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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 第五章 摊牌与交火_三张牌(黑暗塔2)

作者:斯蒂芬·金 字数:12343 更新:2025-01-14 13:48:11

1

在二十年代比莉·霍利戴1『注:比莉·霍利戴(billieholiday,1915—1959),美国爵士乐女歌手。此处称“二十年代……蓝调音乐”可能有误,霍利戴的职业演出生涯始于一九三一年。』的蓝调音乐中——这个歌手有一天突然发现了她自己的某种真相——有这样一句歌词:“医生告诉我女儿你得快点歇手/倘若再来一支火箭那就是你最后的一支了。”亨利·埃蒂最后的火箭2『注:火箭,原文rocket,在美国俚语中也是某些毒品的代名词。』是在那辆货车停在斜塔前,他的兄弟被带进来的五分钟前射出的。

乔治·比昂迪——朋友们叫他“大乔治”,又被他的对头称作“大鼻子”——站在亨利的右边,所以由他来向亨利提问。这会儿昏昏欲睡的亨利坐在桌前一个劲儿地眨动着猫头鹰似的眼圈,特里克斯·波斯蒂诺把骰子拿在手里,那只手由于海洛因的长期侵蚀已经见出最糟糕的结果了,颜色泛灰的肌肤正是坏疽的征兆。

“轮到你了,亨利。”特里克斯说,跟着亨利就从他手上把骰子拨弄下来。

他茫然地瞪视着两眼,丝毫没有想玩游戏的样子,杰米·哈斯皮奥把骰子移到他面前。“看着这个,亨利,”他说,“你有机会得分拿馅饼了。”

“里斯3『注:里斯(lizettewoodworthreese,1856—1935),美国女诗人。』的诗,”亨利做梦似的说,然后四下看了看,好像刚刚醒过神来。“埃蒂在哪儿?”

“他很快就来这儿,”特里克斯安抚他。“玩游戏吧。”

“来一针怎么样?”

“玩游戏吧,亨利。”

“好吧,好吧,别靠在我身上。”

“别靠着他。”凯文·布莱克对杰米说。

“好吧,我不靠。”杰米说。

“你准备好了?”乔治·比昂迪说,他看着亨利的下巴垂至胸前,又慢慢抬起来——就像看着一块木头在水里颠起颠落,一边朝其他人使劲眨眼。

“好吧,”亨利说,“来吧。”

“来吧!”杰米·哈斯皮奥兴奋地大声嚷嚷。

“你来操这个蛋!”特里克斯表示同意道。所有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在另一个房间里,巴拉扎的牌楼这会儿搭到三层高了,又颤动了一下,却没倒。)

“好啦,听好啦,”乔治说着又眨了眨眼。虽说这回亨利应该轮到体育类题目,但乔治念出来的却是艺术和娱乐一类。“哪一个最流行的西部乡村歌手以《一个叫苏的男孩》和《福尔松囚徒的蓝调》以及其他许多乡巴佬歌曲闹了个大红大紫?”

凯文·布莱克,还能再押上七点或是九点的,(如果给他扑克筹码的话,)刚才笑得前俯后仰的,差点把桌面都给顶翻了。

乔治仍在装模作样地看着手里的卡片:“这个流行歌手还有个出名的绰号叫做黑衣人。他的名字会让人联想到撒尿的地方,他的姓氏又让人想到要掏你的钱包了,除非你他妈的是靠扎针过日子的。”4『注:这里提到的“黑衣人”就是前一章里埃蒂反复说起的歌手约翰尼·凯什。其名字johnny与john发音接近,在美国俚语中john有厕所的意思,而他的姓氏cash跟现金是一个词。』

一段期待中的长久的沉默。

“沃尔特·布伦南5『注:沃尔特·布伦南(walterbrennan,1894—1974),美国电影演员,曾多次获得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亨利最后说。

一阵咆哮似的大笑。杰米·哈斯皮奥死死拽住凯文·布莱克。凯文·布莱克在杰米肩上不停地捶着。巴拉扎的办公室里,垒起来的扑克牌已经有点塔的模样了,这会儿又晃动了一下。

“别闹了!”西米叫道,“老板大人在搭房子。”

他们马上安静下来。

“好了,”乔治说,“你可答对了,亨利,这问题挺难的,不过你算过了。”

“我总是能过的,”亨利说,“我总是能把他妈的这玩意儿搞定,来一针怎么样?”

