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一醒来,就觉得大卫和詹姆斯不在船上。也不知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感觉明白无误。
我站在镜子前,整理一下衣服,沾沾自喜好一会儿,活动了一下我这神奇的手指和脚趾,然后走出舱门去确定一下这两人是否真不在船上,我并不指望找到詹姆斯。但是大卫,我要知道他的下落。大卫在开枪后出了什么事?
三颗子弹必然打死了詹姆斯!而这一切当然是发生在我的豪华套房——确实,我在衣袋里找到我的护照,上面的名字是”贾森-哈密尔顿”。既然如此,我便小心翼翼地来到信号灯甲板。
几名客舱服务生跑来跑去地给游客送晚间鸡尾酒,并打扫那些夜里冒险出来的游客的房间。我使用我的神技迅速穿过走廊,溜进维多利亚女王套房。没有人看见我。
屋里显然已被收拾整齐。詹姆斯用来栖身的那个黑色真漆的贮藏柜已被关上,盖子上铺着那块装饰布。那个被撞坏的床头柜也被拿走,在墙壁上留下一块疤。
地毯上没有血迹。没有丝毫这里曾发生过可怕搏斗的迹象。透过玻璃窗,我能看见阳台,知道游艇正在红霞满天的黄昏驶出巴巴多斯港,驶向浩瀚的外海。
我走上阳台呆了片刻,只想看看无垠的夜空,并再感受一下我又恢复原来吸血鬼视力的喜悦。我在远方发着微光的海滩上看到无数凡人根本看不到的细节。我又感受到原来身体上的轻盈,以及敏捷和潇洒,使我激动得想翩然起舞。真的,要是在船上哼着小调,打着手指,从船这头到船那头跳一曲踢踏舞,那该多美!
可是现在没空搞这些了,我得马上查清大卫出了什么事。
我打开舱门,面对走廊,悄悄并迅速地打开斜对面大卫舱室上的门锁。然后以神速潜入,那些在走廊里穿梭的人根本看不见我。一切都变样了。这舱室已经给打扫过,准备住进新游客。很显然大卫已经被迫离船。现在他很可能在巴巴多斯!若是,我倒能很快发现他。可是另一间舱室呢——原来属于我凡人身体的那间?我用意念打开中间那道隔门,发现它也给腾空并打扫干净了。下面怎么办?我再也不想待在这条船上,因为我只要一给发现,马上就会成为船上人瞩目的中心。因为我的套房里发生了灾难。有人走过来。我马上听出是那个曾帮了我们大忙的老服务生的脚步。于是我在他经过时打开了房门。他一见到我,立刻显得十分迷惑和兴奋。我招呼他进来一下。
“哦,先生,他们正在找您呢!他们以为您已经在巴巴多斯下船!我得马上告诉安全部门。”
“请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好象没听见他讲的话,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能看到我的魔力对他产生了作用,他明显软下来,并完全信任我。
他说,日出时在我的舱里发生了可怕的事件。一名自称是我的医生的英国老绅士,朝一个年轻的袭击者连开数枪。据老人说,此人企图杀害他。但是没有一枪击中目标。此后再也没人能找到这个年轻袭击者。根据老绅士的描述,确定这个年轻人事先已经占据这个我们现在正站在里头的舱室,而且他是用一个假名登的船。其实这位老人也是用化名登的船。冒名顶替在这整个事件中起着不小的作用。这个服务生并不了解这件事的详情,只知道那个英国老绅士已经被拘留,直到最后被送上了岸。
老服务生不解地说:“我觉得他们把他赶下船后都松了一口气。不过先生,我现在得去找警察。他们十分关心您的情况。奇怪:你在巴巴多斯再次登船时,他们竟然没有阻止您。他们找了您一整天。”
我一点都没把握自己是否受得了警官的详细盘问,不过当两名身穿白制服的船警出现在维多利亚女王套房门前时,事情也只能这样了。
我谢过老服务生后,向那两人走过去,请他们进来,并按我的习惯钻进阴影深处,再请他们原谅我不能把电灯打开。我解释道,考虑到我皮肤的状况,透过阳台门照进来的光线已经足够。这两人都很烦恼和疑虑,我只好再次尽全力向他们施展我的劝说魅力。
“亚历山大-斯托克医生出了什么事?”我问。“他是我的私人医生,我非常担心他的状况。”
两人中年轻的那个是个大红脸,操着爱尔兰口音,显然不相信我的供述,并能感觉到我的举止和言语很不对头。我只能希望把这家伙彻底搞迷糊,让他三缄其口。可是另一个个头高高的受过教育的英国人反倒很容易蒙骗,他毫无顾忌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我和盘托出。
“那个斯托克医生看来并不是真正的斯托克医生,而是个从英国来的人,叫大卫-泰柏特,不过他拒绝讲明此人为什么使用假名。先生,您要知道,这个泰柏特先生带着枪登上了这条船!”高个子警官说。另一名警官则继续满腹狐疑地盯着我。
“当然,伦敦的那个组织,叫什么泰拉玛斯卡的,拚命向我们赔不是,并极力想赶快息事宁人。这事最终与船长和居纳尔公司总部里的什么人了结。泰柏特先生同意卷起行李走人,押解上岸后立即乘一架班机飞往美国,这样我们就不起诉他了。”
“去美国的什么地方?”
