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个星期以来,约翰“杰克”1『注:杰克(jake)是约翰(john)的昵称。』·钱伯斯一直奋力与脑海中的疯狂搏斗。他感觉自己就像快沉的远洋轮船上的最后一名乘客在拼命用舱底水泵抽水,希望能捱到风平浪静、天空初霁、救援赶到的那一刻……无论哪里来的救援。一九七七年五月三十一日,放暑假前四天,他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没有任何救援赶来。是该放弃的时候了;是任风暴卷走自己的时候了。
但是最终的导火索是英语写作课的期末作文。
约翰·钱伯斯在派珀学校的 她边说边递给戴维·萨雷一小沓油印材料,让他分发下去。杰克打开他的文件夹,想最后看一眼他写的我对事实的理解。他对这篇作文还真的挺感兴趣,因为他丝毫不记得他写过期末作文,就如同他不记得复习过法语。
他好奇又不安地看看标题页,我对事实的理解,作者约翰·钱伯斯,这行字整齐地印在页面中央,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在字下面还贴了两张图片。一张上面是一扇门——他想可能是伦敦唐宁街10号的大门——另一张上面是一辆美铁2『注:美铁,amtrack,全称为美国全国铁路客运公司(americantrack),是美国最大的铁路公司。』火车。两张都是彩色照片,无疑是从杂志上精选下来的。
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什么时候做的?
他翻开作文,视线锁定在他的期末作文的 “对不起。”他回答。他的确很抱歉,但是同时也品尝到失望的苦涩。终究这还是一间食品室。他刚刚如此确定——
“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今天是你打保龄球的日子!我以为你起码一个小时以后才会回来。我甚至还没为你准备甜点呢,所以你可别指望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饿。”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番茄酱罐子。
“你进来我一点儿也没听见。”她小声咕哝道。
“我听见有耗子或什么的。我猜大概就是你。”
“我猜也是。”她走下小板凳,接过番茄酱罐子。“你看上去好像感冒了,约翰尼。”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但是这也不表示什么。”
“我想我只是累了,”杰克说,同时他心想:如果真是这样儿该多好啊。“也许我喝点儿汽水,看会儿电视就好了。”
她咕哝道:“你有没有什么卷子要给我看?如果有,快拿出来。我还要做晚饭呢。”
“今天没有,”他回答。他离开了食品室,拿了一瓶汽水,走进起居室。他调到好莱坞框框2『注:好莱坞框框(hollywoodsquares),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著名的电视游戏节目。』那个频道,心不在焉地看着,与此同时关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继续在脑海中展现。
7
他的父母根本都没有发现他不对劲——他父亲甚至到九点半才回家——但是杰克也无所谓。他十点就上了床,却总也睡不着,在一片漆黑中聆听窗外城市的声音:刹车、喇叭、呼啸而过的警车。
你死了。
不,我没有。我正好好儿躺在我自己的床上呢。
这没关系。你已经死了,而且你明白这个。
最糟糕的是,他两者都明白。
我不知道哪个声音说的是实话,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们俩都给我闭嘴。不要再吵了,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行吗?求求你们了!
但是它们并不想照做。明显也不能。杰克突然觉得他必须起床——立刻——去打开浴室的门。另一个世界就会在门后,驿站和另一个他也会在那儿。另一个他正披着旧毯子缩成一团躲在马厩里,边琢磨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边想睡上一会儿。
我可以告诉他,杰克兴奋地踢掉被子。他突然想到书橱后面的门不再通向浴室,而是通向另一个笼罩在夜色下的世界,那里散发着热气、紫鼠尾草的气息,还能让他看见一把尘土里的恐惧。我可以告诉他,只是没必要了……因为我会进入他……我会变成他!