“好主意!”乔治说着从他背后拿出一个罗依-坦烟盒。取出一个针管。他在亨利疤痕累累的肘部找到静脉扎了进去,亨利的最后一支火箭起飞了。

2

比萨车外面看着乱糟糟的,但是藏在它肮脏不堪的外表和粗糙的喷漆画里面的那些玩意儿,竟是缉毒局的家伙们也会羡慕不已的高科技产品。正如巴拉扎不止在一个场合说过的,你不可能去打赢大好佬们,除非有实力和他们比试一下——除非你能在设备上跟他们较劲。这些玩意儿可是价格不菲,但在巴拉扎看来购置它们是占了大便宜:他买这些东西至少挤掉了缉毒局采购的价格水分。电子公司的职员们倒也愿意一路屁颠颠地跑到东海岸来以最低价格把这些东西卖给你。那些catzzaroni(杰克·安多利尼把他们叫做硅谷的可卡因头儿)实际上是把这些东西丢给了你。

在仪表板下面是一个扰警仪;一台超高频雷达干扰发射机;一台远程/高频无线电发报机探测仪;一台远程/高频干扰发射机;一个带放大装置的发射机应答器,可以同时在康涅狄克州、哈莱姆区、蒙陶克海湾的任何地方通过标准的三角测量法追踪并确认这辆卡车;一台无线电话……还有一个小红按钮。(埃蒂·迪恩一离开卡车,安多利尼就摁下了这个按钮。)

在巴拉扎办公室里的信息传输装置马上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提示音。

“他们来了,”他说,“克劳迪奥,让他们进来。西米,你去告诉所有的人都不准出声。要让埃蒂·迪恩相信除了你和克劳迪奥没别人和我在一起。西米,你和其他的绅士一起到储藏间去。”

他们走了。西米向左拐,克劳迪奥·安多利尼转向右边。

平静中,巴拉扎往他的楼房上又搭了一层上去。

3

就让我来对付好了,克劳迪奥打开门时,埃蒂又说。

好的。枪侠说,但他保持着警觉,随时准备应付突如其来的变故。

钥匙卡嗒嗒地响了一下。枪侠非常熟悉这种气味——陈旧脏烂的汗衫气味从他右边的寇尔·文森特那儿飘来,那种刺鼻的近乎辛辣的须后水味道来自左边的杰克·安多利尼,当他们走进幽暗的房间时,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烈的啤酒酸腐味儿。

所有的气味中他能够辨别的就是啤酒味儿。枪侠打量着,这不是那种地板上撒满锯木屑的窳陋的客厅,也不是用板材搁在锯木架上搭成的酒吧——不像是你远在特岙时见过的席伯酒吧那种场所。到处是玻璃柔和的闪光,这地方的玻璃比他成人以后见过的所有的玻璃还多,小时候他还是见过许多玻璃。当时他们的物质供应线已经快中断了,部分原因是因为法僧的叛军实行了禁运袭击。但大部分原因,他想,是因为世界在向前发展,在转换了。法僧只不过是这个巨大变化的征象,不是原因。

他到处都可以看见他们的映像——在墙上,在玻璃面的柜台上,在柜台后面长长的镜子里;他甚至可以看见他们映在优雅的玻璃酒杯里弯曲缩小的身影,那种钟形酒杯悬挂在酒吧的顶架上……玻璃如同节日里的装饰品般华丽而易碎。

一个角落里摆放着一盏灯具似的东西,像是雕刻出来的,那玩意儿升起来,变幻着颜色,升起来,变颜色,升起来,再变颜色;金色变成绿色;绿色变成黄色;黄色变成红色;红色又变回金色。那上面用线条勾勒的大写字母他能认出,却一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rocko。

别去想了。这儿不就是要做生意嘛。他不是旅游者;他决不能让自己的举止表现得像一个旅游者似的,不管这些东西有多么神奇。

那个带他们进来的家伙显然就是开车送他们来这儿的人的兄弟,那辆车埃蒂叫它厢式运货车(可能是先运他们来这儿的意思吧,枪侠猜想)。那人比司机高很多,也许还年轻五岁。他的枪藏在衣服里面。

“亨利在哪儿?”埃蒂问。“我要见亨利。”他提高了嗓门。“亨利!嗨,亨利!”

