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与美的信仰和崇拜

提纲：纪念庙——合葬制——古葬品的价值——各种赛会——情人的信仰和崇拜

人类可以无宗教，但不能无信仰与崇拜。愈进化的人类愈无宗教但愈多信仰。宗教给予人那些荒唐的迷信及虚空的崇拜，这个当然不能使聪明人得了满足的。聪明人所需要的乃在一种真实的信仰与高尚的崇拜。故自近世纪来在欧洲的社会，宗教势力一落千丈，而移其信仰与崇拜的心事于科学及美学。因为科学能给予人真实的思想与行为，而美学则给予人高尚的观念与欣赏，今后的社会仅有这样的科学与美学和合为一的信仰才能存立。

美学和科学之最切实及最美与最能使人类互相亲爱者莫如“人类学”。人类学告诉我们什么叫做人与人的义务，它教训我们怎样努力与向上。故今后我们的信仰仅在人类的自身，而可以为我们的模范者莫如一班有名誉的人类，也可说即是我们著名的祖宗。这些祖宗可以代替宗教的上帝与神明。他们比上帝与神明更较为切实的可爱。他们的困苦颠连，为我们人类牺牲。他们的丰功伟业，为他们子孙祝福。我们是他们的同类，是他们的子孙，自当景仰他们的功勋，崇拜他们的德行，笃爱他们的情谊。总而言之，我们对于这些有名的人类应该有一种特别的敬爱，但这不是与我国敬祖宗的宗法一样。因为我们对于贤祖宗固当崇拜，但对于不肖的先人又应当有相当的惩戒，这与我国对于祖宗一律崇拜大大的不同。

其次，我们爱人类的“先贤”，我们尤爱人类的“后秀”。可敬爱的莫如过去为我们辛勤的老祖宗。可赞美的更莫如我们同时及后来为人类争光荣的后辈。我们对于这两类人皆当有相当的敬礼。不过，对于祖宗的敬礼是取一种庄严的模范式，如我们下头所说的纪念庙即是此意。至于对后辈的敬礼乃在一种欢迎的奖诱式，如我们在后边所希望于各种赛会的成绩。

末了，我们所要说的信仰与崇拜乃在爱与美的合一。我们一边敬爱英雄，一边又当赞美儿女。英雄儿女所以为人类的最可敬爱与最可崇拜者，因为英雄使人起敬起爱，而儿女使人可歌可泣。我们可以说英雄乃代表人类爱的方面，而儿女乃代表人类美的方面。无爱，则美无从依托。无美，则爱又无从发生。原来英雄与儿女彼此不能相离的，故我们的信仰乃合英雄与儿女为一气，即合爱与美为一处。在纪念庙所崇奉的有英雄又有儿女，即在诸赛会中所表扬的也有儿女，也有英雄。这些与一班宗教仅顾念爱而遗却美的用意不相同，即和一班单说以美代宗教而失却了爱的意义也不一样。今先说纪念庙的组织，在后再说诸种赛会的组织，再后，则说怎样的情人始能使人信仰与崇拜，阅者就可以知道这些命意之所在了。

（甲）纪念庙

凡我们的先人中有以功勋及情感著名者即把他们的遗骸合葬一处，其上建立一座最繁丽的纪念庙。自国都至各省会、各县城及各区、各邑，皆应至少各有这样的纪念庙一座。其人的功勋及其情感能影响于全世界或一国者则入于国庙。仅影响于一省者则入于省庙。其声名仅及于一县城，或一区邑者则入于县庙，或区庙，或邑庙。

庙的位置当占所在地的中央。其高度愈高愈好，高入云霄更好，使音乐在高层奏时可以使所在地的人民处处得闻。上面须有一个大钟楼，四边均有时钟，使人民可以时时知时候。这二层的关系甚大：第一层的教训是我在哈尔滨的一区俄国人叫做新城所得来的。这个城中国叫做秦家岗，为山坡形。坡顶自然较周围高出。“中东铁路俱乐部”就在这坡的一隅建置它的露天音乐场。每当夜分奏乐时，我们住坡脚的客栈，除提琴外，余音大都隐约得闻，似乎这个音乐为全城人奏的。最便宜处，全城人不用出门与买票均可赏识乐音。我尚忆得夏时晚凉初生，煮好的绿豆牛奶粥设在厢房的槅上，一面大嚼，一面听微风吹来的喇叭与铜鼓相竞吹。每当睡时，恍惚耳边有和谐的节奏偷偷进房来催眠。那时，明月在窗，万籁静悄，仅有夏虫唧唧导引梦里人到音乐场去了。我从此才知道一个公共音乐场不是为少数人而设的，若能把其声音引长扩大，则人人皆可同乐，而音乐的趣味因人人所处的地位不同，也成无穷的变幻。例如人们在中东铁路俱乐部所听的音韵与我们在客栈内所听的当然大有不相同。而我们所得的若隐若现的音乐，另有一种美趣，若与那些临场所听的其价值当然不一样。倘有人要以他们所赏识的来相换，则我们断定不肯让出啊。

由此论之，在一地方纪念庙的上层若设有音乐，则晨兴夜寐，全地方的人民均可领略此中的滋味。这个是一种“底意识的教育”，不怕人民不会于不知不觉中养成一班音乐家，最少也是一班嗜音家了。音乐的教育甚困难，一个音乐家如诗家一样的难栽培，大概这些学问皆非有长久的闲工夫不可。有说：“三世嗜音的家庭，才能生出音乐家。”有说：“贝多芬与瓦那(1)一班大音乐家仅能生于近世的德国。”这个是说环境的栽培，对于艺术家比对于科学家更加困难的。譬如我国人如能发愤自雄，则三十年可以生出无数的科学家，但要养成一班艺术家，尤其是音乐家，则非经过一二百年不能成功。若我们建立一个音乐场于每地方的高顶，直接能使全地方的人民得听音乐以便养成为嗜音家，间接则希望由此可以产生许多著名的音乐家。由纪念庙的连带关系而使人对于音乐有一种信仰心与崇拜性，这种利益真不可计量了。