他冲过黑漆漆的房间,高兴得几乎笑出声,一把推开门。然后——
依旧是他的浴室。只是他的浴室。墙上贴着马尔文·盖耶1『注:马尔文·盖耶(marvingaye),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著名的黑人歌手,以演唱黑人灵歌著称。』的大幅海报,夜光透进百叶窗,在瓷砖地上刻出交错光影。
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努力咽下所有失望,可是失望一点儿没有退去,苦涩却越来越重。
苦涩。
8
从事发到现在的三个礼拜在杰克的记忆中延伸成一片无情荒芜的废墟——一片噩梦般的荒原,永远没有宁静、休憩,永远受着痛苦的折磨。他脑海中幽灵般的声音和记忆给他的压力与日俱增,他的理智不堪重负,他曾经等待过,就像一个身陷囹圄的囚犯望着他曾经统治过的城市一样,曾经希望当他到达那个叫做罗兰的男人让他跌落深谷的那段记忆的时候,双重记忆就会结束,但是事与愿违。相反,记忆只是倒回开头、重新播放而已,就像一盘设定为反复播放的磁带一样,除非磁带坏了或者有人按下停止键,否则会无休止地播放下去。
恐怖的记忆裂谷越来越深,他自己作为纽约男孩的生活的记忆也同时变得不确定、不连续。他记得自己去上学、周末去看电影、上个礼拜天(或者是上上个?)和父母吃了早中饭,但是这些记忆就像一个得了疟疾的人在弥留时的印象:来往的人模糊得只剩下影子,声音变成互相重叠的回声。甚至连回忆起最简单的动作,比如咬一口三明治或从健身馆的售货机里拿一罐可乐,都需要一番挣扎。杰克熬过了那段脑海中声音对吵、两套记忆冲突的神游一般的日子,但是门——各种各样的门——却让他越来越着魔;他从来没有停止希望枪侠的世界可能就藏在其中某扇门后。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这已经是他仅剩的希望了。
但是今天,游戏结束了。他再也不可能取得获胜的机会,不可能了。他放弃了。他逃学了。杰克盲目地沿着街道向东走去,根本不知道他会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9
他向前走了一会儿以后,不愉快的恍惚渐渐散去,他开始注意周围。他正站在莱克星顿大道和 吃的从吃者出来。
甜的从强者出来!
“他让参加他婚礼的年轻人猜这个谜语,很有信心他们无法猜出答案。但是年轻人诓骗了达丽拉,让她悄悄泄露了谜底。参孙勃然大怒,以欺骗罪处死了这些年轻人——古时候,你瞧,人们对于谜语的态度比之今日可要严肃得多!
“顺便说一下,参孙谜语的谜底——以及本书中所有谜语的谜底——都可在书后找到。我们只是请求您在偷看谜底前给所有谜语一个公平的机会!”
杰克翻到书的最后一部分,隐约预感到他会找到什么。果然,在印有谜底两字的那页后面只剩下一些碎片,然后就是封底了。整个谜底部分已经被撕掉。
他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然后,一阵不太冲动的冲动促使他又走回曼哈顿心灵餐厅。
凯文·塔尔从棋盘上抬起眼。“怎么,改变了主意想喝一杯咖啡了吗,北国的流浪者?”
“不是。我只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一个谜语的谜底。”
“问吧,”塔尔邀请道,走了一步卒。
“参孙说的谜语,他是《圣经》里的大力士吧?是这样说的——”
“‘吃的从吃者出来,’”亚伦·深纽转过身看着杰克,接口道。“‘甜的从强者出来。’是这个吗?”
“是的,就是这个,”杰克回答。“你怎么知道——”
“噢,我看到过一两回。再听这个。”他仰着头开始用悦耳的嗓音唱道:
参孙路遇一壮狮,
参孙爬上狮子背。
你读过狮爪把人伤,
但参孙手伸进狮下巴!
骑着壮狮直至猛兽亡,
蜜蜂在死狮头中筑蜂房。
杰克听罢,瞠目结舌,亚伦眨眨眼睛,被杰克瞠目结舌的表情逗得大笑起来。“这回答了你的问题吗,朋友?”
杰克的眼睛瞪得更大。“哇!这歌儿真好听!你从哪儿听来的?”
