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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_斯普特尼克恋人

作者:村上春树 字数:6696 更新:2025-01-13 17:26:42

文件2

现在是下午二时半。窗外世界如地狱一般烈日炎炎、眩目耀眼。岩石和天空和大海同样白灿灿光闪闪。观望片刻,得知三者已互相吞噬界线,整个成了一片混沌。大凡有意识的存在物都已避开凶相毕露的阳光,沉入昏昏欲睡的浓荫。甚至鸟都不飞。好在房子里凉爽宜人。敏在客厅听勃拉姆斯,身穿有细吊带的蓝色夏令长裙,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小一束。我伏案写这篇文章。

“音乐不妨碍你?”敏问。

“勃拉姆斯倒不碍事。”我这样回答。

我顺着记忆的链条,再现数日前敏在勃艮 可是菲尔迪纳德的出现不过是全部预感的一小部分。生活了十天后,她开始对镇上的整个生活产生了某种闭塞感。诚然,镇子每一个角落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却又总让人觉得它未免目光短浅、自鸣得意。人们诚然亲切友善,但她已开始觉察出其中有一种眼睛看不见的对东方人的歧视。餐馆里的葡萄酒有奇妙的余味。买的蔬菜有虫子。音乐节的演奏每一场都无精打采。她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音乐上。最初觉得开心的公寓也显得土里土气、俗不可耐。一切都失去了其最初的绚丽,不祥感迅速膨胀,而她又无以逃避。

夜里电话铃响,她伸手拿起听筒。一声“哈啰”,旋即挂断,连续数次。她猜想是菲尔迪纳德,但无证据。问题首先是他怎么晓得电话号码的呢?老式电话机,线又拔不掉。敏辗转反侧,开始吃安眠药,食欲顿消。

她想尽早离开这里。却又不知何故,无法从这小镇顺利脱身。她找了似乎很正当的理由:房租付了一个月,音乐节的连票也买了,她在巴黎的宿舍暑假期间也临时租了出去。事到如今,已后退不得——她这样劝说自己。再说实际上也没发生什么,又不是具体遭遇了什么,或有人找别扭。可能是自己对很多事过于神经质了。

敏一如往常在附近小餐馆吃晚饭,那是来小镇两周后的事。吃完饭,她想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气——已好久没呼吸了,便用了很长时间散步。她一面想事一面随便走街串巷。注意到时,已经站在游乐园入口了——那个有空中飞车的游乐园。喧闹的音乐,高声的呼唤,小孩子的欢笑。游客大多是一家老小或当地的年轻情侣。敏想起小时父亲领自己进游乐园时的情景,还记得一起坐“咖啡杯”时嗅到的父亲粗花呢上衣的气味。坐“咖啡杯”的时间里,她一直扑在父亲的外衣袖上。那气味是遥远的大人世界的标识,对年幼的敏来说是无忧无虑的象征。她很怀念父亲。

为了消闲解闷,她买了张票走进游乐园。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房子、各种各样的摊台。

有汽枪射击台,有耍蛇表演,有算命铺。眼前摆着水晶球的大块头女人扬手招呼敏:

“mademoiselle(译注:意为“小姐”。法语中对未婚女性的尊称。),请这边来。可得注意哟,您的命运就要大转弯了。”敏笑着走过。

敏买了一支冰糕,坐在长椅上,边吃边打量来往行人。她总是觉得自己的心位于远离人们喧嚣声的地方。一个男子走来用德语搭话,三十岁光景,金发,小个头,上唇蓄须,样子很适合穿制服。她摇头微笑,露出手表,用法语说正在等人。她发觉自己的说话声比平时又高又干。男子再没说什么,羞赧地一笑,敬礼似的扬手走开。

敏站起身,开始漫无目的地走动。有人投镖,汽球破裂。熊扑通扑通跳舞。手风琴弹奏《蓝色的多淄河》。一抬头,空中飞车正在缓缓转动。对了,坐空中飞车好了,她有了主意,从空中飞车看自己住的公寓——和平时相反。幸好挎包里装着小望远镜。本来是为了在音乐节上从远处草坪席看舞台的,一直带在身上没有取出。虽然又小又轻,但性能不错,应该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房间。

她在飞车前面的售票亭买票。“mademoiselle,差不多到时间了。”售票的老人对她说。老人就好像自言自语似的眼朝下嘟囔着,随即摇了下头,“眼看就结束了,这是最后一圈,转完就完了。”他下巴留着白须,白里带着烟熏色,“咳咳咳”地咳嗽,脸颊红红的,像长期经受过北风。