第二层所说的大钟楼，其关系也不小。我国人大多无时间的观念。我尝说美国人是“时间即金钱”的民族，但我国人是“时间等虚牝”的民族。这个缘故与时钟的多少定有关系。现在我国人家甚少有钟表，个人上更见稀少，以致许多人对于时间的标准甚糊涂笼统，仅知一日中的上午、下午、夜分三种大区别罢了。这样无切实时间性的观念的民族其结果甚恶劣，轻的则养成多数人虚过他们数十年醉生梦死的光阴；重的则使一班糊涂人办事敷衍过日，每每有一事可以一日办完者，延长到若干月尚未做好，以致国家事务或自身学问一无成就，并且因迟滞而生出了种种的损失。若能于每地方的最高顶处设立大钟楼，日间则用极强的光色，映出时间的经过。夜时，则用极大的声音，报告若干的钟点。务使居民时时刻刻对于时间有深刻的观念。如此或者使他们惊时光的易逝，悲人寿的几何，努力进取，无负生成。这是由纪念庙连带的关系而使人对于时间的信仰与崇拜的另一方法。

此外，尚有连带的五事皆应使人民有一种信仰与崇拜以足成纪念庙的效用者，一为建筑，二为图画，三为雕刻，四为跳舞，五为唱歌。

纪念庙的建筑当使其宏大无伦，华丽毕至。高度至少须有若干丈，我们已在上说及其顶应为音乐场了，其下应当为广厅可以容几千人或几万人。厅之正面，在国庙的则为有功于全世界人类的殿宇。厅之左面应奉祀深情厚爱的仕女及情文双全的文人。厅之右面为一班有功勋于一国者及无名英雄的处所。每人的殿宇后有骸骨者则以最美丽的玻璃棺盛之，其上则请名人绘其图形，状其情事。厅之前面为大门，门之内外均堆满了名人的雕刻。每当节日则使人民在厅中跳舞与唱歌。总之使人民入纪念庙，除赞美贤祖宗外，觉得有一种建筑的伟观，图画的动人，雕刻的悦目，与跳舞及唱歌的赏心乐事。

于厅之下，掘地窟若干丈深，也分为正厅与左右厅，不过其排设的人物：正厅的，为一班有害于人类的人，其左厅则为无情义的仕女及一班逆潮流的文妖。其右厅的则为一国的罪人与暴动的群众的收容所。这个地下的建筑、图画及雕刻等当应极尽悲凉愁苦，好似地狱一样，与上面的天堂一比较，使人愈觉天堂的可羡、地狱的可畏。厅之四角当堆满了无穷数的无名骷髅，与那些奸雄和无情的骸骨同一样的示众。以上所说，省庙当同一样的形状，不过省庙上面正厅则奉祀国庙全庙的人物，其左右厅则排列关系于一省的名人。其地下面的正厅则为国庙下层全庙奸人的碑位，其左右厅则为有害于一省的人物。他如县庙、邑庙等的排设可由此类推。

我们要使这些名人的情感存留于人类的心胸，与其丰功伟业可以为人类长时间的模范，则纪念庙应当时时有一名人的节日。例如国庙正厅中当祀孔子，柏拉图，瑞士之卢骚，法之笛卡儿（Descartes），意之加里肋啊（Galileo）(2)与大宛西（Leonardo da Vinci），德之来尼士（Leibniz）(3)与贝多芬（Beethoven），英之牛顿与达尔文，犹太之马克思及爱斯坦(4)。这十二个人的影响于全人类甚大，应当每年为各人做一个极大的纪念节。其次为左厅的人物，如明妃、杨玉环、李易安之徒，李白、杜甫、苏东坡之辈，应选出百余人，每年为各人做一纪念节日。右厅的人选，则如大禹的治河，王安石的新法，与及明末东林、伏社(5)，及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与五四运动等，也当各个有一节日以为纪念。总之务使纪念的节日几于无日无之。其日如无纪念，则代替为国耻纪念日，及各种实业振兴，机器发明，或思想革新等纪念日。以后如有名人续出，当然把后头这些纪念日取消代替。因为这样的纪念日即是群众灵魂所凭借，也为他们情感所依托，与知识的源泉，故愈多愈好，愈热烈与愈普遍则愈妙（每年月份牌应逐日将纪念节日叙明）。每当某人纪念日，则将其人的言行传众周知。其日的音乐，唱歌与跳舞，也当各依其人的事情特别编制。如当大禹的纪念日，音乐当仿河流泛滥的声调，其唱歌应把当时治水的苦处与其成功的乐处和盘托出，其跳舞则用河工的服装与情状。又如当明妃的纪念日，则用琵琶的悲音，与出塞的怨曲，及沙漠中以毡为幕的匈奴喜剧舞。如此调动，则每年有数百种音乐与唱歌及跳舞的变换，不但使人民时时有新鲜的快感，并使他们得了无穷的常识。自然，纪念庙中须有一班特别的执事，对于各人纪念日的音乐与唱歌和跳舞皆须研究有素，以便逐日出演，为普通人民的模范。（这班执事应以下节所说的后、妃、王、卿、相、名家等充之。）

至于地下一班恶人，当然无纪念的可说，每年无妨于多少夜间开了地狱式的跳舞会，也名为几个著名恶人的遗臭值日。又把他们一切至凶恶惨淡的情景，编演为音乐与唱歌之曲谱。又将那些恶人的行为绘图雕像揭示大众，使人悲哀这些恶人的可怜。如此一来，人民不但有所劝诫，并且对于悲剧一方面的心情也得尽量地有所发泄了。

