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慧的蓓基自从在斯丹恩勋爵招待贵客的宴会上露过脸之后,她在上流社会里的地位就算奠定了。伦敦好几家权势赫赫的豪贵立刻请她去作客。这几家全是大官大府,亲爱的读者和我这写书的休想进他们的大门。亲爱的弟兄们,我们站在这么庄严的大门前面,应该诚惶诚恐才对。在我想像之中,里面准有站班的侍从官,他们手里拿了亮晃晃的银叉子,看见有不合格的闲人进来,举起叉子就刺。外厅里不是总坐着个新闻记者,等着记录那些大人物的名字吗?据说这些可怜的家伙是活不长的,因为他们受不住豪门的气焰,一下子给烤焦了,就好像不懂事的茜美莉2碰上了全副武装的朱彼特大神。这糊涂东西像乱飞乱扑的灯蛾,不安本分,妄想攀高,结果白白葬送了自己。住在泰勃尼亚和蓓尔格蕾微亚3的人应当把这个神话作为前车之鉴;不但如此,连蓓基的故事也该使他们警惕。唉,太太小姐们!蓓尔格蕾微亚和泰勃尼亚这些响亮的名字还不是像铜锣铙钹的声音一样空洞?富贵和荣华还不是过眼云烟,谁能保一辈子呢?不信你去问都里弗牧师,他准是这么跟你说。总有一天,海德公园这名字说不响了,落到巴比伦郊外盛极一时的山水那样没没无闻的地步4;总有一天,蓓尔格蕾微亚广场会跟贝克街一样冷落,甚至于像旷野里的泰特莫5一样荒凉。谢天谢地,这种日子我们是看不见的了——
1当时英国通行猜字游戏,通常在宴会以后当作余兴。譬如拣中做谜底的字有好几个音节,便由一部分宾客客串几幕极短的表演,首先分别将每个音节作为中心题目,然后把整个字作为中心题目,其余的客人就根据表演猜字。
2大神朱彼特爱上了茜美莉,大神的妻子朱诺非常妒忌,便去哄骗茜美莉,叫她恳求大神 1由十五世纪的法国讽刺小说《巴黎的约翰》(jeandeparis)改编的歌剧。
2俄底修斯是荷马史诗《奥德赛》的主角,特洛亚战争中的英雄。他半生浪游在外,有许多奇险的经历,在特洛亚战争结束后的归途中曾漂到海上女神嘉利泊索的岛上,羁留了七年。
禁卫军中的葛立格上尉说道:“我看谜底是‘旅馆’吧?”大家听得他说出这么聪明的话,都笑起来,他猜得的确离答案不远。
里面准备第三幕的时候,乐队奏的是许多水手歌曲综合成的杂拌儿,包括《英伦海峡中的航路》、《刺人的北风,歇歇吧》、《不列颠,统治吧》、《啊,在贝斯开湾》等等。由此知道戏里准有关于航海的情节。开幕的时候听得里面打铃。一个声音叫着:“先生们,靠岸啦!”旅客们互相告别。他们似乎很焦急,对着天边的云(实在是一块深颜色的布幔)指指点点,一面提心吊胆的点着头。斯基姆士夫人(莎吴塞唐勋爵)带着她的小狗和丈夫一起坐下来,旁边搁着她的手提包和一个个口袋。她伸出手来紧紧拉着身旁的绳索。这显然是一只船。
船长(克劳莱上校)戴着三角帽子,拿着望远镜走出台来。他一手按着帽子,对着天边了望。他的衣服飘飘荡荡,仿佛那时正在刮风。他松了手去用望远镜,帽子登时给风吹掉,台下的看客大声叫好。风越来越大。音乐也越奏越响,像风的呼啸。水手们走过戏台的时候东倒西歪,似乎船身动荡得非常厉害。船上的总管(葛-林乌德先生)趔趄着脚,捧了六七个盆儿走出来。他很快的搁了一个在斯基姆士勋爵身旁。斯基姆士夫人把小狗捏了一把,捏得它呜呜的哀叫。她用手帕掩着脸,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大概到船舱里去了。这时音乐急促强劲到极点,真像在刮大风下大雨。第三个音节也算有了。
当时法国有一支巴蕾舞名叫夜莺,蒙戴需1和诺勃莱在剧中演出的时候非常出风头。滑葛先生善于写诗,就着剧中悦耳动听的曲调配上自己的诗歌,把它改成一出歌剧,搬上了英国的舞台。戏里的角色全穿上法国古装。莎吴塞唐勋爵这一回演一个老婆子,拄着一根弯弯的拐棍,扮得维妙维肖,在台上一瘸一点的走——
1蒙戴需(paulinemontessu,1805-77),法国跳舞家。
台后有人在颤声唱歌。台上一所用硬纸板做成的小屋子,上面搭着花棚,长满了玫瑰花,装饰得非常美丽,歌声就从屋后发出来。老太婆叫道:“斐洛梅儿,斐洛梅儿!”斐洛梅儿应声而出。
下面又喝彩,原来出台的是罗登-克劳莱太太。她头发里洒了粉,脸上贴着美人斑,这样令人销魂的侯爵夫人真是天下少有。
她笑吟吟的哼着歌儿,一面跳跳蹦蹦,活是戏台上传统的小姑娘。她行了个礼。妈妈说:“孩子,你干吗老是又唱又笑的?”她一面走,一面唱——
月台上的玫瑰
月台上的玫瑰一清早香气芬芳,
她一冬想念春天,把叶子掉光,
你问我为何她如今又红又香,
无非是太阳出了,鸟儿在歌唱。
请听树林里婉转歌唱的夜莺,
到冷风吹落树叶,他也噤了声,
妈妈,你知道他如今为何高兴?