“没关系,一圈足够了。”说着,她买了票,走上站台。看情形飞车乘客只她一人。目力所及,哪个小车厢都没有人。那么多空车厢徒然地在空中旋转,仿佛世界本身正接近虎头蛇尾的结局。

她跨进红色车厢,在椅上坐定,刚才那位老人走来关门,从外面锁好,大概为安全起见吧。飞车像老龄动物似的开始“咔嗒咔嗒”晃动身子爬高。周围密麻麻乱糟糟的招揽生意的小房子在眼底下变小,街上的灯火随之浮上夜幕。左侧湖水在望。湖上漂浮的游艇也亮起灯光,优雅地倒映在水面。远处山坡点缀着村庄灯火。美景静静地勒紧她的胸。

镇郊山丘她住的那一带出现了。敏调整望远镜焦点,寻找自己的公寓。但不容易找见,车厢节节攀升,接近最高点。要抓紧才行!她拼命上下左右移动望远镜的视野,搜寻那座建筑物,无奈镇上类似的建筑物太多了。车厢很快转到顶端,无可挽回地开始下降。终于,她发现了要找的建筑物:是它!然而窗口数量比她想的多。很多人推开窗扇,纳入夏夜凉气。她一个窗口一个窗口移动望远镜,总算找到三楼右数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应该睡得不长。倏然睁开眼睛,一瞬间她搞不清置身何处。随后记忆慢慢复苏。是的,自己被关在游乐园空中飞车的车厢里。从挎包里取出表看,十二点过了。敏在地板上缓慢起身。由于睡姿不自然,全身关节作痛。她打了几个哈欠,伸腰,揉手腕。

没办法马上接着睡。为了分散注意力,她从挎包里取出没看完的软皮书,继续往下看。书是从镇上书店里买的新出的侦探小说。幸好车厢灯通宵开着。但慢慢看了几页,她发觉书里的内容根本进不了脑袋。两只眼睛逐行追击,意识却在别处彷徨。

敏只好合上书,扬头观望夜空。薄云迷离,不见星影,月牙也若隐若现。灯光把她的面孔格外清晰地照在车厢玻璃上。敏已好久没好好注视自己的脸了。“这也总要过去的,”她对自己说道,“打起精神!事后提起不过笑话罢了——在瑞士游乐园的空中飞车里整整关了一夜。”

然而这没有成为笑话。真正的故事由此开始。

过了片刻,敏拿起望远镜,再次往公寓自己房间望去。与刚才毫无二致。理所当然。她想。随即独自微笑。

她的视线往公寓其他窗口扫去。午夜已过,多数人已入梦乡,窗口大半黑着。也有几个人没睡,房间里开着灯。楼层低的人小心拉合窗帘,但高层的无需顾忌别人的目光,开着窗纳入夜间凉风。各自的生活场景在里面静悄悄地、或明晃晃地展开(有谁会想到深更半夜有人手拿望远镜藏在空中飞车里呢),不过敏对窥视别人的私生活情景不大感兴趣。相比之下,更想看的是自己那空荡荡的房间。

当她迅速转了一圈,把视线收回自己房间窗口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卧室窗口出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不用说,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看错房间了。她上下左右移动望远镜,然而那的确是自己房间。家具也好瓶里的花也好墙上挂的画也好,都一模一样。并且那男人是菲尔迪纳德。没错,是那个菲尔迪纳德。他一丝不挂地坐在她床上,胸腔布满黑毛,长长的阳物如昏迷不醒的什么动物一般垂头丧气搭在那里。

那家伙在自己房间到底干什么呢?她额头津津地沁出汗来。怎么会进到自己房间去呢?敏摸不着头脑。她气恼、困惑。接下去又出现一个女的。女的身穿白色半袖衫和布短裙。女的?敏抓紧望远镜,凝目细看:是敏本人。

敏什么都思考不成了。自己在这里用望远镜看自己房间,房间里却有自己本人。敏左一次右一次对准望远镜焦点,但无论怎么看都是她本人。身上的衣服同她现在身上的一样。菲尔迪纳德抱起她,抱到床上,一边吻她一边温柔地脱房间里的敏的衣服。脱去衬衫,解开乳罩,拉掉短裙,一面把嘴唇贴在她脖颈上,一面用手心包笼似的爱抚乳房。爱抚了好一阵子。然后一只手扒去她的三角裤。三角裤也和她现在穿的完全一样。敏大气不敢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注意到时,菲尔迪纳德的阳物已经勃起,棍一样坚挺。阳物非常之大,她从未见过那么大的。他拉起敏的手,让她握住。他从上到下爱抚、吻舔敏的肢体。花时间慢慢做。她(房间中的敏)并不反抗,而任其爱抚,似乎在享受肉欲的快乐。还不时伸出手,爱抚菲尔迪纳德的阳物和睾丸,并把自己的身体毫不吝惜地在他面前打开。

敏无法把眼睛从那异乎寻常的场面移开。心情糟糕透顶,喉咙火烧火燎,吞唾液都困难,阵阵作呕。一切都如中世纪某种寓意画一般夸张得十分怪诞,充满恶意。敏心想,他们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他们明明知道我在看。可是敏又无法把视线移开。

空白。

往下发生什么来着?