“噢,亚伦什么都知道,”塔尔回答。“当鲍勃·迪伦2『注:鲍勃·迪伦(bobdn),生于一九四一年,美国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摇滚歌手、音乐家、诗人。』还只会在赫纳口琴上吹出开音g时,他就是布利克街3『注:布利克街(bleeckerstreet),位于美国纽约格林尼治村,街上有许多参观酒吧,是前进诗人、摇滚歌手的聚集地。鲍勃·迪伦曾在街上的酒吧驻唱。』上的常客了。至少如果你相信他的话。”
“那是首古老的灵歌,”亚伦对杰克解释,接着对塔尔说:“顺便说一下,你被将了一军,死胖子。”
“不是很老吧?”塔尔回答。他走了一步相,亚伦迅速地抓住机会。塔尔小声嘟哝一句,杰克觉得听起来非常像他妈的。
“所以谜底是狮子。”杰克说。
亚伦摇摇头。“只是一半谜底。参孙的谜语可是两个,我的朋友。另一半谜底是蜂蜜。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
“好。再试试这个。”亚伦闭了会儿眼睛,然后背诵道:
什么会跑却从不走,
有嘴却从不开口,
有床却从不睡觉,
有头却从无泪流。
“自作聪明的蠢货。”塔尔冲着亚伦大吼。
杰克仔细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本来能多想一会儿的——他发现猜谜真是非常有趣——但是他强烈地感觉到必须得离开这里,因为他在今天早上还要去 我并不想假装我理解了所有的象征意象(例如,“影子女士,”“枪侠”),但是很明显你自己就是“囚犯”(受困于学校,社会,诸如此类),而我们的教育体制就是“会说话的魔鬼”。有没有可能“罗兰”与“枪侠”都是同一个权威形象——你的父亲,也许?这个可能性非常吸引我,所以我就去你的档案里查了查他的名字。我发现你父亲叫艾默,但是我又进一步发现他的中间名缩写是r。
这一点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抑或这个名字是双重象征,同时来自于你的父亲与罗伯特·布朗宁的诗作《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归来》?我通常不会问大多数学生这个问题,但是当然我知道你博闻强识!
无论如何,我印象非常深刻。年轻的学生常常会对所谓的“意识流”手法感兴趣,但通常很难把握。但是你的文章非常出色地将意识流与象征的语言融为一体。
太棒了!
你“一回来”就来找我一下——我想和你谈谈这篇文章是否可能在明年学生文学杂志的第一期发表。
b.艾弗莉
又及,如果你今天离开学校是因为你突然怀疑我无法理解这篇内容如此丰富的作文,那么我希望我已经帮你打消疑虑。
杰克撕下这张纸,翻开他那篇惊人新颖、象征丰富的期末作文的标题页,上面艾弗莉小姐用红笔画了大大的一个“a+”,周围画了一个圈儿,下面还写了一句干得漂亮!!!
杰克开始大笑。
整整一天——漫长、害怕、困惑、愉快、恐怖、神秘的一天——都浓缩成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他跌坐在椅子里,头朝后仰,双手捧住肚子,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笑得嗓子嘶哑。他快停下来时,艾弗莉小姐几句善意的评论跃入眼帘,然后他又无法控制地大笑。他甚至没有看见他的父亲走进门,困惑、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之后摇着头离开。
终于,他意识到肖太太还坐在他的床上看着他,淡定超然的表情带着友善,也夹杂着些微好奇。他刚想开口说话,笑声又从嘴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我得停下来,他想。我必须得停下来,否则真会没命的。这样下去我会中风或是心肌梗阻什么的。
接着他又想到,不知道她怎么解释“小火车,小火车?”想到这里,他又开始疯狂大笑。
最终,捧腹大笑慢慢减弱为咯咯笑。他抬起胳膊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说,“对不起,肖太太——只是因为……呃……我的期末作文得了a+。这篇作文富有……非常富有……象……象……”
但是他没法儿把话说完,接着又开始捧腹大笑,笑弯了腰,笑得肚子疼。
肖太太站起身,脸上挂着微笑。“非常好,约翰。我很高兴一切结果都这么好,而且我肯定你父母肯定也会高兴的。今天太晚了——我想我得请看门人帮我叫一辆出租车了。晚安,做个好梦。”
“晚安,肖太太,”杰克努力控制住自己回答道。“谢谢。”
等她一走,他又开始大笑。
21
之后的半个钟头,他的父母分别找他谈话。他们的确冷静了不少,而杰克期末作文a+的成绩让他们更加冷静。他们进房间的时候,杰克的法语课本摊在书桌上,其实他一个字都没看,也根本没真的打算复习。他只是等着他们都离开以后可以开始研究白天买的那两本书。他觉得真正的期末考试正在地平线的另一端等待着他,而他拼命希望能够通过。
大概在十点一刻的时候,他的父亲走进杰克的房间,在二十分钟之前杰克的母亲刚刚结束了她短暂草率的探访。艾默·钱伯斯一手拿着香烟,另一只手拿着一杯威士忌,看上去不只更加冷静而且几乎有点儿恍惚。瞬间杰克冷漠地想,他是不是也服用了他母亲的安定。
“你还好吗,孩子?”