说到此处，关于纪念庙大概的组织已略具备了。（附纪念庙及美的国庆节组织法于后。）但有一事应当留意者则为合葬制的提倡。我国迷于风水之说及盛行分葬的习惯，以致尸骸暴露，数年不葬，臭气熏人，恶病传染。其已葬者则倾家荡产，占地霸山，田可耕的暂少，山可掘的愈稀，但见此处彼处一堆一堆的死人墓。如此继续下去，恐有一日，满地遍是坟穴，生人将无一片干净土了。

为今之计，唯有实行合葬制，除我在前说的那些著名的英雄男女及奸恶之徒迁葬于国庙省庙等外，其无显著的功罪者则由各族迁葬一处，其地即为他的一族的公葬处所，以后死者当合葬于此。其无姓氏的古坟，则应迁其骸骨聚合于纪念庙之下层。如庙不能容，则应焚化。

这样的合葬制，有了种种的好处：一除风水的迷信，一俭葬费，一合卫生，一壮美观。尚有一层更关紧要者则把这些著名的先人坟墓掘开移葬，定可发明现无穷数的葬品。这等葬品无论何物皆有极大的价值。你想一尊曹魏时的瓷佛可以卖六十万元（日人所得），那么，我们的古墓三代以上的不知若干，秦汉更不用说了。更有大希望者，在这些时代人皆极着重随葬的物品，且其物品极丰多。我们如能掘得，自当宝藏一份于纪念庙内，其余就可拍卖。说不定，我们老祖宗无意中所遗留的葬品，可以够我们还全数的国债外，并可以建筑各地最华丽的纪念庙，又可以为各种实业的开办费。不错，这个奢念极值得一希望的。我们老大国所恃的确在古董，今日北京城内仅卖假古董者已够养活许多人了。或者有一日我们的真古董出现，则可以养活现在四万万的穷同胞也未可知。

若说如此发掘先人古墓已犯大不敬之罪，区区利益何足贪恋？这个误会极易解释。我们为敬爱我们先人所以去掘他的墓，把他的遗骸保存一处。因为若干年来，我们的古墓尤其是帝王的坟墓，已不知被盗发掘若干次了。一经被盗，则骸骨抛弃荒丘，言念及此，至为痛心。况且，盗所要的为金银珠宝，其他一切重要器皿，竟被视为瓦砾，随意打碎，古物损失，何可计数。至于一切古墓因年久代远无人保存，多数埋没于荒野，致使先贤灵寝沦为狐窟者竟不知多少。这样罪过，我们后嗣子孙实在不能辞其咎。若由前所说的保存古墓方法行之，则当然免上二弊，而且有无数的利益如下所说的：（1）由此可以保存名人坟墓免致被盗与埋没；（2）可以由古物研究文化的变迁；（3）可以使我人对于先贤骸骨及器皿起了历史上敬爱的观念；（4）可以拍卖古葬物以望国家的富裕。总之，掘发古墓，正为爱惜先贤。我们今后国民能不能振作，全视有无这样的魄力。我们若能如此做去，然后对于死者才算不是如先前迷信的崇拜，乃是真实的信仰。必要如此，然后我们的宗法社会的木偶观念才能打破，而进为英雄及美人的崇拜。好汉的青年们！我们对于旧墓制的毁弃，当如毁弃旧寺庙的木偶一样，然后如能解脱死人的束缚，而求生人的乐趣（其古墓迁葬后当然可用旁的方法将其所葬原址保存纪念）。

以上所说，乃对于死者的崇拜在其精神的存留，不在其坟墓的保存。因其精神的可贵，一并保存其骸骨则可。若仅重视其骷髅而无精神的附丽，这样崇拜的弊害比较什么宗教还大。我们反对那些无意识的宗教，我们更当反对我国这样僵尸的宗教了。总之，我们所要信仰的是先贤，是有名望的人类，是有振作的祖宗。这样的崇拜才能打破一切宗教的迷信，才能达到爱与美的合一。我今于下再说一个新信仰，乃由诸种有价值的生人去表示的，比那死人的骨头更加有生气了。

（乙）诸种赛会

我国迎神、香会等事，人民对之何等兴味浓厚，可惜这等举动完全布满了迷信的气味，不但伤财废时，并且助奸长恶。我想若能以美的诸种赛会代替这些无谓的把戏，使群众可以免了牛鬼蛇神的诱惑，而且可以得到陶情奋志的机会，这岂不是最好的方法么？究竟，这些赛会如何组织，始能达到上头的希望，请待我们逐层说来。

我们在上已经说过要得到爱与美合一的成绩，须先崇拜“先贤”，其次则在景仰“后秀”。“后秀”乃指女子及男子以容貌、体格、才能及性情的超出群众者，把这些人选择后，在每个地方上举行盛大的赛会，一在奖励个人的努力，一在鼓励群众的同情。如此做去，使社会上时时注意于养成儿女英雄的美德，而使人人因这样美德的切磋，成了彼此相亲相爱的伴侣。我今先说女子方面怎样的选择。

第一，每年一次或几次，于国都、省会、县城，或区、邑、乡、村，之中举行“五后的赛会”。这五后即（一）为“美后”，（二）为“艺术的后”，（三）为“慈善的后”，（四）为“才能的后”，（五）为“勤务的后”，其挑选法，由一班“内行人”组织为“选后委员会”，于每地方上指定处所，任女子报名，定日决选。在国都被选者为“国后”，在省会为“省后”，余此类推。被选标准：如为“美后”者，则必其人美容貌，善装饰，好身材，善言语，能交际等等。如为“艺术的后”，则择其艺术有专长者，如擅长音乐、唱歌、跳舞、诗文之类。如为“慈善的后”，应于慈善事业有相当尽力之人中择其成绩较著者充之。他如“才能的后”，其资格以著述见长，或在社会做事得有相当的名誉者为准，如在教育界尝有功劳，或在报界，或在实业界等等曾经得到名誉。至于“勤务的后”专在家庭或商店或公事房的女佣中择其勤谨及尽心者为上选。以上五项，除了最著者选择为后之外，另依类择其成绩较次者数人为各后之“妃”，如为“美妃”“慈善妃”之类。