往下的事敏不记得了,记忆在此中断。

想不起来,敏说。她两手捂脸,平静地说道。我所明白的,只是厌恶至极这一点。我在这边,而另一个自己在那边。他、那个菲尔迪纳德对那边的我做了大凡能做的一切。一切?什么一切?

我想不起来,总之就是一切。他把我囚禁在空中飞车的车厢内,对那边的我为所欲为。对性爱我并不怀有恐怖心理,尽情享受性爱的时期也有过。但我在那里看到的不是那个。那是纯粹以玷污我为目的的无谓的淫秽行径。菲尔迪纳德施尽所有技巧,用粗大的手指和粗大的阳物玷污(而那边的我却全然不以为意)我这一存在。最后,那甚至连菲尔迪纳德也不再是了。

甚至不是菲尔迪纳德了?我看着敏的脸。不是菲尔迪纳德又能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总之最后不再是菲尔迪纳德了。或者一开始便不是菲尔迪纳德也末可知。

苏醒过来时已在医院病床上了。光身穿着医院的白大褂,身体所有关节无不作痛。医生对她说:一大早游乐园工作人员发现她投下的钱夹,得知情况。车厢转下,叫来救护车。车厢中的敏已失去知觉,身体对折似的躺着。大约受到强烈的精神打击,瞳孔无正常反应。臂和脸有不少擦伤,衬衫有血迹。于是被拉来医院做手术。谁也不晓得她是如何负伤的。但伤都不深,不至于留下伤疤。警察把开空中飞车的老人带走。老人根本不记得闭园时敏还在飞车车厢里。

翌日当地警察署的人来医院问她,她未能很好回答。他们对照着看她护照上的照片和她的脸,蹙起眉头,现出仿佛误吞了什么东西的奇异神情,然后客气地问她:

“mademoiselle,恕我们冒昧,您的年龄真是二十五岁吗?”“是的,”她说,“就是护照上写的年龄。”她不理解他们何以明知故问。

但稍后她去卫生间洗脸,看到镜中自己的脸时才恍然大悟:头发一根不剩地白了,白得如刚刚落地的雪。一开始她还以为镜里照的是别人的脸,不由回头去看。但谁也没有,卫生间有的唯敏自己。再一次往镜里看,才明白里边的白发女就是她本人。敏旋即晕倒在地。

敏失去了。

“我剩在这边。但另一个我,或者说半个我已去了那边。带着我的黑发、我的性欲、月经和排卵,恐怕还带着我的求生意志,去了那边。剩下的一半是在这里的我。我始终有这种感觉。在瑞士那个小镇的空中飞车中,我这个人由于某种缘由被彻底一分为二。也可能类似某种交易。不过,并非有什么被夺走了,而应该是完整地存在于那边。这我知道。我们仅仅被一块镜片隔开罢了。但我无论如何都穿不过那一玻璃之隔,永远。”

敏轻咬指甲。

“当然这永远不能对任何人说,是吧?我们说不定迟早有一天在哪里相会,重新合为一体。但这里边剩有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我已经无法判断镜子哪一侧的形象是我这个人的真实面目。比如说,所谓真正的我是接受菲尔迪纳德的我呢,还是厌恶菲尔迪纳德的我呢?我没有信心能再一次吞下这种混沌。”

暑假结束后敏也没返回学校,她中止了留学,直接返回日本。手指再末碰过键盘。产生音乐的动力已离她而去。翌年父亲病故,她接手经营公司。

“不能弹钢琴对我确是精神打击,但并不觉得惋惜。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迟早会这样。弹也好不弹也好,”说到这里,敏淡然一笑,“反正这个世界到处是钢琴手。世界上若有二十个第一线拔尖钢琴手,也就基本够用了。去唱片店随便查找一下——《华伦斯坦》(译注: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c大调奏鸣曲op.53。)也好《克莱斯勒曲集》(译注:舒曼的钢琴幻想曲,c大调幻想曲op.16。)也好什么都好——你就明白了,一来古典音乐曲目有限,二来cd架也有限。对于世界音乐产业来说,第一线有二十名一流钢琴手足矣。我消失了谁也不受影响。”