“还好。”他又变成了那个自觉整洁的小男孩儿,转向他父亲的眼睛不再灼灼发光,反而有些模糊迟钝。
“我想说我对刚才很抱歉。”他父亲可不是经常道歉的人,而且道歉说得很糟糕。杰克微微为他感到遗憾。
“没关系。”
“艰苦的一天,”他的父亲边说边举着空酒杯比划着。“我们为什么不忘记发生的一切?”他说话的方式表明他似乎刚刚想出这个绝妙又符合逻辑的好主意。
“我已经忘记了。”
“很好。”他父亲听上去舒了一口气。“你该上床休息了,是吧?明天你需要做一些解释,而且还要参加考试。”
“我猜是的。”杰克回答。“妈妈还好吗?”
“很好,很好。我去书房了。今晚还有工作要做。”
“爸爸?”
他父亲小心翼翼地回头。
“你的中间名是什么?”
他父亲脸上的表情告诉杰克他看到了期末作文的成绩,但是肯定既没有费心通读全文、也没有读艾弗莉小姐的评论。
“我没有中间名,”他回答。“只有一个缩略字母,就像哈里·s·杜鲁门一样,只是我的是字母r。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只是好奇。”杰克回答。
他在他父亲离开之前一直努力保持镇静……但当门一关上,他就跳上床,把脸埋在枕头里面,又闷声大笑起来。
22
当他确定狂笑的冲动终于过去(虽然时不时喉咙里还会冒出一阵窃笑,就像狂笑后遗症似的),而且确定他的父亲已经锁上门坐在他的书房里抽着香烟、喝着威士忌、看着文件、当然还有那一小瓶白色粉末的时候,杰克回到他的书桌前,打开台灯和那本《小火车查理》。他瞥了一眼书的版权页,发现第一版是一九四二年出版的,他手头这本已经是第四次印刷了。他又看看封底,却没找到关于作者贝里·埃文思的任何信息。
杰克翻回第一页,图画里一个金黄头发的男人正咧嘴笑着坐在一辆蒸汽小火车的驾驶室里。他凝视着这个男人脸上骄傲的笑容,思索片刻后开始读正文。
鲍伯·布鲁克斯是中世界铁路公司的工程师,负责圣路易斯和托皮卡之间的路段。工程师鲍伯是中世界铁路公司最出色的火车司机,而查理则是最出色的火车头!
查理是一个402老大哥型的蒸汽火车头,而工程师鲍伯是迄今惟一被允许坐上他的驾驶室拉响鸣笛的人。每个人都知道查理会发出呜呜的鸣笛声,每当他们听到呜呜声回荡在辽阔的堪萨斯乡间时,他们说“那是查理和工程师鲍伯他们,圣路易斯和托皮卡之间跑得最快的一对搭档!”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冲到自己院子前面,只为一睹查理和工程师鲍伯的风采。工程师鲍伯总是微笑着向他们挥手致意,孩子们也会微笑着挥手回应。
工程师鲍伯有一个特殊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小火车查理真的、真的有生命。有一天,他们正行驶在托皮卡到圣路易斯的路上,工程师鲍伯听见低沉温柔的歌声。
“是谁和我一起在驾驶室里?”工程师鲍伯不高兴地问。
“你得去看看心理医生,工程师鲍伯。”杰克看到这里喃喃自语,同时翻到第二页。上面有一幅插图,工程师鲍伯正弯着腰检查小火车查理的自动锅炉室。杰克觉得奇怪,鲍伯在查探偷乘者的时候,谁在开火车、并且提防铁轨上突然出现牛群(更不用说男孩儿女孩儿了)?他猜贝里·埃文思肯定对火车所知有限。
“别担心,”一个沙哑的声音轻声说。“这只是我。”
“这个我是谁?”工程师鲍伯用他最大声、最严厉的声音问道,因为他仍然认为有人在恶作剧。
“查理。”沙哑的声音轻声回答。
“哈哈哈!”工程师鲍伯说。“火车可不会说话!我也许知道得不多,但是我至少明白这个!如果你是查理,那我想你可以自己鸣笛了!”
“当然!”沙哑的声音轻声说,就在那时,汽笛开鸣,响彻整个密苏里平原:呜……呜……!
“上帝啊!”工程师鲍伯惊叹。“真的是你!”
“我告诉过你呀,”小火车查理回答。
“那我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生命?”工程师鲍伯又问。“为什么你以前从来不和我说话?”