这些女后及妃选定之后，择日举行赛会，一切手续皆应由地方机关郑重将事。如在国都，于赛会前一日，由大总统及国民代表开一盛宴欢迎国后与其妃。其在省及县各处则由其地方长官执行。赛会日，后与妃一早到纪念庙行礼，总统（或省长、县长等）于其中陪祭，后由总统特赠各后宝剑一柄，名马一匹。于是各后与妃各入所预备的大车中，手执宝剑，身倚名马，围随上伊的美妃，出游各处任人瞻仰。其赛会路程，以每一地方的紧要街道为主。是日参观的人，彼此上无论相识不相识，均许亲吻，跳舞与赠物。各团体应当有种种的组织，如剑术，音乐会等，也可随后车后一同游艺。如是赛会继续三天，全国一律放假。及到末日后与妃停骖于“游艺部”前（看下章的制度），听名人赞咏伊们的诗歌，并将这些后与妃的姓名勒于游艺部的门前，其照相或雕刻的像则悬在纪念庙一隅。这些每年所举得的后应有相当的优待。由地方上给予助金。凡为后的，每年改选，不是连任，但为妃的可以连任，并可以升为后。

这个组织不是著者个人理想所创出的，它虽在我国未尝“古已有之”，但在法国确是“人已有之”了。巴黎每年举行一次赛会，名叫Mi-carême(6)，确是群众的快乐日子。由许多工商业团体举出他们各行的后，游行街市。是日巴黎满山满海的人群站立各街道，一意为瞻仰后容。其中不少戴假面具者，手执纸棍，逢人揶揄。此外，尚有一包一包的“纸花”（乃由纸所剪成者），游人买后，互相抛掷，但见美人身上一阵一阵地装上纸花的颜色，与狂童谑笑的声音，这真是玩乐的日子！如你见一可爱的女子，就吻伊一满嘴，伊唯有以笑脸报之，这真是玩乐的日子！是夜各街的咖啡店满座是人，偶尔相逢，便行跳舞，达旦不休，这真是玩乐的日子！

可是，我们所要提倡的“五后会”，不是纯粹抄袭外国的套子依样葫芦去做的。第一，我们最不赞同的是巴黎Mi-carême所挑选的“后”，纯粹以容貌为标准。第二，伊们虽有一日的光荣，后来的命运便无人顾念，以致许多美后一生颠连潦倒，嗟叹世人的无良。我们所要提倡的乃于游戏之中寓有诱掖的意义。凡应诱掖者不但在美貌，但凡心地慈善，艺术专长，才能特授，与事务勤勉诸项，皆有提倡的必要，所以这些女子均应入选以为一切女子所表率和模范。其次，我们对于这些女后不当看做一种暂时的玩赏，应当看做人类的祥瑞，珍重保惜，唯恐不周，断不肯任伊们飘零憔悴，故我们主张以地方的资助，保护伊们长为社会的明星。

第二，于这些女后赛会之外，我们又应当组织八项“王”的赛会。由每年每地方上将男子中之以美貌、艺术、学问、慈善、服务、技能、冒险及膂力见长者举为“美王”“艺术王”“学问王”“慈善王”“勤务王”“技能王”“冒险王”“大力王”，总为八王，其下各就其类比较次等者举为卿相若干人。在国都举的为国王，在省的为省王，余照类推。王的选举法，及待遇与赛会的情景和上所说的“五后会”相同。

这种赛会的用意在使男子具一技一艺之长与有学问及艺术之士皆得吐气扬眉，并可以为全国青年所矜式与崇拜。例如以拳技，或马术，或剑术等见长者则举为“技能王”，使天下的青年汲汲于这些技能的练习，这样关系何等重大。又如举那些游历荒区或探险绝域，或驾飞艇，乘汽车等经过长时间的飞行与极大的速率之人为“冒险王”，于青年的探险前途及冒险精神也有莫大的帮助。他如学问、艺术等，若由此法去提倡，使男子得此有如先时对于“大登科”的尊荣。

以赛会的日期说，则五后的当在五月五日，而八王的则在八月中秋。这两个月份皆属良辰美景，宜于后与王的出行。但为一国的王与后者于冬期，应该由中央帮助旅费使其游历各省会。届时与该省所举的后与王者一并举行赛会，这叫做“后王合赛会”。此举，一使各省的人得以瞻仰现年国后与国王的人物，一使这些后与王有长期接触的机会得以彼此表情言欢，或为情人，或成夫妇，由此组织好家庭，希望由这样的父母产出些优良的种子。其各省的后与王约定一时期聚集国都与国后和国王一同举行后王合赛会于国都，使人民知本年各省的优秀人物。

