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1年8月21日
1737年4月13日的下午,格奥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GeorgFriedrichHändel)的佣人坐在布鲁克大街(Brookstreet)一座房子一楼的窗台上,干着一件最特别的事情。他生气地发现,自己的烟抽完了。本来他可以跑出去,穿过两条街道到他的女朋友多莉的杂货店,那样他就有新鲜的烟叶了。可是今天,他的主人、音乐大师在盛怒之下,他出于害怕不敢出门。亨德尔刚刚从排练场带着冲天的怒气回来,他的血涌到脸上,脸色涨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暴跳。他大声地摔上门,现在在二楼上暴躁地走来走去。仆人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楼下的天花板都在震动:在主人怒气冲天的日子里,仆人工作懈怠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于是这位仆人找些事儿去缓解无聊。既然不能从短陶土烟杆里吹出蓝色的烟圈,那么就吹肥皂泡好了。他在一个小盆里弄好了肥皂水,兴高采烈地从窗户里将五光十色的肥皂泡驱逐到大街上去。过路人停下来,用手杖捅破一个又一个的彩色球。他们笑着向他招手,但是并不觉得奇怪。在布鲁克大街上的这座房子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在这里,大半夜的突然会有羽管键琴响得震耳欲聋;这里也能听到女歌手在遭到那位脾气暴躁的德国人威胁时发出的哭喊和抽泣,就因为她们唱得太高或者太低,偏差了八分之一个音节。对于格罗斯文诺广场(Grosvenorsquare)的邻居们来说,布鲁克大街25号早就是个疯人院了。
这位仆人安静地、不屈不挠地吹着色彩缤纷的肥皂泡。过上一阵子,他的技巧明显增加了:这些有着大理石条纹的球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它们上升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轻盈,有一个甚至高过了对面那座房子低矮的二层楼。就在这时,他突然吓了一大跳,因为整个房子因一种沉重的钝击而晃动。玻璃作响,窗帘晃动。楼上一定有什么体积大而且分量重的东西倒下了。仆人跳起来,沿着楼梯扶手快速到了主人的工作室。
主人平时工作时坐的沙发椅空着,房间空无一人。仆人正想急着去卧室,发现亨德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睁着。现在,仆人在惊吓中站立不动,听到一种含糊不清的、浊重的喘息声。这个强壮的男人躺在地上呻吟着,或者更确切地说:从他的身体里发出短促的呻吟,越来越弱。
他要死了,这个被吓坏了的仆人这么想。他快速跪下去,去帮助这个半失去知觉的人。他想搬起他,把他放到沙发上,但是这位巨人的身体实在是太重了。于是,他将他紧系的领口解开,立马喉咙里的呼噜声就听不见了。
这时从楼下走上来大师的助手克里斯托夫·施密特(ChristofSchmidt)。他刚到这里,是来誊录几段咏叹调的。他也被那沉重的倒地声给吓了一跳。现在他们两个人一起把他抬起来——他的胳膊软软地垂下,像死人的胳膊那样——把他放到床上,把头垫高。“把他的衣服脱下,”施密特吩咐仆人说,“我去找医生。你往他身上喷水,直到他醒来。”
施密特没穿外套就跑了出去,一点儿时间也不能耽误。他穿过布鲁克大街跑向博德街(Bondstreet),对每一辆马车他都招手示意停下,但是这些马车神气十足地从他身边驶过,人们根本连瞧都不瞧一眼这个衣冠不整、气喘吁吁的胖男人。终于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了:是香度勋爵(LordChando)的马车夫认出了施密特。施密特忘记了一切礼节,一把将车门拉开。“亨德尔要死了!”他对勋爵大喊,“我得去找医生。”据他所知,这位勋爵酷爱音乐,也是他所爱戴的大师最好的襄助人。勋爵马上请他上车,马匹立刻就尝到了重重的鞭子的滋味。他们在福利特大街(Fleetstreet)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詹金斯(Jenkins)医生,他正在那里做尿样检验。医生片刻不留地和施密特一起坐上他自己的轻便马车驶向布鲁克大街。“都是太多的愤怒和烦恼造成的,”在马车的行驶中这位助手绝望地抱怨说,“他们要把他折磨到死,这些该受诅咒的歌手和阉伶,这些捧臭脚的和无事生非的刺头,全是一些恶心的虫豸。为了救这个剧院,他今年写了四个歌剧。可别人呢,就知道倚仗着女人和宫廷,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是罪魁祸首!这个该受诅咒的阉货,这个抽风的吼猴。唉,他们怎么这样伤害我们的好人亨德尔呢!他把全部积蓄都投进去了,一万英镑啊,现在他们要用债契来折磨他,要把他逼死。从来没有一个人作出过这样辉煌的业绩,从来没有人这么献身,就算是个巨人也得崩溃了。啊,那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是怎样的一个天才!”