没人回答;只是挂在酒杯架上的玻璃杯似乎发出了人耳无法辨识的微微震颤。

“巴拉扎先生想要先和你谈谈。”

“你们把他的嘴巴塞住了拴在一个什么地方了,是不是?”埃蒂问,没等克劳迪奥开口回答,埃蒂就笑了起来。“不,我在想什么呢——你们把他砸死了,就这么回事。你们这帮人想要亨利闭嘴干嘛还要费心用绳子和布头捆住他呢?好吧,带我去见巴拉扎,我们来把这事儿了结吧。”

4

枪侠看着巴拉扎桌上的纸牌塔想道:又是一个标志吗?

巴拉扎没往上瞧——这纸牌塔已经高到不必抬头往上看了——看不到顶了。他的表情是愉快而热情的。

“埃蒂,”他说。“很高兴见到你,孩子。我听说你在肯尼迪机场遇到点麻烦。”

“我不是你的孩子。”埃蒂断然地说。

巴拉扎做了一个不起眼的手势,那动作表示的意思是,这可有点滑稽,令人伤感也难以置信,好像在说:你伤害了我,埃蒂,你这样说话伤害我了。

“让我们来把事情了结吧,”埃蒂说,“你知道这事儿会有两个结果,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或者是条子打发我来,或者是他们放我走。你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两个小时内就把我弄趴下的。你也知道他们要是把我弄到四十三街去的话,我得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抖落出来。”

“那么是不是他们派你来的呢,埃蒂?”巴拉扎温和地问。

“不。他们让我走了。他们跟着我。但我没让他们跟住。”

“所以你就把货给甩了,”巴拉扎说,“那真是太妙了。你必须告诉我,你在飞机上用什么法子把两磅可卡因给扔掉了。这可能是最有用的信息了。简直就是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里的神秘故事。”

“我没扔掉,”埃蒂说,“但也不在我这儿。”

“那么是谁拿了?”克劳迪奥问道,然而在他兄弟阴郁而凶狠的注视下,他刷地一下脸红了。

“他拿了,”埃蒂说着,笑了,越过纸塔指着恩里柯·巴拉扎。“已经送到这儿了。”

这是埃蒂被带进办公室后,巴拉扎脸上 “噢,天呐。”他用细若游丝的声息呻吟道,嘴里开始冒出血沫。

克劳迪奥跟在特里克斯和守候在储藏室里的一个人后面。克劳迪奥两只手上都有自动步枪;从储藏室里出来的那家伙操着一把锯短了的雷明顿枪,看上去像是一支得了腮腺炎的大口径短筒手枪;特里克斯·波斯蒂奥拿着一把他称之为一级棒的兰波机关枪——这是一支ml6式的火力压制性武器。

“我的哥哥在哪儿?你他妈的吸毒鬼?”克劳迪奥尖叫道。“你把杰克怎么样了?”他压根儿没想要对方回答什么,一边嚷嚷着,手上两把枪就已经开始扫射起来。我要死了,埃蒂自忖,但罗兰又开枪了。克劳迪奥·安多利尼也挂着一身血污朝后退去。他手里的自动步枪飞了出去,滑过巴拉扎的写字台。枪重重地砸在地毯上那堆纸牌中间。克劳迪奥的大部分内脏都甩到了墙上,他都来不及攥住它们。

“逮住他!”巴拉扎尖叫道。“抓住那个幽灵!那小子没什么要紧的!他不顶屁事,只不过是个光屁股的小瘾虫!抓住那个幽灵!把他一枪轰了!”

他那把点357手枪的扳机扣动了两下。这把大家伙的声响跟罗兰的左轮枪一样震耳欲聋。射向那堵墙的两下枪击不是紧挨着打出两个并列的弹孔(罗兰正蹲在那墙后面),而是正好在罗兰脑袋两侧的仿木护壁上轰出了两个豁口。洗手间里白色的光线透过不规整的洞口投射出来。

罗兰扣动他手上的左轮枪。

只是一声干涩的卡嗒。

哑火。

“埃蒂!”枪侠吼叫起来,埃蒂举枪,扣动扳机。

枪声巨响,霎那间,埃蒂还以为枪在手里炸开来了,就像杰克当时的情形一样。后坐力倒是没把他弹穿墙壁,但那猛烈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朝上划了一个弧形,差点把肌腱都扯断了。