第三，上二项所说的乃女子对女子的竞选与男子对男子的相争。这样奖励当然不免偏于一类而未能得到普遍的效果，故我们再当预备一班“名家”的荣号，以给男女合为一气的比赛而得优胜者。这个应该组织一些赛会：如泅水、跑马、打猎、钓鱼、游艺、围棋、滑冰等。例如某年某地方以钓鱼得胜第一名者则名为某地钓鱼名家。如若聚合全国各地的钓鱼名家互相竞赛，其名列第一者则名为全国的钓鱼名家。他种荣号的锡赐类此。这样组织确实有趣。以北京说，如在北海环廊上于夏日炎热，蝉声唱得起硬，柳丝垂得娇嫩的朝暮时候，一班狂童、娇娃，凑入一班白翁、老媪，又加上了男的女的绿鬓青衫一排一排地轮流垂钓，所定时间一到，检验谁人钓得最多，分评甲乙标示众人。我们就把这日名为钓鱼节。凡能得为全国的钓鱼名家者则本年中可以得到北海红利若干股以示劝奖。至于男女一同穿起水衣，于春夏之交择一名河，草绿花香，随流竞泳。两岸无数群众拍手助势。但见水面矫健的身材如鱼如鲸的冲波逐浪而去。或则当秋高气爽，鸟肥兽繁，燕山勒马，围猎驰骋。男儿好身手，举枪不虚发。女郎善睥睨，一箭竟双雕。每当冬寒，白雪漫天，坚冰在地，男女携手滑冰竞赛，铁屐高举，双袖低舞，如力士的捧靴，似天仙的散花。类此种种的游戏不厌多多去举行。各以其名，定为节日。务使举国若狂，视为莫大的仪典。英国人重视踢球与拳技，遇竞赛时，全国仕女所谈唯此，比军国大事更为紧要。立国精神既有所在，则人民不怕对它无狂热的毅力了。（上所说的三项赛会，各校内可以试行，由此法能使学生格外生趣，对学业也格外奋发。）

第四项的赛会则为男女的小孩。把男与男，女和女各以相当的年龄比较谁养育最好，身体谁最健，力量谁最大，智慧谁最高，表情谁最美，志愿谁最强。如此评定谁为“安琪儿”，就此表彰其父母或保姆，并资助这些好小孩的教育金。务使为父母者晓得怎样养好小孩的方法与其兴趣。我常想人的体格与智力，得于生成者不过十之一二。其十之八九全靠后天的栽培。人类初基最易摧残又最易培养。以我国今日猪狗似的对待儿童，纵有天资也无成就。社会的劝勉与指导，在此层上更不可少，这不仅是一种玩耍而已。就常情说，父母个个夸张自己的儿童，一经出门比赛就可打破他们自大的观念；幸而父母个个关心自己的儿童，如他们知他人养儿用何方法为最良，则个个争先去做了。我们有一个数月大的小孩，自生到今用尽气力去养育他，自以为是世界最好看了。其实确有许多不好的养育法在里头，不过我们无与人比较不知道罢了。我有友人也极以其婴孩为世上独一的宝贝，也以无比较遂至闭门自贺喜罢了。比较比较，竞赛竞赛，好父母当然受荣誉而慰藉，劣双亲也可以受些惩戒而改善，使一切小孩皆得遂其生，并且皆得善良的鞠养，这就是提倡崇拜好儿童的竞赛会的本意。

第五项的赛会，是将老翁与老妇各以其类与年龄比较他们的壮健、能力，及智慧到什么地步，而择其年龄最老及他种程度最高者，尊为“国翁与国媪”，宠之以优待礼节，助之以养老俸禄，使全国人知敬老与养老的方针，而对于这些翁媪的白发皱额，皆有一种尊严的崇拜。我常想天下事第一最可爱与最美的莫如小孩的笑窝和柔手；第二最可爱与最美的莫如壮男的头颅与少女的胸膛；第三最可爱与最美的莫如老人的酡颜与满嘴无齿的红牙床。老人的经验若由这样牙床迟迟委婉地告诉出来，少年及小孩们最是听得入，打得动的。老人的慈祥，常常由他的皱纹透出来，最使人动心的。依理，在野蛮的社会，人愈快死，社会愈进步，因为老人的顽固不化，最是阻碍少年的进取。但在文明的社会，人愈养得老，文化愈有益，这些老人乃是少年的模范品与引导人。以我国说，现在乃野蛮与文明交接的时代，我们有一班老成人，也有一班老顽固。前的，我们祝其长存；后的，我们望其速死。

总上五项的赛会，大约有三用意：第一，在把人类的美与可爱处全盘托出，使身受者有所慰藉，而使他人有所奋起。其次，使社会上多出些美人与可爱的人，则使社会彼此多出些亲爱。其三，有许多人常说美与可爱是无一定的标准，全由主观去判断，所谓“情人眼底出西施”。这样主张全不知道美学与爱学是什么东西！这些观念的错误，缘因社会上无一班“内行人”为指导。今后一个地方上当聚集一班著名美学及爱学的人为美与爱的批评家及指导师，由他们组合为各种赛会的委员会。凭他们大公无私的客观去主裁，如何始为美女，如何才是美男，怎样是美小孩，怎样是美老人。如此有一个科学的测量法，济之以挑选者艺术的才能，则世人所谓美与可爱者皆有一定的标准。例如缠足是丑，天足为美；女子奶部发达为美，束奶至于平胸是丑；臀部宽大是美，窄小为丑；面色光彩为可爱，病态是可憎。诸如此类，确有一定的界说，断非凭自己个人的好恶所能推翻。至于同是一样的天足容貌与胸膛，有鞋高其后跟，有乳大如山丘，有眉展得神光奕奕，有窝笑的意象微微，这全视各人的艺术去修饰与表现，而几微近似之间就显出美人与俗女的分别，这全在挑选者的艺术才能如何，庶使鱼目不至混珠，明妃始不至为延寿所冤屈。这些选择的方法，不是毫无把握只凭一时的主观，乃是一个艺术家对于一物的定价确切给予相当的数目，自然有难免数人于此虽同声说这物好，而所给的分数各不同。可是，社会如有这样的估美价与爱值的机关，则不怕人人对于美与爱无一定的标准而至于以缠足为美，以病容为妍，以吸鸦片为书生，以梅兰芳为艳伶了。