詹金斯医生一路上冷静而沉默地听着。在走进房子之前,他还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灰磕掉。
“他多大岁数?”
“52岁。”施密特回答。
“糟糕的年龄。他像头公牛似的干活。他也像头公牛那么强壮。现在得看一下,还能做什么。”
仆人端着一只碗,施密特抬起亨德尔的胳膊,现在医生划开他的血管。一股血流喷出来,鲜红色的热血。在接下来的一刻,在他紧咬的嘴唇里发出一声放松般的叹息。亨德尔深深地吸口气,睁开了眼睛。那眼睛仍然很疲倦,显得陌生而没有意识,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
医生把他的胳膊包扎上。没有更多的事可做。正当他想起身离开时,他注意到亨德尔的嘴唇在动。他靠过去。亨德尔的喉咙里发出了像呼吸一样非常微弱的声音:“完了,我完了……没力气了……没有力气我不想活着……”詹金斯医生将身子俯得更低。他注意到,他的一只眼睛,右眼,目光僵硬,而左眼目光活泛。他试着抬起他的右臂。人像死掉了一样,他的右臂垂了下去。然后,他抬起他的左臂,左臂保持在新位置上。现在詹金斯医生什么都清楚了。
从房间里出来时,施密特跟着他到了楼梯间,恐慌而心神不定。“怎么回事?”
“中风。右侧瘫痪了。”
“那么”,——施密特的话卡住了——“他会恢复吗?”
詹金斯医生慢条斯理地吸了一撮鼻烟。他不喜欢这类问题。
“也许。什么都有可能。”
“他会一直瘫痪下去?”
“好像是,如果没有奇迹发生的话。”
对大师由衷地崇敬、恨不得为他粉身碎骨的施密特,还要不依不饶地追问。
“他、他至少还能工作吗?没有创作他活不下去。”
詹金斯先生已经站在楼梯上。
“再不能了,”他轻声说,“也许我们能留住这个人,可是我们失去了那个音乐大师。这次中风伤到大脑里了。”
施密特呆呆地盯着他,目光里含着巨大的绝望,连医生都为之动容。“像我说过的那样,”他重复说,“只是在没有奇迹发生的情况下。当然,这样的奇迹我还没有看到过。”
四个月来亨德尔没有力气地活着,而力气曾经是他的生命所在。他身体的右半边还是像死掉了一样不能动。他不能走路、不能书写,用右手他无法让任何一个琴键发出声音。他无法说话,他的身体上有一条可怕的断裂,他的嘴唇歪斜地挂在这断裂缝上,词汇只能呜哩哇啦、含糊不清地从他嘴里冒出来。如果有朋友给他演奏音乐,他的眼睛里就流出些许的光亮,那沉重而无法控制的身体就有所动作,如同一个病人在睡梦中一样。他想让自己的肢体合上音乐的节奏,可是肢体里面被冻住了:那是一种残忍的僵硬,筋骨和肌肉都不听使唤。这位从前身躯庞大的人感觉到,自己无助地被困在一个无形的坟墓里。音乐一结束,他的眼皮就又沉重地合上,他又像死尸那样躺在那里。最后,一筹莫展的医生——大师看来是无法痊愈了——建议说,应该将病人送到亚琛(Aachen)的温泉疗养地去,也许会有些好转。
但是,与那神秘的地下温泉类似,在这个僵硬的身躯外壳下面还有一股令人琢磨不透的力量:亨德尔的意志、他生命的原力量——那毁灭性的中风还没有触及它,它还不想让这个生命里的不朽成分在可以朽坏的肉身中沉沦下去。这位巨人还没有认输,他还有所盼望,他还想创作,这种意志造就了违反自然法则的奇迹。在亚琛,医生严正警告他每天泡在温泉里不能超过三个小时,不然他的心脏会受不了,那会要了他的命。但是,为了获得生命以及他最狂野的乐趣——健康的生命,他的意志不畏惧死亡。让医生感到震撼的是,亨德尔每天九个小时泡在温泉里,他用意志让力气在身体里增长。一个星期后,他已经能拖拖拉拉地走路;两个星期后,他的胳膊能活动了。