他看见巴拉扎肩膀裂开一块,血喷了出来,听到巴拉扎在刺耳地尖叫着,就像一只发疯的野猫,他大喊大吼,“那个小瘾虫没什么危险的,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你他妈的成木头了吗?你搞死我和我的哥哥?我要叫你看看谁是危险的!我要——”

储藏室里那家伙的那支枪管截短的枪开火时,听起来像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就在墙壁和洗手间的门被打出上百个窟窿眼的同时,埃蒂倒地打了个滚。他赤裸的皮肤被灼伤了好几处,埃蒂明白,倘若藏在储藏室的那家伙当时更靠近些,情况就不是刚才那个样子了,他那会儿就蒸发掉了。

嗨,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死了,他想道,他看着储藏室里那个举着雷明顿枪的家伙又在填子弹,枪又搁上前臂。这家伙正咧嘴而笑。他的牙齿黄得要命——埃蒂觉得这帮人肯定很长时间没跟牙刷打照面了。

基督啊!我要被他妈的一个满嘴黄牙的家伙给干了,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埃蒂意识模糊地想着。至少,我朝巴拉扎身上来过一下了。至少,我干得够出格的。他不知道罗兰是不是还开过一枪,他记不得了。

“我看见他了!”特里克斯·波斯蒂诺兴奋地叫唤起来。“吉姆,给我清场子,达里奥!”这个名叫达里奥的还没来得及给他清场子或是干嘛,特里克斯的兰波机关枪就开射了。重武器的火力在巴拉扎的办公室里恣意逞威。这阵猛扫的第一个结果是救了埃蒂一命。本来达里奥枪上的准星正好瞄住了埃蒂,刚要扣动扳机,特里克斯的扫射打断了他。

“住手,你这白痴!”巴拉扎尖叫着。

可是特里克斯既没听见,也不可能停下来,或是不想停下来。他嘴咧得老大,唾沫闪闪中露出一口活像一条巨鲨的牙齿,从房间这头扫射到那头,把两面护墙板扫成粉末,把相片镜框变成一团飞旋的玻璃尘暴。洗手间门上的铰链扫断了。巴拉扎镶有毛玻璃的单人淋浴房炸裂了。那面“为一毛钱奔走”3『注:“为一毛钱奔走”(marchofdimes),美国的一个救助儿童的大型慈善活动,以防止儿童早夭为宗旨,自一九三八年以来每年通过步行马拉松等形式募集资金。』的奖牌是巴拉扎去年刚得到的,这会儿也被枪子儿打得像敲钟似的丁当乱响。

在电影里,端着速射武器去射杀别人痛快至极。而现实的情形是,这事儿却很少会这么顺手。如果情况真像电影里那样,最初的四五次射击就该把对方干掉。(不幸的达里奥,如果他有能力证明什么的话,他本该把这事儿先给证明一下。)当最初的四五发子弹射出之后,难免会遇上这样两种情形——哪怕他是一个强壮有力的家伙——他得费劲地控制住手里的武器,因为枪口开始上抬,射手自己的身子不是歪到了右边就是歪到了左边,这取决于他用哪一边倒霉的肩头来抵住武器的后坐力,所以只有老傻或是电影明星才会想要用这种枪;拿这玩意儿上阵,就好比企图用一把风钻射杀对手。

埃蒂有一刻完全呆怔在那儿,什么有意识的动作都没有,只是瞪着这个白痴的疯狂举动。蓦然间,他发现有人从特里克斯身后挤过门槛,便马上举起罗兰的左轮枪。

“看到他了!”特里克斯带着歇斯底里的兴奋尖叫着,那种兴奋劲头只能是由于电影看得太多,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他自己头脑里想出来的,什么是现实中的真事儿了。“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看——”

埃蒂扣动扳机,特里克斯天灵盖以上的部分马上就无影无踪了。从这人的举止来看,好像不是什么大角色。

耶稣基督啊,这些武器一旦射出去,就能轰出几个大洞来,他想。

埃蒂左侧传出一声很响的枪声。他发育不良的左肩二头肌上被什么东西豁出一道热烘烘的口子。他瞥见巴拉扎在堆满纸牌的写字台角上举着那把梅格纳姆手枪朝他瞄准。他肩膀上已经流下了一摊红色液体。枪声再次响起时,埃蒂猛地缩下身子。