虽然是，可赞美与可爱的莫如人类，但此外的名花佳卉，奇禽珍兽，自有其美与可爱的价值，也值我人的崇拜。他如熏风、和日、美景、良辰，也能引起我人无限的赞美与可爱的分量。我尝与学生廿余人夜露宿八达岭长城之上，明月照高峰，烟雾似笼纱，远远望颓堞败垒迷糊不清，我此时对于长城，对于明月，对于薄雾，对于颓堞败垒皆有一种神圣的崇拜心。小院独坐，执笔构思，面我前者有美人蕉的层层抽烟，玫瑰花娇艳玲珑粉白黛绿不知若干朵，含苞欲吐者更争态竞妍。帘前洁白的玉针花尤可贵的它有绿叶相扶持。竹影介介，也不让别的花卉弟兄姊妹们的浪漫生姿。还有松咧，柏咧，在四围静静地冷眼窥人。我人类也，在此群花之中不免生惭，我敢不赞美它，恋爱它吗？暑气迫人，于西郊万花山中暂作潜伏，美啊！落日！可爱啊！月生！凡这些自然之物，花啊，月啊，柳中蝉声，山上飞禽，皆是我人最可崇拜的物。若学俗士的玩弄，无妨把这样名花佳卉、奇禽、珍兽、明月、落霞拿来互赛，以引起了群众赞美的同情与旷达的胸怀。如何赛法？则如菊花会、牡丹会、玫瑰会，以及飞禽会、走兽会（狗会等）与关于民生的五谷会等等，提倡得法，自能使全国人起了无穷的兴趣，而因比赛的结果，使花卉物品改良进步，于民生的补益更无穷大，自然能于游玩中而得实业的增进，与美趣的发展。他如消寒会、伏暑会，以及清风明月的雅集，流水浮云的欢宴，追慕苏轼的高怀，则泛舟于赤壁，景仰我祖的雄略，则涉足于昆仑。人事、胜景、天光、月色、古迹、名区，并成一块为我人信仰与崇拜的资料，这些信仰，更觉为无上的美丽有趣与有情了！

（丙）情人的信仰和崇拜

总上说来，今后我人如能从爱与美的信仰和崇拜上入手，自然能把从前一切宗教打倒了。这个新信仰最特色处乃在爱与美的合一，所以它有信仰和崇拜的利益而无宗教的迷信和武断的毛病，它能够提高人类的情感与美感，而免了宗教彼此的互相仇视与受了牛鬼蛇神的蛊惑。

可是，凡我们在上所说的纪念庙与赛会二项，仅在使它们为人类的模范，但这个尚不够的，故我们于下头略为陈述由信仰与崇拜的方法怎样能使人去实行。

第一，凡对于每个先贤或特出的后秀，应该请著名的诗人为他撰述至少一首赞咏的诗歌。把这些诗集合起来就成为国民所信仰的“诗约”。这部诗约，自然比基督教的《新旧约》及“关关雎鸠”的《诗经》好得万倍，它是聚集许多名诗人的作品，自然是陶情悦志的书籍，不是枯燥无聊的经文。它是人类历史的大观，不是那些荒唐的神话。它是常识的指南，科学及艺术的基础。它是国民人人必修的教科书，它确能打动人类的情感与提高向上的志愿。它是国民精神的结晶品与行为的大方针。它赞美英雄与儿女的慷慨激昂、温柔缠绵。它鼓励学者和技士的启智发聋与利国济民。它有的是杜甫的悲慨、李白的豪爽。它有的是明妃的哀怨、卓文君的风流。总之，这样活动的有兴趣的诗歌，不用如宗教的迫人去读，自然能风行天下，传至后世。由这样传播之力，把我先贤与后秀的言行不知不觉地灌入国民的脑中，使国民于信仰与崇拜之余，自己无形中就模范起来，这是使人民对于新信仰实行的一好方法。

第二，凡被选为我们上头所说的后、妃、王、卿、相及名家等，应当使其时常到纪念庙内或盛装，或裸体，以为图画家、雕刻家及诗歌文学家等的“模特儿”，并且任人参观以为一切国民的模范品。这些尝经当选的大都为出群之人物，或以美貌见长，或以学问见重，或以技艺超众，或以慈善著称，他们既有诸内，必能形诸外，不必说他们的精神与众不同，就是肉体也必有些大有可观。今使为模特儿，将其情状姿势绘为画图，刻入金石，演为诗歌，以垂不朽。而人民日常得以参观这班特出人物的姿势情状，也必能模仿于万一。这个模仿能得“神似”就够了，特出人物与凡众不同处，就在神气之间，而表神的方法，穿衣服者终不如裸体为真切。东施效颦，所以学不好，因为只在模仿“颦”的一点上，若伊能从西施全神气上着想，就不怕无几分相似了。故我们主张这班可以模范的人，时常到纪念庙，赤裸裸地表出他们真切完全的人格，自然使社会的人就学成他们的模样了。由外边的模样，自然能够渐渐地学入里边的神情了。例如，先学“大力王”的筋脉坟起，缓缓就能变成为有力之士了。又如学美人小孩的笑脸，自然而然地就能得到美人与小孩的温柔与天真烂漫的真情了。我所说的从外而内的学法，乃是次序上先后的区别而已，究竟，我们主张表里应该一致的，但与前人的教法从内而外，或与优伶的只图外而忘内的，大大不同。总之，我们希望这班“上选者”时时为国民的模范人，这个非使他们时常有给予人特别接触的机会不可。若能使他们时常在广众之中表示他们的人格，则其影响于国民的实践功夫上甚大。这也是使人民于信仰与崇拜一物之余，缓缓得到自己去实行的一好方法。

第三，现当说及我们在此段上的正题了。我常想，无论什么格语、训言、圣经、贤典，甚且所谓美的诗歌与人格，苟其人对这些事无亲切的需求，则这些事皆等于浮云过空。现在应当把信仰的对象放在人类最亲切的需求上，然后人才肯去认真信仰。那么，就人类的心理说凡至亲切的需求莫过于各人对于自己的情人了。