无非是太阳出了,树叶颜色新。
盛开的玫瑰把脸儿染得红喷喷,
鸟儿开了口,大家各尽本分,
我心中阳光普照,我鼓舞欢欣,
因此我歌唱,我脸上起了红晕。
那个做妈妈的看上去是个和气不过的人,她留着两大把连鬓胡子,帽子遮不了,从帽边下露出来。她的女儿每唱完一段,她就去摩弄她,把那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搂在怀里,引得台底下表同情的观众大声哄笑起来。结尾的时候乐队奏着一支交响乐,仿佛成千累万的鸟儿一起在唱,全场一致欢呼“再来一个!”大家尽情的鼓掌叫好,花球像雨点一般落到当晚的夜莺身上。喝彩喝得最响的是斯丹恩勋爵。蓓基,那夜莺,接住他抛过来的花朵儿,紧紧搂在胸口,那样子活像是个小丑。斯丹恩侯爵高兴得如醉如狂,他的客人也一样兴奋。第一出戏里颠倒众生的黑眼睛美女到哪里去了?蓓基的模样远不如她,可是光芒万丈,把她压倒。所有的人齐声夸赞蓓基,把她跟斯蒂芬士1、加拉陶里2、龙齐-特-贝尼3相比,说是如果她上台演戏的话,准会把所有的女戏子比下去。看来这话很有些道理。她已经登峰造极,暴风雨一样的掌声和彩声压不下她颤抖嘹亮的歌声。她的声音洋溢着喜气,越唱越高——正像她的地位一样越升越高。戏做完之后,接下去便是跳舞会。蓓基是当夜最出风头的人,大家都围着邀她跳舞。前面说起的那位皇室贵胄赌咒说她的一切全是尽善尽美,再三找她说话。蓓基脸上这样光彩,眼见金钱、名誉、地位指日可以到手,心里说不尽的得意。斯丹恩勋爵对她十分倾倒,到东到西跟着她,除了她以外差不多不和别的人说话,而且满口恭维,当众向她献殷勤。她穿着侯爵夫人的戏装,和特-拉-夏伯蒂哀公爵的参赞特-脱吕菲尼先生跳了一支宫廷舞。公爵对于从前宫廷里的传统非常熟悉,极口称赞克劳莱太太配得上做维丝德丽4的学生,甚至于有资格在凡尔赛宫里出入。他大人那时正在害痛风,一方面顾全自己的尊严,一方面切记着自己的责任,忍住了没有和她一起跳舞,心里可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自我牺牲。他当着众人说,有了罗登-克劳莱太太那样的谈吐和舞艺,无论在欧洲哪一个宫廷里面都够得上大使夫人的格。他听说克劳莱太太有一半法国血统,才觉得心平气和,说道:“这种庄严的跳舞,只有我们法国人跳起来才有这么优美的姿态。”——
1斯蒂芬士(catherinestephens,1792-1884),英国的歌唱家,又是名演员。
2加拉陶里(caradori-an,1800-65),意大利女歌唱家。
3贝尼(ronzidebegnis,1793-1849),意大利女歌唱家。
4维丝德丽(luciaelizabethvestris,1797-1856),当时最有名的女低音。
然后蓓基又和彼得窝拉亭大公的表弟,又是他的参赞克林根斯博先生跳华尔兹舞。大公本人也是兴高采烈,他究竟比不上和他同行的那位法国外交家,没有多大涵养功夫,再三要和那可爱的太太跳一场,拉着她在舞池里的溜溜的打转,把自己靴子流苏上和制服上饰着的金刚钻洒了一地,直跳得上气不接下气才罢。巴布希-巴夏本来也想和她一同跳舞,可惜这玩意儿在他们本国是没有的。所有的人站成一圈,把她围在中间,发狂似的拍手叫好,竟好像她就是诺白莱或是泰格里昂尼1。人人都高兴得出神忘形,蓓基本人不消说更是欣欣得意。她走过斯登宁顿夫人身旁,满脸不屑的瞟了一眼。她对着岗脱夫人和她的小婶子态度非常傲慢,乔治-岗脱的太太没想到她有这一手,气得了不得。所有年轻貌美的太太小姐竟没有一个比得上她。温克窝斯太太在刚开始演戏的时候倒有人捧场,因为大家赞赏她的长头发和大眼睛,可怜她哪里赛得过蓓基,简直没有风头可出。就是她气得把长头发扯下来也没人理,把大眼睛哭瞎了也没人疼。