23

罗兰竭力蹲下身子,瞄准第一个冲进门里的家伙,扣动扳机。他拨弄过旋转枪膛,把可用的子弹填进去,把哑弹都抖落到地毯上,他是用牙齿来完成这些动作的。巴拉扎已经让埃蒂挂了花。如果这颗再是哑弹,我想今儿我俩都得挂了。

幸好不是。枪声大作,枪在他手上反弹了一下,杰米·哈斯皮奥扭转身子倒在一边,点45手枪从他没有知觉的手中滑落下来。

罗兰看见另外一个蹲伏在后面的人,于是匍匐着爬过满是碎木屑和碎玻璃碴的地板。他把左轮手枪搁回枪套里。想要用他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来填塞弹药简直是开玩笑。

埃蒂干得不错。枪侠忖度着埃蒂眼下的模样——想到他其实是赤身裸体地在投入战斗。这太不容易了。通常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枪侠抓到了一把克劳迪奥·安多利尼扔下的自动手枪。

“你们其他人都还在等什么?”巴拉扎嘶叫着。“耶稣啊!吃了这些家伙吧!”

大乔治·比昂迪和另外一个家伙,从储藏室里出来冲进这屋子。那个从储藏室里出来的人正用意大利语大吼大叫。

罗兰匍匐着爬向角落里的写字台。埃蒂正起身,朝门口和那个冲进来的人瞄准。他知道巴拉扎在那儿,等着他,但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两人中惟一能玩枪的,罗兰想。这里又有一个人愿为你而死,罗兰。你激发起这样可怕的忠诚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啊。

巴拉扎站起来,没看见枪侠正在他侧面。巴拉扎只想着一件事:终于可以把这小瘾虫干了,让这个给他带来毁灭性打击的家伙一命呜呼吧。

“不——”枪侠叫喊起来。巴拉扎循声转了过去,见他那模样突然吓了一跳。

“去你妈——”巴拉扎说着扬起他的梅格纳姆手枪。枪侠用克劳迪奥的自动手枪朝他射了四枪。这不过是个廉价的小玩意儿,比玩具好不了多少,他捏着这玩意儿都嫌脏了手,但是用一件卑劣的武器来杀死一个卑劣的人兴许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恩里柯·巴拉扎死了,脸上还残留着最后惊愕的一瞥。

“嗨,乔治!”埃蒂喊道,一边扣动了枪侠的左轮枪扳机。令人满意的噼啪声再度响起。这宝贝里面没有哑弹,埃蒂疯狂地想。这回我绝对搞定了。乔治被埃蒂的子弹一下撂倒,背部朝地倒在一个尖叫的家伙身上,把那人砸扁了,像九柱戏被击中的柱子,只是更惨不忍睹。一个不合情理却完全明晰的念头冒了出来:他感到罗兰的枪似乎有着某种魔力,一种护身符似的力量。只要手里着端着这把枪,他就不可能受到伤害。

接下来一阵沉寂无声,沉寂中埃蒂听到大乔治身下有人在呻吟,(当乔治倒在鲁斯·凡切奥——这个倒霉蛋的名字——身上时,压断了凡切奥的三根肋骨,)他自己耳朵里也听到了那种骨折的脆响。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再听到这样的声音。刚才那阵疯狂的枪响似乎已经结束了,相比之下,埃蒂以前听过的那些最吵吵闹闹的摇滚音乐会,也就跟在两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放收音机的音量差不多了。

巴拉扎的办公室已经丝毫看不出办公室的模样了。以前留下的玩意儿差不多都完蛋了。埃蒂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眼里透着一个年轻人初次见到这种场景的惊奇神情。罗兰明白这种神情——所有这类神情都一个样儿。不管是在野外战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死于加农炮、来复枪、刀剑和枪戟,还是在一个五六个人对射的小房间里,杀戮之地情形皆同,结局也一个样儿:无非是另一个停尸房,同样充斥着火药和生肉气味。

洗手间和办公室之间的墙只剩下几根柱子支在那儿。满地都是碎玻璃。天花板顶篷被特里克斯那把花哨而无用的ml6的火力捣得一塌糊涂,碎片一条条挂下来活像是剥下来的皮肤。

埃蒂干涩地咳了几声。现在他听到别的声音了——激动交谈的叽叽咕咕,酒吧外面的叫嚷声,远处,有警报器在鸣叫。

“有多少人?”枪侠问埃蒂,“我们把他们全干了吗?”