“迈阿密,先生。事实上是我亲自护送他上飞机。他坚持要我转告您,先生,要您在方便时去迈阿密与他见面。在中央公园饭店吧?他反复叮嘱过我。”
“我懂了,”我回答他。“那个袭击他的人呢?那个他朝他开枪的人呢?”
“我们还没有找到他,先生,虽然此人无疑在船上被许多人看见过,并且好象还由泰柏特先生陪着!事实上,这位年轻绅士的船舱就在附近,而且我认为您曾进去过那里,并在我们赶到时正同那个服务员交谈,对不对?”
“整个事件可真复杂,”我用我最亲切可信的语气说。“您认为这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已经不在船上了吗?”
“我们肯定他已下船了,先生,虽然我们无法对这样一条大船进行彻底搜查。这个年轻人的行李在我们打开这个房间时还都在。我们当然得打开它,因为泰柏特先生坚持说他受到了那小伙子的袭击,而且那小伙子也用的是一个假名旅行!我们把他的行李妥善保存好了,先生,请您赏光跟我去一趟船长办公室,我想您也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我立即声明对此事一无所知。当时我不在船舱里。昨天我在格林纳达上岸了,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上船的事。今天早晨我也在巴巴多斯下了船,玩了一天,所以不知道发生了这次枪击事件。但是我这样冷静地闪烁其辞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继续对他俩施加我的魅力,说服他们马上离开我,好让我换衣服休息。
当我关上舱门时,我知道他俩会去船长办公室。在他们回来之前,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不过没有关系,大卫安然无恙;他已离船去了迈阿密,我要在那儿和他会合。我想了解的就是这些。幸亏他马上飞离了巴巴多斯,不然詹姆斯也许会找上门去,天晓得他现在躲在哪儿。
至于贾森-哈密尔顿先生(他的护照现在放在我的衣袋里),他在这个套房里仍有满满一柜衣服。我打算立即换上其中几件。我脱去那件绉巴巴的晚礼服和其它夜间穿戴的服饰,找出一条棉布衬衫,体面的亚麻布夹克衫和裤子。所有衣服都是如此合体,皆为定做。连那双帆布鞋都十分合适。我随身带上那本护照和一大笔美元,钱是我在旧衣服里找到的。
然后我来到阳台上,在温柔的晚风里静静站着,眼睛扫视着墨蓝发光的海面,感到心旷神怡。“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号”正在以它闻名的二十八节高速破浪前进,发着幽光的排浪撞碎在庞大的船壳。巴巴多斯岛已经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我仰视那条巨大的黑色烟柱,它巨大得宛如地狱里的烟囱。浓浓的黑烟一股股从烟囱里冒出,然后随风沿着海面持续起伏飘荡,这本身就是一道风景。我又眺望遥远的地平线。碧空如洗,水天同色。透过薄薄一层凡人肉眼看不出的烟雾,我看见满天闪烁的恒星与缓缓移动、发出暗光的行星。我伸展手臂,感觉着它们,感到股股舒适的暖流顺着双肩漫延到腰背,心中充满喜悦。我摇晃一会儿全身,感到头发轻拂着我的颈背的舒服感,然后我把肘部支撑在栏杆上。
“詹姆斯,我一定要追上你,”我小声说着。“你等着瞧吧。我现在先做别的事。任凭你运筹谋划,都将徒劳无益。”
然后,我慢慢往上走,走得尽可能慢,直到我高高盘踞在轮船上空为止。我俯瞰着轮船,欣赏它一层迭一层的许多层甲板,其间闪耀着一排排串珠似的黄色电灯光。它看起来真喜悦,无虑无忧,昂扬地在滚滚大海里破浪前进,安静地、强大地运载着它那歌舞升平、既筹交错的小王国。船上,游客喋喋不休,船警忙碌,服务生穿梭招待,数千欢乐的人们并不知道我们曾在那儿上演过一出小小的悲喜剧,来去匆匆,只在极少数人中间引起一阵恐慌。祝快乐的“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号”游轮一路平安。祝愿完后,我再次明白了肉体窃贼为什么这么喜欢它,不嫌它花稍俗气,而蜇居其上的原因。毕竟,我们这个大千世界、对天上的群星来说又算得什么呢?我很奇怪,它们会怎么看我们这颗小小的行星,这个充满不合理的并存,飞来横祸、无穷尽的你争我夺勾心斗角的星球?在这星球表面爬满悠久但疯狂的人类文明,它们并非靠意志、信念和共同理想聚在一起,而是凭这世界上的千百万人有能力无视周围的悲剧而整天及时行乐、醉生梦死,维持其延续性,就像这船上的旅客寻欢作乐一样;彷佛欢乐、幸福,与饥饿、困倦、喜欢温暖、惧怕寒冷一样,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我越升越高,直到完全看不见这艘船为止。