蓓基最得意的还是吃晚饭的时候。她给派在贵客一席,和前面说过的亲王大人同坐,其余同桌的也是大名鼎鼎的权贵。她使的是金杯金盏。如果她要把珍珠化在香槟酒里也办得到,简直和克里奥佩特拉女王2不相上下。彼得窝拉亭的大公只要能够得到美人青睐,情愿把缝在衣服上的金刚钻送一半给她。夏伯蒂哀写给政府的信中也提到她。其余别桌的太太们只能用银碗银盏,眼看着斯丹恩勋爵不时向她献殷勤,都赌咒罚誓说他给蓓基迷昏了头,行出事来不成体统,对于有地位的夫人们是个极大的侮辱。如果尖酸的口角可以杀人,斯登宁顿夫人准会当场叫蓓基送命——
1泰格里昂尼(mariasophiataglioni,1804-84),意大利巴蕾舞家。
2克里奥佩特拉(cleopatra),公元前一世纪埃及托洛密王朝的女王,罗马帝国后三头执政官马克-安东尼和她相好的时候,她曾经把珍珠耳环溶在酒里,干杯替他上寿。
罗登-克劳莱看着妻子风头这样健,心里惶恐,觉得她和自己越离越远。他一想到老婆本领高强,比自己不知厉害多少,心里有一种类似痛苦的感觉。
蓓基回家的时候,一大群年轻小伙子簇拥着她一直送到马车里。府里的规矩,凡是有客回家,外面的听差就大声传马车,门外接应送客的人也跟着吆喝。这些人站在岗脱大厦的大门外面,每逢有客出来,就凑上去道喜,希望勋爵们在这次大宴会上快乐。
听差们吆喝了一阵,罗登-克劳莱太太的马车轰隆隆的走进灯火通明的院子,一直来到门口有遮盖的跑道上。罗登扶着太太进了马车,眼看马车先走,因为威纳姆早已约好和他步行回家。他们两个一面走,威纳姆一面递给他一支雪茄烟。
外面有的是举火送客的佣人,罗登和威纳姆就在他们灯上点了雪茄,一起步行回家。这时有两个人从人丛里走出来跟在他们后面。大概在岗脱广场走了百来步光景,两人中的一个走上前来碰碰罗登的肩膀,说:“对不起,上校,有话跟您说。”这时另外一人呼哨了一声,岗脱大厦附近停着的街车之中就来了一辆,那助手赶快跑到克劳莱上校面前站好。
勇敢的军官立刻知道自己落在地保手里。他托的往后一退,刚好撞上了在先碰他的那个人。
后面的一个说:“我们一起有三个人,要跑也跑不了的。”上校似乎认识说话的人,说道:“莫斯,是你吗?我一共该人家多少?”
莫斯先生是密特尔撒克斯郡州官的助手,一向在强色瑞街可息多巷内办公,他轻轻答道:“小意思,就是那登先生的一百六十镑六先令八便士。”
可怜的罗登说:“威纳姆,看老天面上,借我一百镑吧。我自己家里有七十镑。”
可怜的威纳姆说:“我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不满十镑。再见吧。”
罗登垂头丧气的答道:“再见。”威纳姆自管自回家。罗登-克劳莱的车子经过法学院大门的时候,他刚把雪茄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