“是的,我想是——”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埃蒂,”过道里传来凯文·布莱克的声音。“我想你也许会要的,那是件纪念品,明白吗?”巴拉扎没能对小迪恩做成的事,凯文在他的兄弟大迪恩身上下手了。他把亨利·迪恩面容呆滞的脑袋抛进门里。

埃蒂看清了是什么便尖声大叫起来。他一头扑向门口,全然不顾地上碎木屑和碎玻璃扎进他赤裸的脚底,一边尖叫着,一边开火,跑动中挥着手里的大左轮枪,射尽最后一颗子弹。

“不要,埃蒂!”罗兰嘶叫起来,但埃蒂没听见,他压根儿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扳到第六下时碰上了哑弹,可是这会儿他什么也意识不到,只想到亨利已经死了,亨利,他们割下了他的头,那些狗娘养的割了亨利的头,狗娘养的割了亨利的头。这些狗娘养的,血债非得血还,噢,一定的,等着吧。

他跑向门口,一下一下地扳拉着枪栓,不知道怎么就打不出了,不知道自己脚上已是鲜血淋淋了,在过道上凯文·布莱克与他直面相觑,那家伙猫着身子,手上拿着一支李拉玛点38自动步枪。凯文的红发鬈鬈曲曲地绕了脑袋一圈,一耸一耸地跳荡着,他嘴上挂着微笑。

24

他会蹲下身来,枪侠想,他知道自己也许有机会用这种毫无价值的小玩意儿来击中目标,如果他判断无误的话。

他看明白了,这个巴拉扎保镖的诡计是要把埃蒂引出去,罗兰跪起身来,用右拳头支着左手,这时候顾不得这姿势带来的生痛。他现在只有一个选择。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那个长着红头发的男人跨进门里,微笑着,与以往一样,罗兰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眼里瞄着,手上在射击,突然间,这红发男人一头栽倒在走廊墙壁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前额有一个蓝色的小洞。埃蒂站在他面前,尖叫着,抽泣着,握着那把大左轮枪一下一下地空射着,好像那红发男人还死得不够透似的。

枪侠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下一波的交叉火力,那阵火力袭来会把埃蒂射成两半的,这事儿终于没有发生,于是他知道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如果还有别的保镖的话,他们也早都跑了。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慢慢走到埃蒂·迪恩跟前。

“别打了。”他说。

埃蒂没听他的,继续用罗兰的枪空射着那个死人。

“别打了,埃蒂,他已经死了。你的脚在流血。”

埃蒂没理他,还在一下一下地扣动着扳机。酒吧外面吵吵嚷嚷的说话声更清晰了。警报器的嚣声也更近了。

枪侠伸手去接那把枪,埃蒂转过身,没等枪侠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埃蒂用枪侠自己的枪在他脑袋上砸了一下。罗兰觉出一股温热的血流了出来,他摔到墙边。他竭力要站稳——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要快。但他感到自己虽然用尽力气可还是顺着墙面一点一点滑了下去,随之,这世界在一片灰雾中离去了片刻。

25

他失去知觉只有两分钟时间,很快又唤回了意识,站起身来。埃蒂不在过道里。罗兰的枪搁在那个红头发死人的胸脯上。枪侠弯下身,忍住阵阵晕眩,拿起枪,当它滑进枪套时全身不由厌恶地颤抖一下。

我得把我那两根该死的手指弄回来,他疲乏地想着,叹了口气。

他想回到那间被打得稀巴烂的办公室里去,但使足劲儿也只能蹒跚地挪动脚步。他停住脚,弯下身子,把埃蒂的衣服都捡起来挽到左臂上。那些吼叫着的人快要到了。罗兰相信那些朝他们这儿包抄过来的人可能是有武器的,是警察局长的一队武装人员,或者诸如此类的一拨人……甚至更有可能他们也是巴拉扎的人。