意志和信心获得了巨大的胜利,他再一次从死亡的瘫痪性束缚中挣脱出来,他要带着那无法言说的幸福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烈、更激情澎湃地去拥抱生活,这是只有从病痛中痊愈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等到在亚琛停留的最后一天,他完全成了自己肉身的主人。启程离开亚琛之时,他在教堂前面停下了。他从来没有特别虔诚过,可是现在,当他迈着天意仁慈地重新给予他的自如步伐,登上立着管风琴的唱诗平台时,他感觉到自己被一种无法估量的力量所感动。他尝试着用左手去碰触琴键。有响声,它的音声明亮而纯粹,弥漫在这大家都在屏息等候的空间里。现在,他迟疑地去试一下右手,这好长时间以来无用而僵硬的右手。看啊,在这只右手下,音声也像银色的泉水一样涌出。慢慢地,他开始演奏,开始遐想,他把自己带入这巨大的音乐洪流中。这些声音的四方石,以超凡脱俗的方式一块块垒起一座看不见的建筑物,他的天才之大厦又一次壮丽地升起,完全没有任何阴影:那是无物之明、那是音调之光。在下面,倾听他的音乐的人,是一些名字不为人知的修女和虔敬的教徒。他们从来还没有听到过有哪位凡俗之人能把音乐演奏得如此辉煌。亨德尔谦恭地低着头弹奏、不断地弹奏。他又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一种他可以用来与上帝、与永恒、与人类谈话的语言。他又能演奏音乐了,他又能创作了。直到现在,他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康复了。
“我从冥王哈得斯那里回来了。”他骄傲地说着,展开宽宽的胸脯,伸出有力的胳膊。亨德尔去看望伦敦的医生,那位医生没法不对这一医学奇迹感到吃惊。他又投入全部的力气、带着他那上了战场般的工作狂热毫不迟疑地、以一位大病痊愈者的双份贪婪再度投入到他的作品当中。往日的战斗乐趣又重新回到这位53岁的人身上。他写了一个歌剧——康复后的手完全听从他的意志——还有 [3]“主发出的言辞”指的是“哈里路亚”这个词汇。这也是亨德尔这部作品中最为著名的一段合唱。
[4]有管弦乐队伴奏的小型清唱剧。
[5]欧洲中世纪的风俗,在每年的1月6日“三王日”或者前一天晚上,选出一位“豌豆国王”,然后大家与他一起进入他的王国进行吃喝宴饮的庆祝活动。每次“豌豆国王”举杯,众人须跟随痛饮尽兴。这一习俗也是许多中世纪画家的创作主题,其中一幅著名的作品出自JacobJordaens之手,大约完成于1640——1645年之间,藏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
[6]这段唱词是“记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不应该都去沉睡,但是我们都应该在某一时刻有所改变”,亨德尔在这里很诙谐地将他的作品和他自己当时的情形连在一起。
[7]亨德尔创作的三幕清唱剧,故事取材于《旧约·士师记》。耶弗他带领以色列人抗击亚扪人的入侵,向上帝许诺,取胜后将回家最先看到的人献祭给上帝。在他凯旋之际,第一个迎接他的正是她的独生女儿。在耶弗他即将履行承诺时,天使降临阻止,将他和女儿从痛苦中解救出来。“耶弗他”在字义上相当于“上帝来解救”。
[8]在欧洲,黄水仙花是复活节的标志性植物,德文里的名字为Osterglocken,字面意思是“复活节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