敏在眼前摊开十指,又翻过来,反复几次,似乎在重新确认记忆。

“来法国差不多一年的时候,我发觉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功底显然不如我而又没有我勤奋的人,却比我更能深深打动听众的心。参加音乐比赛也次次都在最后阶段败在那些人手下。最初我以为哪里出了错,但同样情况一再出现。这弄得我焦躁不安,甚至气恼起来,认为这不公正。后来我慢慢看出来了:我身上缺少什么,缺少某种宝贵东西。怎么说好呢,大约是演奏感人音乐所必不可少的作为人的深度吧。在日本时我没觉察到。在日本我没败给任何人,也没时间对自己的演奏产生疑问。但巴黎有很多才华出众的人,在他们的包围中我终于明白过来,明明白白,就好像太阳升高、地面雾霭散尽一样。”

敏喟然叹息,抬起脸微微一笑。

“我从小就喜欢为自己——同周围无关——制定个人守则,按守则行事。自立心强,一丝不苟。我生在日本,上日本的学校,同日本朋友交往。所以尽管心情上完全是日本人,但国籍上仍是外国人。对我来说,日本这个国家在技术意义上终归属于外国。父母并不啰啰嗦嗦瞎说什么,但有一点从小就往我脑袋里灌输——‘在这里你是外国人!’于是我开始认为,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必须尽最大努力让自己变成强者。”

敏以沉稳的语声继续道:

“变强本身并不是坏事,当然。但如今想来,我太习惯于自己是强者这点了,而不想去理解众多的弱者。太习惯于健康了,而不想去理解不巧不健康的人的痛苦。每当见到凡事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人,就认为无非是其本人努力不够造成的,将常发牢骚的人基本看成是懒汉。当时我的人生观,虽然牢固而又讲究实际,但缺乏广博的温情与爱心,而周围没有任何人提醒我注意我这一点。

“十七岁时不再是处女了,那以后同数量决不算少的人睡过。男朋友也很多。一旦闹成那种气氛,同不怎么熟悉的人睡觉的时候也是有的。但一次也没爱过——打心眼里爱过——哪个人。老实说,没有那个闲工夫。总之满脑袋都是当一流钢琴手的念头,绕道和顺路之类从没考虑过。而意识到自己的空白——缺少什么的空白时,早已经晚了。”

她再次在眼前摊开双手,沉思片刻。

“在这个意义上,十四年前在瑞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某种意义上或许是我本身制造出来的,我时常这样想。”

二十九岁时敏结婚了。她全然感觉不到性欲。自瑞土事件以来,她不能同任何人发生肉体关系。她身上有什么永远消失了。她向他说了这一点,没有隐瞒。告诉他因此自己不能同任何人结婚。但他爱敏,即使不能有肉体关系,可能的话也还是想同她分担人生。敏找不出理由拒绝这一提议。敏从小就认识他,对他始终怀有不急不火的好感。什么形式另当别论,作为共同生活的伴侣,除了他还真想不出别人。而且就现实情况说来,结婚这一形式在公司经营方面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敏说:

“虽然同丈夫只是周末见面,但基本上相处得不错。我们像朋友一样要好,可以作为生活伴侣共度愉快时光。有很多话说,人品上也相互信赖。至于他是在哪里怎样处理性需求的,我自是不晓得,但那对我并不成问题。反正我们之间是没有性关系,相互接触身体都没有。是觉得对不起他,可我不愿碰他的身体,只是不愿意碰。”

敏说累了,双手静静地捂住脸。窗外已经大亮。

“我曾经活过,现在也这样活着,切切实实在跟你面对面说话。但这里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你所看见的,不过是以往的我的影子而已。你真正地活着,而我不是。这么跟你说话,传来我耳朵里的也不过是自己语音的空洞的回响罢了。”

我默默地搂住敏的肩。我找不出应说的话语,一动不动地久久搂着她的肩。

我爱敏,不用说,是爱这一侧的敏。但也同样爱位于那一侧的敏。这种感觉很强烈。每当想起这点,我身上就感到有一种自己本身被分割开来的“吱吱”声。敏的被分割就好像是作为我的被分割而投影、而降临下来的。我实在是无可选择。

此外还有一个疑问:假如敏现在所在的这一侧不是本来的实像世界的话(即这一侧便是那一侧的话),那么,如此同时被紧密地包含于此、存在于此的这个我又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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