“埃蒂。”他叫着。他的喉咙痛得厉害,又是一阵阵扯动的生痛,刚才被埃蒂用左轮枪磕的那处头皮现在也肿得更厉害了。

埃蒂没在意他叫喊什么。埃蒂正坐在地板上,把他兄长的头颅抱在怀里。他全身颤抖地哭泣着。枪侠寻找着那扇门,却没有看见,他感到一阵近乎恐怖的震悚。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他们两个现在都在这边,惟一能使这门出现的办法是他和埃蒂的身体须紧贴在一起。

他伸手去拉埃蒂,但埃蒂一下闪开了,还在哭着。“别碰我。”他说。

“埃蒂,事情都结束了。他们都死了,你哥哥也死了。”

“别提我的哥哥!”他孩子气地尖叫着,又是一阵嚎啕,哭得全身抖瑟。怀里抱着那颗头颅一个劲儿摇晃着。他抬起哭肿的眼睛盯着枪侠的面孔。

“他一直在照顾我的,你这家伙,”他哭得那么厉害,枪侠总算能听明白他的话。“一直都是。为什么不能让我照顾他呢?就这一回,毕竟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

他照顾着你,好啊,罗兰冷冷地想。看看你吧,坐在那儿发着抖,活像是吃了蓝桉树果子。他能照顾你真是太好了。

“我们得走了。”

“走?”埃蒂脸上第一次愣愣怔怔地出现了恢复知觉的神态,但马上就是一脸惊惶的样子。“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尤其不想去另一处世界,就是那些可怕的大螃蟹或是叫什么的怪物吃了杰克的地方。”

有人砰砰砰地敲门,喊叫着开门。

“你想留在这儿跟人解释所有这些死人的事儿吗?”枪侠问。

“我不在乎,”埃蒂说。“亨利没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没意思了。”

“也许对你没关系,”罗兰说,“但是还有别人牵涉在里面,囚徒。”

“别那样叫我!”埃蒂喊道。

“我就要那样叫你,一直到你表现出你走出那个囚禁之处!”罗兰冲着他喊回去。这么一喊更损了他的喉咙,但他还是照样嘶喊。“赶快扔掉这坨烂肉,别再哀哭了!”

埃蒂看着他,腮帮两边挂着眼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骇然之色。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外面扩音器里的声音喊道。在埃蒂听来,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游戏秀的主持人那么拿腔拿调。“特警部队到了——我重复一遍:特警部队到了!”

“另外那个世界能给我带来什么?”埃蒂平静地问枪侠。“你得告诉我。你要是对我说实话,我没准会来。可要是你说谎,我能看出来。”

“也许是死亡,”枪侠说。“不过在死亡之前,我想你不会觉得乏味的。我要你和我一起进入这个探求之旅。当然,也许一切都会因死亡而结束——我们四个人都将抛首异乡。可要是我们赢了——”他两眼闪闪发光。“如果我们能赢,埃蒂,你会看到某种超乎你所有梦想的东西。”

“什么东西?”

“黑暗塔。”

“黑暗塔在哪儿?”

“在离你见到我的那个海滩很远的地方。多远我也说不上来。”

“那是什么?”

“我说不清楚——只知道也许是某种……锁键似的东西。一个中央控制键,把所有的现存的东西都整合到一起,所有的存在之物,所有的时间和空间。”

“你说有四个人。另外两个呢?”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还有待于被抽到。”

“那么我被抽到了。或者说是你想要抽到我。”

“是的。”

外面陡然响起一阵咳嗽,像是炸了一颗迫击炮弹。斜塔前面的玻璃窗被敲破,扔进了催泪弹,整个酒吧都是催泪瓦斯的烟雾。

“怎么样?”罗兰问。此刻他已经和埃蒂贴在一起,他完全可以把他推过门去,磕他几下,死拉硬拽也能把他弄过去。但瞧见埃蒂曾为他冒过生命危险;瞧见这饱受噩梦折磨的人,尽管吸毒成瘾,却表现得像是个天生的枪侠,而且还不能不想到他是全身赤裸如同初生婴儿似的在作战,所以他想还是让埃蒂自己拿主意。

“追寻,冒险,塔,需要战胜的世界,”埃蒂说着,懒洋洋地一笑。又是一个催泪弹扔进屋里,在地板上嗞嗞作响,这时他俩都没有转过身去。第一阵辛辣的瓦斯烟雾已在巴拉扎的办公室弥漫开来。“听起来好像比我们小的时候,亨利曾经给我读过的埃德加·赖斯·伯勒斯1『注:埃德加·赖斯·伯勒斯(edgarriceburroughsl875—1950),美国小说家,其作品多以火星和丛林为背景,著有《人猿泰山》等。』的火星故事还更有趣些,不过你倒漏了一件事。”

“什么?”