这时,查理开始用他那沙哑低沉的嗓音对工程师鲍伯歌唱。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头顶一片碧蓝天,
只愿永远驶向前。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
生命不止不停歇。
“以后旅途中你还会和我说话吗?”工程师鲍伯问道。“我会很乐意的。”
“我也是,”查理回答。“我爱你,工程师鲍伯。”
“我也爱你,查理。”工程师鲍伯回答。说完他亲自拉响汽笛,只为表达他现在多么开心。
呜……呜……!这是查理最动听的鸣叫,每个听到的人都连忙跑出来看个究竟。
最后这段的插图与封面上的那幅非常接近。前面的几幅插图中(都是粗绘图画,让杰克想起他最喜欢的幼儿园图书《爱尔兰人迈克和他的蒸汽挖土机》里面的图片),火车头只是火车头——无疑吸引着这本书当时的读者群、四十年代的男孩子,让他们兴高采烈——仍旧只是机器。可是在这幅插图中,它明显有了人脸的特征。尽管查理脸上挂着笑,故事透出笨拙的可爱,杰克仍然感到心头一凛。
他不信任这张笑脸。
他打开他的期末作文,视线扫过几行,然后读到,我很肯定布莱因非常危险,这就是事实。
他合上文件夹,手指关节在上面若有所思地敲了几下,然后继续读《小火车查理》。
工程师鲍伯和查理一起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日日夜夜,他们也聊了很多事情。工程师鲍伯独身一人,查理成为自从很久以前他妻子在纽约去世以后惟一真正的朋友。
有一天,查理和工程师鲍伯回到坐落在圣路易斯的车库,却发现在查理的泊位上停着一辆全新的柴油火车头。这个柴油火车头真是了不起!足足5000马力!不锈钢的车厢连接装置!还有位于纽约州尤蒂卡的尤蒂卡引擎公司制造的牵引电动机!
“这是什么?”工程师鲍伯忧心忡忡地问,查理只是用他最低沉、最沙哑的嗓音继续吟唱: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只愿永远驶向前,
头顶一片碧蓝天。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
生命不止不停歇。
布利戈斯先生,车库的负责人,走了过来。
“那台柴油火车头很漂亮,”工程师鲍伯说,“但是你必须把它从查理的泊位上移走,布利戈斯先生。今天下午查理得上润滑油了。”
“查理不再需要上润滑油了,工程师鲍伯,”布利戈斯先生悲伤地回答。“他将被这个火车头替代——全新的伯灵顿西风柴油火车头。以前,查理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火车头,但现在他老了,锅炉还漏气。恐怕这回查理真该退休了。”
“绝对不行!”工程师鲍伯非常愤怒!“查理仍旧马力十足!我要打电报给中世界铁路公司的总部!我要打电报给总裁雷蒙德·马丁先生,亲自!我认识他,因为他曾经给我颁发优秀员工奖,后来我和查理还带着他的小女儿去兜风。我让她亲手拉响鸣笛,查理还为她卖力地鸣叫!”
“我很抱歉,鲍伯,”布利戈斯先生说,“但是正是马丁先生亲自订购了这辆柴油机车。”
这是事实。就这样,小火车查理被移到中世界铁路公司圣路易斯火车停车场最远角落的旁轨上,在杂草堆中慢慢生锈。现在人们在圣路易斯和托皮卡的轨道上听见的是伯灵顿西风的轰克轰克声,而查理的鸣笛已经不再响起。一窝老鼠在工程师鲍伯的座位上安了家,他曾经自豪地坐在那儿看着原野从身旁掠过;小燕子也在查理的烟囱里筑巢做窝。查理孤独又悲伤,十分想念钢轨、蓝天和开阔的原野。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到过去,流出黑色的机油泪水,泪水弄锈了他精美的车头灯,但是他不在乎,因为现在车头灯也已经老了,而且再也没有点亮。
马丁先生,中世界铁路公司的总裁,写信提供工程师鲍伯驾驶全新的伯灵顿西风的职位。“这个火车头很出色,鲍伯,”马丁先生说,“马力十足,而你是驾驶它的最佳人选!在所有中世界的工程师中,你是最优秀的。我的女儿苏珊娜也一直记得你让她拉响老查理的汽笛。”
但是工程师鲍伯表示,如果他不能继续驾驶查理,那么他的火车司机生涯也就到此为止。“我无法理解如此高级的柴油机车,”工程师鲍伯说,“而且它也不会理解我。”
公司为他安排了在圣路易斯车库清洗引擎的职位,工程师鲍伯变成了清洗工鲍伯。有时候,一些驾驶全新柴油车的工程师会取笑他。“看那个老傻瓜!”他们说。“他不能理解世界已经转换了!”