凡情人所言与所行的，特别使他的情人留意，俗所谓“枕边状”确比教堂的《圣经》厉害得多。我们在上尝说到今后的社会大势趋向于情人制，故今后社会根本的信仰必由宗教的偶像而变为情人的偶像了。人人信仰和崇拜他的情人这本是好事，但危险的，如男子们所信仰与崇拜的不是天仙，又不是美人，乃是一种恶劣的凶妇，这样一来就生出无穷的流毒了。又如女人所信仰与崇拜的不是神明，又不是佳士，乃是一些鄙陋的贱丈夫，则必把女子本来的高尚人格破坏了。爱神确是厉害，伊带了许多暗箭，疯狂似小孩一样乱射，谁能敌得住伊呢。我们仅有把爱神改善，把伊的程度提高就是了。这个，我想唯有使一班尝经被选为后、妃、王、卿、相及名家者专门去负爱神之责，去实行为世间一切人类的情人。以这样晓得艺术与美趣及有学问与慈善之人去做情人，则其行为自然极高尚。他们对于异性者虽均有为情人的可能性，可是，这样情人于性交上，最视为极宝重的事，非遇万不得已时，定然不肯轻易给予，仅于握手、传神、亲吻、表情处，示意罢了。他们使他们的对方人知交媾一事也可希望，不过非等到最浓挚程度的时候不能成功。这个最浓挚的程度自然不能预定，或者终身永无达到之期，或者言谈之间即能达到，全视用爱者与被爱者相与间艺术的手段高强不高强。以这样高尚的情人，加之以热烈的情感与有可以交媾的希望，自能使其对方人对他的言语举动有无穷的信仰和崇拜。例如，宝玉之于林黛玉，丹德之于壁亚特里施(7)，孔德之于特乌(8)之类。社会既有这样有资格的情人为倡导，则其余的普通情人当然有所模范，自能把相爱的程度提高，这是一面，即使人类对于信仰和崇拜情人之中，渐渐提高其信仰与崇拜的程度；一面使无情人的信仰和崇拜之人，缓缓地被这个好情人的风俗所习染，而也去信仰和崇拜他的情人。总之，我们可以说，将来一切的宗教必归于消灭，而代以“情人的宗教”，因为情人是爱与美的合一最好的表示。又我们可以说，将来一切信仰与崇拜可以消灭，但情人的信仰和崇拜是永不能消灭的，因为情人是爱与美的合一最好的象征。

现就本章做一结束吧：我们说，可赞美与可爱的一切物件和一切观念莫过于人类，这是孔德所要提倡“人道教”的本意。但人类中可赞美与可爱的莫如人类的先贤与后秀。而后秀中，可赞美与可爱的莫过于那些有资格的情人，这就是我所要提倡“情人的信仰和崇拜”，也即是“爱与美合一”的信仰和崇拜的宗旨。

说明：这是罗马圣彼得庙，拟仿其样为我们的纪念庙的建筑。可是，国立纪念庙的局势应比此更大，如庙高几十丈，庙内可容几万人，庙前地面千百顷，中植名花佳卉，两廊宏大，可容几万人跳舞，廊顶为大花园。其庙周围则为宏大的博物院、美术馆、文化院等等

附

美的国庆节

十几年来，首都双十节的情状，莫非是：照例，大总统受贺，阅操，赠勋章；照例，内务部扎几座牌楼，巡警厅令商店挂旗；照例，学校放假；照例，阔人食大餐，打大牌，逛大窑；照例，人民不识不知地拉东洋车，开爿店，上工的上工，食烧饼的食烧饼。不必说这个国庆节不能比较阴历新年那样热闹，就拿它来比中秋节的食月饼祭兔子那样盛况也觉得万万不如。寂寞的市街，冷淡的点缀，凄凉的天气，虚假的仪典幌子，无情操的和憔悴可怜的人民，举目所见的仅有一些临时搭架的假牌楼与那些差差参参的红灯笼竖立在又肮脏、又臭又黑的道上，好似满面灰土色的积世老婆婆乱七八糟地此处彼处涂抹几点红胭脂，使人一见不免作三日呕。丑的国庆节呵！我一见你实在禁不住要呕，我实在讨厌你，咒骂你。

可是你十四芳龄，不应这样的憔悴形骸，只要把你精神和物质从美处去发展，就能变成为娇滴滴的美神了。我自以为参透你的新生命的秘密者，我今来说你蜕化后的新装与行为。双十前数日就把你行辕的尿屎堆积的北京地皮割去，把郊外鲜明的黄色土载来，将它浓厚地满处铺张。又不惜花费为你在天安门、景山及四城的中心点建筑些华丽的纪念牌坊。（将来纪念庙成立则借它做驻所。）以天安门为你受祝贺的中央地，到国庆日一早使你的公仆自总统以及国务员及现任一切官吏站立于一个极狭隘的棚中，这些人均穿极朴素的用人衣服恰似公仆的样子，恭听坐在对面一座极华丽的厅上身穿大礼服的人民代表的训告。这些代表分为三排，排各约十人。先由左排约略这样说：“公仆！你们一年来所做甲事乙事等等确实不错，我们代表国民，到来感谢。”右排的代表继说：“公仆！你们一年来所做丙事丁事等等实在不对，我们代表国民特来责备。”（所说的事当然实指）及后由中排者宣言：“公仆，方才二方代表所说甚是，我们国民希望你们从今日起，努力向善，补救过失。明年此日，你们如有成绩，才来此地再会，若不争气，请速引退，免受国民的惩罚，勉哉公仆！”人民代表训告后，由大总统代表公仆团向人民代表团行三鞠躬礼并应大概这样答词：“高贵的主人呵！承示训饬，敢不敬命，从兹努力，无负重托。”说完礼毕，由人民代表与政府人员阅兵，但所阅的不是开步走及几支坏枪只够祸国殃民的劣兵，乃是一些精练的工程队、卫生队及飞空队，以备阅后使工程队修理各处当日不完备的工程，使卫生队代理是日全行放假的警察职务，并以供给人民犯病的医药，使飞空艇队从天上散布了许多鲜明的五色旗帜，其中并附印种种革命史的图画与烈士的遗言，以备国民人人各得一枝存为纪念，同时并多掷下儿童的恩物与玩具，使小国民人人欣悦。如此人民才知道兵是为民，不是殃国，兵也知道民为主人，不是牺牲。于阅兵后由人民代表（政府公仆不配）将一年来确实有功于人道与民国者当众给予勋章，使所受者在群众掌声与人民公共意见之下，得有莫大的光荣，前此的冒功邀赏仅凭大总统一人的好恶从黑暗中不值钱如雨下的勋章各种弊病可以完全扫除了。