“漂亮的露奶子的姑娘。”

枪侠笑了。“在去黑暗塔的路上,”他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又是一阵颤抖袭过埃蒂的身体。他捧起亨利的头颅,亲吻一下他冰冷而泛灰的脸颊,然后把那具被戕害的遗体的这一部分轻轻放下。他站立起来。

“好啦,”他说。“不管怎么说,今晚我没别的事儿了。”

“拿上这个,”罗兰说,把衣服甩给他。“即使什么都不穿也得穿上鞋。你的脚都割破了。”

外面人行道上,身着凯尔瓦防弹背心的两个条子砸破了斜塔前门,他们戴着普列克斯玻璃面罩和防护外套。洗手间里,埃蒂(他已穿上了内衣裤和阿迪达斯运动鞋,剩下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把一袋袋凯福莱克斯递给罗兰,罗兰把它们塞进埃蒂的牛仔裤口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罗兰再一次伸出右手搂住埃蒂的脖子,埃蒂也又一次抓住罗兰的左手。门突然出现了,就在面前,一个黑洞洞的矩形通道。埃蒂感到从另一个世界里吹来的风把他额前汗漉漉的头发向后掠去。他听见翻卷的海浪在冲刷着岩石丛生的海滩。他闻到了酸腐的海盐气息。虽说心里还难过,身上还痛着,虽说发生了那么多事,但突然间他很想去看看罗兰说的那个黑暗塔。非常想。既然亨利死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呢?他们的父母早已亡故,自从三年前他染上毒瘾,也没有什么固定交往的姑娘了——来来往往的只是一些下等妓女、毒针瘾者、鼻吸瘾者。那堆人里没有一个是诚实的。不过是一帮操蛋的玩意儿。

他们一起通过那道门,埃蒂还稍稍占先。

跨入另一个世界,他身上突然又出现一阵可怕的颤抖,随之便是极度痛苦的肌肉痉挛——这是严重的海洛因消退的症状。遇到这种症状,他通常先是一阵惊厥,然后才反应过来。

“等等!”他叫道。“我得再回去一趟!他的写字台!他的写字台,或是其他办公室!海洛因!如果他们给亨利来过一针,那儿肯定还藏有这玩意儿!海洛因!我不能没有它!我不能没有它!”

他恳切地看着罗兰,但枪侠的脸像石头一样不动声色。

“你生命的那一部分已经结束了,埃蒂,”他说。他伸出了左手。

“不!”埃蒂尖叫起来,双手舞动着朝他乱抓。“不,你不懂的,你这家伙,我要它!我要它!”

他还不如去抓一块石头呢。

枪侠拉过门,关上。

单调而沉闷的砰地一声,这是最后的关门声,门朝后退到沙滩上,门的边沿蹭出了一缕尘土。门后面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那上面现在也没有什么字母了。现在,连接两个世界的这道特别的门永远地关闭了。

“不!”埃蒂尖叫道。海鸥也朝他尖叫,好像是在拿他开涮;海滩怪物向他发出询问,抑或建议跟它们再靠近些,以便把它们的问题听得更明白些,埃蒂倒在地上,哭喊着,由于痉挛而一惊一乍地抽搐着。

“你这种需求会过去的。”枪侠说着,从埃蒂牛仔裤口袋里那些药袋中费力地掏出一包,像是从他自己口袋里掏东西似的。他又把包装上的字母看了一遍,那些字儿还不能认全。cheeflet1『注:cheeflet,枪侠对凯福莱克药品名keflex的误读。』,这个词好像是这样的。

cheeflet。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药物。

“死活由它了,”罗兰嘴里咕哝着,干咽了两颗胶囊。接着又咽下三颗阿斯丁,随后在埃蒂身边躺下,像刚才那样用手臂搂住他,很难受地熬过一阵之后,两人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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