有时趁着夜深人静,工程师鲍伯会走到停车场远处生锈的旁轨,小火车查理孤独地停在那里。杂草长进他的车轮,锈迹爬进车头灯。工程师鲍伯还会和查理说话,但是查理回答得越来越少。很多夜晚他甚至一言不发。
一天晚上,工程师鲍伯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查理,你是不是快死了?”他问。然后查理用他最低沉、最沙哑的声音回答: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头顶依旧碧蓝天,
如今不再驶向前。
我猜我会待在这儿,
直到死亡那一天。
故事的转折算不上出乎意料。杰克盯着这段故事的插图看了好久,图画技巧谈不上精湛,但丝毫不损故事的催泪效果。查理看上去又老又沮丧,被所有人遗忘;工程师鲍伯看上去失去了他最后的朋友……起码故事是这样说的。杰克可以想像,全美国的孩子看到这里都会号啕大哭,他又突然想到,许多儿童读物里都包含这种情节,这种能让你心口变得酸酸的情节。韩赛尔与格蕾特1『注:韩赛尔与格蕾特(hansndgretel),《格林童话》中的一个故事,又被译为《糖果屋》。』被赶进森林,小鹿班比的妈妈被猎人杀死,还有老黄狗的死。伤害小孩子、让他们流眼泪可真是容易,而且这似乎也显示出大多故事作者都具有虐待倾向……而且,看起来,贝里·埃文思也不例外。
但是杰克却发现自己对查理被贬到中世界铁路公司圣路易斯的火车停车场无人问津的角落、在杂草中生锈没有丝毫难过。恰恰相反。很好,他暗想。那就是他该待的地方。就该待在那儿,因为他很危险。就让他在那里生锈,千万别信任他的眼泪——那是鳄鱼的眼泪。
剩下的部分他很快看完。大团圆的结局,这是当然,尽管孩子们在忘记这种结局之后很长时间都会记得被抛弃在停车场一角的绝望。
马丁先生,中世界铁路公司的总裁,来到圣路易斯视察工作。他本来打算乘坐伯灵顿西风回到托皮卡,参加下午他女儿的第一次钢琴演奏。可是西风却无法启动,好像柴油燃料里面进了水。
(是你把柴油燃料浇湿的吧,工程师鲍伯?杰克心里暗想。我敢肯定就是这样,你这条奸诈的老狗!)
其它所有火车都出任务去了!该怎么办?
这时有人碰了碰马丁先生的胳膊。是清洗工鲍伯,只不过他看上去不再像一个引擎清洗工。原本沾满油渍的工作服已经脱下,换上了干净的工作装,原来的工程师软帽也重新戴上。
“查理就在不远处的旁轨上,”他说。“查理可以开到托皮卡去,马丁先生。查理能够把您准时送到您女儿的钢琴演奏会上。”
“那辆旧蒸汽火车?”布利戈斯先生对此嗤之以鼻。“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查理也许离托皮卡城还有五十英里呢!”
“查理一定能做到,”工程师鲍伯坚持。“况且没有其它火车,我知道他行的!我一直在空余时间清洗他的引擎和锅炉,您瞧。”
“我们试试吧,”马丁先生最终说。“如果没赶上苏珊娜第一次演奏会,我会非常遗憾的。”
查理整装待发;工程师鲍伯往他身后的煤水车里填满了新鲜煤炭,燃烧室烧得连外壁都发红。他扶马丁先生坐上驾驶室,又把查理拖离锈迹斑斑、无人问津的旁轨。这么多年以来,查理又一次踏上主轨道。接着,他踩动引擎,拉响汽笛,查理发出勇敢的呼声:呜……呜……!
圣路易斯城里所有孩子都听见了轰鸣的汽笛,全都跑进院子亲眼目睹生锈的老蒸汽火车从门前经过。“看呀!”他们大叫。“那是查理!小火车查理回来了!好哇!”他们挥手致意,当查理加速穿过城镇时,他又鸣响汽笛,就像过去那样:呜……呜……!
咔嗒咔嗒,查理的车轮经过!
呼哧呼哧,烟从查理的烟囱冒出!