白云在我身下疾速拂过地球表面。在我头顶上,群星冷漠而高效地褶折生辉。我竟然破天荒不仇恨它们。对,我不能仇恨它们,我不能仇恨什么,我充满了喜悦和成功的自豪,虽然这成功黑暗而辛酸。我又是莱斯特,正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梭巡,并得意于如此形貌——也许是生平 我再次完全打消对这些湿滑、危险和丑陋的林间小径的恐惧。林中沼泽散发出腐烂物的恶臭。黏滑的爬行动物到处都是。但它们伤害不到我,所以我也不讨厌它们。呵,让蟒蛇冲我来吧,我很想感受一下它那紧缠和快速移动的拥抱。我愉快地聆听百鸟或深沉或尖锐的呜唱,显然它可以驱走一颗单纯的心的恐惧。真可惜:那些毛手毛脚的小猴子此时正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睡,不然我会逮住几只,亲亲它们皱缩的额头或吵斗不休的小嘴巴。
那些可怜的凡人正在这块空地上的许多小屋子里睡觉,靠近他们精心耕种的田地、学校、医院和小教堂。这些人似乎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造物主创造的神圣奇迹。
唉,我想念莫约。为什么它不在这儿,与我一道徘徊在热带丛林?我得把它训练成吸血鬼的狗。我想象过它在白天守卫我的棺材的情景,像个埃及风格的哨兵,只要哪个凡人闯入我的住所的台阶,它就会按照我的命令扑上去撕开他的喉咙。
不过我很快就会再见到它。全世界都在这些丛林外面等待我的复出。当我闭上眼睛、把我的身体变成精密的接收机时,我能听到数英里外卡拉卡斯车流的噪音,听见它放大的各种说话声调,听到从那些装空调的黑暗匪窟和贼窝里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我就是从这样的地方揪出人渣来供我吸血,让他们像飞蛾扑火那样受我吸引而自投罗网。
而在这里,在这万籁俱寂、只有天地自然之声的热带丛林里,和平与安宁却是主人。阴云密布的天空又响起“沙沙”的雨声,雨水落在林中空地的尖土,玷污校舍擦得干干净净的台阶,轻轻打在波纹铁皮的房顶上。灯光在那些小宿舍和外围的房屋里闪烁。在空地深处的那所黑暗的小教堂里,只有一簇暗红色的火光在一闪一闪,这教室有一座矮塔和一口闪亮安静的大钟。几只发出黄光的小灯泡罩在圆形的金属灯罩里,把干净的小路和粉刷雪白的墙壁照亮了。
在那所小医院的几间房子,只有第一间还亮着昏暗的灯光,葛丽卿独自在这里工作。
我不时看见她的身影映在窗帘上,还窥见她刚走进走廊,坐在一张小书桌旁,长度仅够她在纸上记笔记。她低着头在认真写着,头发扎在脖子后面。
是所儿童医院!里面全是小病床。有两排,粗糙而简单。我是不是正在黑暗中视物?还是这些床确实用粗糙的木头制成,接合处都用绳子捆绑,并且吊着网状物?在那张没有色彩的小桌子上,是不是有一小截腊烛放在一个小碟子里?
我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视线模糊起来。不是这所医院!我直眨眼睛,试图把那些超越时空的幻象与眼下的实际情况区分开来。我终于看清楚,在病床旁边的镀铬搁架上吊着一袋袋闪亮的静脉点滴葡萄糖水。一根根又轻又软的尼龙管子闪着光降落下来,连接一个个小小的针头,扎进一只只细瘦脆弱的小手臂里!
这里不是纽奥尔良。不是那座小医院!可是你瞧那墙壁!它们难道不是石砌的吗?我用手绢措去额上那层薄薄发亮的血迹,然后盯着上面的污迹。在远处的那张小床上躺着的难道不是一个金头发的孩子吗?我的眼又花了。我觉得隐约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欢快而又椰榆。但这显然是从外面漆黑的夜里传来的鸟呜。此外,这里也没有穿著长到脚踝的土布裙子、肩披方围巾的老年女护士。她已连同那座小建筑一起消失了好几百年。
然而这孩子却在呻吟,她那圆圆的小额头亮亮地反射着灯光。我看见她胖嘟嘟的小手搁在毛毯上。我又眨眼睛以便看清。一块漆黑的阴影罩在我旁边的地板上。是的,瞧,这不是那只显示夜光小数字的呼吸暂停报警仪吗?还有那些玻璃门里的药植物!不是那所医院,而是这所。
*所以您找我来了,是么,爸爸?您说过您会再来找我的。*
“不,我不会伤害她的!我不想伤害她。”我是在大声耳语吗?
在这个狭窄房间的远远尽头,她坐在那张小椅子上,一只小脚来回踢踏。她的漂亮发髻触到她泡泡纱的袖子。
*哦,你找她来了。我知道你来找她。*
“嗤——别把孩子吵醒!快走。你别在这儿待着!”
*谁都清楚你会获胜。他们明白你会打败那个肉体窃贼。现在你到这儿来了……来找她。*
“不,不,不是来伤害她。而是来找她,让她作决定。”
“先生?我能帮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