赏功既毕，由人民代表与各事业的团体，将一年来本国的学务状况，思想变迁，艺术优劣，农事盛衰，商务盈耗，工业进退，以及人民生活，妇女问题，生死数率，他如国民道德与卫生，并及军事、路政、财政、外交、法律、国际等等的实状，详详细细用各种鲜明夺目、篇幅宏大的图画，或雕刻，或统计表，或用人物假装，或将实事托出，一排一排地组成游行队以便人民参观。大乐前导，每队各由当事人穿了本业的五色服装，众人合撑大而且长的国旗，嬉笑玩乐，诸态毕呈。但见这边是代表学校的学生装，那边是农人装，第三队的为新女子的装束，如此各个表示国民的神情，一路唱歌，跳舞，玩弄，揶揄，周历全城的大街道而归。路如经过政府部局，应由其部局的全体敬谨招待，以使全游队之人得到大醉大饱为标准。

是日当然全民放假，不准有东洋车，不准妓女招客。应由政府把公有汽车及租借无数的汽车，指定路线，免费供给人民依序坐车到各处玩耍场之用，另由政府计算全城市民若干人，除幼孩另票外，各成人当给予本日最充分的面包票、冷肉票、酒票、茶票，任人民到完全公开的游艺场、剧场、公园、博物馆等，将票换了饮食的物品。各游艺场等一年来找了市民的利钱不少，一日赔本，也属应该，如消费太大的，应由政府酌量补助，总使人民于此日此夜中到处得了大醉大饱的幸福。节日的大醉确当提倡的。一个美的国度，平时应该禁酒，但在若干节日上则要人民大醉才休。在国庆日尤应使人人醉得如泥，愈醉的愈是好国民，愈应受群众的欢迎与卫生队的保护。务使大多数人东倒西倾，醉态模糊的壮男，与星眼羞涩的少女，和那些醺醺然的老翁及呢喃喃的妇人，一同扭做一团，有些似轻狂柳絮的飞舞，有些如娇嫩桃花的漂流。此日，当然准许社会的人不管相识不相识，只要一个人愿意就可逢人亲吻、抱腰、揶揄和戏弄，高兴时并要强拉硬挽他或伊去跳舞与唱歌，被请的人，如不愿意，仅好笑谢，不许生气。同是出去祝贺国庆，彼此皆为寻欢乐才出来，自然不能有硬板板的面孔如假道学家的闷杀人。

到晚，电光高照，各玩耍场的周围所排设的为各国革命的史迹及我们革命的情形。此边有徐锡麟被刽子手取出的心肝，那边有秋瑾女侠离躯的头颅，这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大闹羊城的写真，那是武昌起义炮打总督衙门的缩影。极大的电影机与幻灯及剧场更当把这些事活动地惟妙惟肖地放射和表演出来。总之，务把革命烈士的高风烈节，以及那些专制官僚的凶残，打入人民的心胸，使他们知民国缔造的艰难与共和主义的可贵。那时在场的则做各种化装的跳舞：有些装成豚尾垂垂的遗老与手执鸦片烟筒的大清官僚，表现出种种卑鄙龌龊的状态向那些扮做以钱为命，以枪为护身符的民国政客和军人磕头，这些人又对那些装作狡猾阴险的洋奴与威风凛凛的洋大人鞠躬谄媚。在这样鬼怪离奇的世界，忽出一班少年男女身穿五色大礼服，头戴五色帽，手挥五色的纸棍，遇着上头那些人随手鞭打，而这些人对他们表示敬礼与服从，如此合为一处，做了乱七八糟，嬉笑怒骂的跳舞状。好过若干时后，约莫中夜时候，音乐齐鸣，国际歌，国庆歌，国歌，英雄儿女的各种歌谣更番盛唱。外边加上光明瑰异的烟火，如此大吼大闹一直到天明。

美的国庆神呵！你就这样创造出来！你既从美中诞生出来了，你的公仆还敢如从前一样的糊涂对待你吗？你的人民尚不能努力振作吗？你的仇人尚敢图谋什么复辟推翻你的宝座吗？由你的诞生节，使人民的情感彼此融洽，政治与国力日趋于光荣。美哉你的庆典！可贺哉你的纪念日！

* * *

(1) 今译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作曲家、歌剧家。

(2) 今译伽利略（1564—1642），意大利科学家。

(3) 今译莱布尼茨（1646—1716），德国数学家。

(4) 今译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1955），美国物理学家。

(5) 伏社应为复社，明末以江南士大夫为核心的政治、文学团体，主张“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

(6) 法国传统的民间狂欢节日，为基督教四旬斋的第三个星期的星期四。

(7) 丹德，今译但丁（Dante，1265—132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诗人。壁亚特里施，即贝娅特丽丝（Beatrice），据称是但丁曾经热恋的对象，也是《神曲》里面上帝派来的使者，是带领但丁游历天堂的向导。

(8) 特乌，即克洛蒂尔德·德沃（Clotilde de Vaux，1815—1846），法国诗人、作家，法国著名实证主义哲学家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曾经热烈追求的爱慕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