咕咚咕咚,传送带把煤送进燃烧室。
说到动力!说到神气!上帝啊,老天啊,呜哇!查理从未跑得这么快!眼前的原野还没看真切就从耳边一闪而过!他们飞速赶超41国道上的汽车,宛若那些汽车都是静止的!
“简直不敢相信!”马丁先生大叫着拿起帽子在空中挥舞。“这真是了不起的火车头,鲍伯!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让它退休!你怎么能够让煤炭传送带运转得这么快?”
工程师鲍伯只是微微一笑,因为他知道小火车查理在给自己加煤。而且,在咔嗒咔嗒、呼哧呼哧、咕咚咕咚的声音下面,他能够听见查理用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唱着那首老歌儿: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只愿永远驶向前,
头顶一片碧蓝天。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
生命不止不停歇。
查理把马丁先生准时(这是当然)送到他女儿的钢琴演奏会上,苏珊娜再次看见她的老朋友查理非常高兴(这也是当然)。苏珊娜一路上兴奋地拉着汽笛,大家一起又回到圣路易斯。马丁先生把查理和工程师鲍伯安排在了全新建造在加利福尼亚的中世界游乐园中,以后他们就可以一直载着孩子们游览乐园,而且——
直到今天你还能看见他们载着快乐的孩子们到这里、去那里,畅游这个灯光与音乐组成的世界,享受美丽开心的时光。工程师鲍伯头发已经染上白霜,查理比起以前也不大说话,但是他们俩仍然精神奕奕,而且孩子们时不时地还可以听见查理用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吟唱他的老歌儿。
完
“不要问我傻问题,我也不玩笨游戏。”杰克喃喃自语,视线又锁定最后一幅图片。上面小火车查理拉着两车厢开心的孩子从过山车开到摩天轮。工程师鲍伯坐在驾驶室里,拉着汽笛的绳子,像头粪水里的猪一样傻乐着。杰克猜想工程师鲍伯的微笑要传达的肯定是极大的喜悦,但是这笑容在杰克看来更像是疯子脸上的傻笑。查理和工程师鲍伯两个看上去都像疯子……而且杰克越多看一眼车上的孩子,就越觉得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恐惧的痛苦。让我们下车,他们的表情仿佛在说。求求你们了,只要让我们活着下车就行!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生命不止不停歇。
杰克合上书,仔细想了一会儿。然后他又把书打开,一页一页翻着,圈出一些吸引他的字词。
中世界铁路公司……工程师鲍伯……低沉、沙哑的声音……呜呜……自从很久以前他妻子在纽约去世以后惟一真正的朋友……马丁先生……世界已经转换了……苏珊娜……
他搁下笔。为什么这些字词如此吸引他?纽约这个词吸引他,原因很明显,但是其它那些呢?而且,为什么是这本书?毫无疑问他本来就打算买下来。可他肯定如果当时他口袋里钱不够,他就会一把抢过书、然后逃之夭夭。但是为什么?他感觉好像心中有一只指南针,并不知道什么磁北,只知道要指向一个特定的方向,无论你愿意与否。
杰克惟一肯定的就是他非常、非常疲倦,假如他现在还不爬上床,那他就会在桌子前睡着。他脱掉衬衫,最后瞥了一眼《小火车查理》的封面。
那微笑。他不信任那微笑。
一点儿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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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并没能如预期的那样迅速入睡。脑海中的声音又开始争论他到底是死还是活,让他根本睡不着。最后,他坐起身,眼睛紧闭,用拳头朝太阳穴狠狠捣了几下。
闭嘴!他对着声音大叫。赶快闭嘴!你们一天都很安静,现在也安静下来!
如果他承认我已经死了,我就闭嘴,其中一个声音愠怒地说。
如果他肯看在上帝的份上朝四周看看、承认我明显还活着,我就闭嘴,另一个声音反唇相讥。
他快忍不住要尖声大叫起来。这根本无法忍受;他感觉就像要呕吐似的,尖叫就堵在喉咙管。他睁开眼睛,看见长裤挂在书桌椅子上,此时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他跳下床,走向椅子,摸索长裤右面的口袋。
银钥匙就在那里。在他的手指一碰到钥匙的瞬间,声音停止了。
告诉他,他脑海中蹦出这样的念头,只是不知道是为了谁。告诉他抓住钥匙。钥匙可以让声音消失。
他手里抓着钥匙回到床上,头沾上枕头不出三分钟,就沉沉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