，得到的印象是，似乎的确并无什么乐趣可言，正在这时候，便听见那个锤子脑袋的年轻人通报说：

“洛克史密斯先生来了。”

“噢！”鲍芬先生说。“噢，真的！是我们跟维尔弗家的那位共同的朋友呀，亲爱的。好的。请他进来吧。”

洛克史密斯先生出现了。

“请坐，先生。”鲍芬先生跟他握手，并且说，“这是鲍芬太太，您已经见过了。咳，先生，我还没准备好和您见面呢，因为，说实话，我一直在忙这忙那，还没时间想想您的事情。”

“他这是为我们俩道歉呢；也为鲍芬先生，也为我向您道歉，”鲍芬太太笑容满面地说，“哎呀，我们现在就好谈起来呀；是吗？”

洛克史密斯先生鞠了一个躬，表示感谢她，并且说他也希望现在就谈。

“那么，呃，”鲍芬先生又说，一手摸着下巴，“您上次是说当秘书，是不是？”

“我是说当秘书。”洛克史密斯先生同意地说。

“那天我真是给搞糊涂了，”鲍芬先生说，“后来我跟鲍芬太太两人谈起这个的时候，我们俩也真是给搞糊涂了，因为(把我们想的都坦白告诉您吧)，我们总是想，秘书是一种家具呀，多数是红木的，铺上绿色呢台面或者皮台面，上面有好些个小抽屉的秘书，英语为secretary，这个词也当一种附有小橱的写字台讲。现在，我说，您当然不是一件那个——您不觉得我说话放肆吧。”

当然不，洛克史密斯先生说。不过他用这个词是指总管的意思。

“嗨，要说总管嘛，您瞧，”鲍芬先生回答说，一只手还摸着下巴，“大概鲍芬太太跟我永远也不会乘船下海的。我们俩都容易晕船，要是我们下海去，是需要个总管；不过船上总归是有现成的总管的。”

洛克史密斯先生再次做了解释；说明了他想要来承担的是总管家，或者经理人，或者监督人，或者代理人之类的工作。

“那么，打个比方吧——喂！”鲍芬先生像他平素那样，猛然地说。“要是我雇下您，您干点什么呢？”

“我要把由您同意支付的一切用项都详细入账，鲍芬先生。我要在您的指示下帮您写信，我要经管由您付钱或者由您雇用的人。我还要，”他眼睛望望桌子上的东西，微微露出点儿笑意说，“清理您的文件——”

鲍芬先生摸摸他沾上墨水渍的耳朵，向他妻子看看。

“——要把它们清理得随时都整整齐齐，一目了然，每一份文件的封套上都写明内容摘要。”

“我说呀，”鲍芬先生说着，一边慢慢儿把自己写的涂满墨水斑点的纸头在手里揉成一团，“要是您马上清理一下这堆文件，看看您怎么处理它们，我也就知道该怎么处理您的事了。”

说干就干。洛克史密斯先生除掉帽子和手套，安然地在桌边坐下，把拆开的文件理成整齐的一叠，依次把每一件过目一遍，再折好，在封套上写上摘要，放成另一叠，等第二叠堆成而第一叠不见了的时候，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小绳子来，顺手绕个弯，打个结，极其熟练地抱它们捆成一扎。

“好！”鲍芬先生说。“非常好。现在说说看它们都是关于什么事情的，劳您驾！”

约翰·洛克史密斯把他做的摘要一一大声读出来。都是关于新房子的。装修匠的估价单，多少钱。家具估价单，多少钱。几间办公室的家具估价单，多少钱。马车匠估价单，多少钱。马贩子估价单，多少钱。挽具匠估价单，多少钱。金银装饰匠的估价单，多少钱。总数，多少钱。然后是函件。同意鲍芬先生某月某日关于某物所出的价钱。不同意鲍芬先生某月某日关于某事所出的价钱。有关鲍芬先生另外在某月某日对另外某事的计划的意见。等等。一切整齐紧凑，井井有条。

“清楚极了！”鲍芬先生用一只手，像打拍子似的，把每一段写下的字都检查了一遍，然后说，“您怎么使用墨水的，我就想不通，您用过它以后，人还是滑溜溜的干净。现在谈谈写信的事儿吧。咱们来。”鲍芬先生怀着孩子般愉快的羡慕心情，搓着两只手说：“咱们来试试写封信看。”

“写给谁呢，鲍芬先生？”

“不管谁。就写给您自己吧。”

洛克史密斯先生一挥而就，然后大声读道：

“‘鲍芬先生谨向约翰·洛克史密斯先生致意，并且奉告，他已决定试行聘请约翰·洛克史密斯先生担任其所欲担任之职务。鲍芬先生接受约翰·洛克史密斯先生之诺言，薪俸问题将在一段时期之后再作考虑。不言而喻，鲍芬先生对此未作任何承诺。鲍芬先生仅附带申言，他相信约翰·洛克史密斯先生将依其所作之保证，忠实服务，恪尽职守。谨请约翰·洛克史密斯先生即日起开始履行其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