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跨进门,就看到胡枝子高过人头,长得十分茂盛,树根下面映出黑色的影子。这黑影在地上爬着,到了深处便看不见了,使人觉得它是上升到重重叠叠的绿叶里了。浓烈的阳光照着门外,洗手池旁生着南天竹,长得比寻常的要高,三根竹子依偎在一起,不时地摇摆着,竹叶罩在厕所的窗户上。胡枝子和南天竹之间,可以看见一段回廊。这回廊是以南天竹为基点斜着伸延开去的。胡技子遮挡着走廊的最远的一头。因此这胡枝子就近在眼前了。良子正好坐在廊缘上,她被胡枝子遮住了。三四郎紧挨胡枝子伫立。良子从廊缘边站起来,双脚踩在平整的石头上。三四郎这才发现她个子很高,为之一惊。“请进。”她说话的口气仍然象是等待三四郎来访似的。三四郎想起那次去医院的情景,他越过胡枝子来到回廊上。“请坐。”三四郎穿着鞋,听话似的坐下来。良子拿来了座垫。“请垫上。”三四郎铺上座垫。自打进了大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看起来,这位单纯的少女光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三四郎,但丝毫不想从三四郎那里得到什么回答。三四郎觉得仿佛来到天真无邪的女王面前,只有唯命是从了。没有必要讨好,哪怕说上一句迎合对方的话,也会使自己马上变得卑下。不如当个哑巴奴隶,任其摆布,反觉畅快。三四郎虽然被孩子气的良子当成了孩子,但一点也不感觉有损于自尊心。“找哥哥的吗?”良子接着问。三四郎既不是来访野野宫的,也并非完全不是来访野野宫的。究竟为何而来?连他自己也闹不清。“野野宫君还在学校里吗?”“嗯,他总是很晚才回来。”这一点三四郎也是知道的。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看到走廊上放着画具盒子,还有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在学画画吗?”“嗯,我很喜欢画画。”“老师是谁呀?”“还没有达到拜师的程度哩。”
“让我瞧瞧。”“这个?这个还没有画完呢。”良子把尚未完成的作品递给三四郎。原来她正画自家的庭院风光。画面上,已经出现了天空,前院的柿子树和门口的胡枝子。其中,柿子树涂得红红的。“画得很好呀。”三四郎望着画面说。“你是指的这画?”良子有些惊奇。她真的有些奇怪了,三四郎的语调丝毫没有做作的意思。三四郎眼下不能说出带有玩笑意味的话,但也不能一本正经。因为这两者中间的不论哪一种态度,都会遭到良子的轻视。三四郎望着画面,心里却不是滋味。从走廊向客厅环顾了一遍,局围寂静无声。茶室里不必说,厨房里也没有一个人影。“婶母已经回乡下了吗?”“还没有,不久就要动身的。”“眼下在家吗?”“出外买东西去啦。”“听说你要搬到里见小姐家里去住,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前一阵子在广田先生那儿听说的。”“还没有决定,看情况也许要住过去的。”三四郎稍稍知道了个中情由。“野野宫君原来就和里见小姐很熟悉吗?”“嗯,他们是朋友。”三四郎心想,这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朋友了。他觉得有些怪,但又不好多问。“听说广田先生是野野宫君原来的老师,是吗?”“嗯。”只一个“嗯”字,话便打住了。“你愿意住到里见小姐的家里吗?”“我吗?是啊,不过,那样太麻烦美祢子小姐的哥哥了。”“美祢子小姐还有哥哥吗?”“有,他和我家哥哥同年毕业。”“也是理学士吗?”“不,不在一个专业,他是法学士,他上面还有个哥哥,是广田先生的朋友,早就去世了。眼下只撇下这位恭助哥。”“爸爸和妈妈呢?”“都没了。”良子笑了笑说。看她的意思,想象美祢子有父母似乎是件滑稽的事情。大概早就去世了,所以良子的记忆中一点印象也没有。“正因为如此,美祢子小姐才
经常出入于广田先生家中的吗?”“嗯,听说她那死去的哥哥同广田先生十分密切。美祢子很喜欢英语,常常到先生家里补习。”“也到这儿来吗?”良子不知不觉地继续画那帖水彩画。三四郎守在旁边,她也毫不拘束,而且能从容回答他的问话。“美祢子小姐吗?”她一边反问,一边在草葺的房顶加上一层柿子树的荫影。“有些太暗了吧?”良子把画送到三四郎眼前。“嗯,是太暗了。”他老老实实地应道。良子将画笔蘸饱水,把暗影洗了去。“她也到这儿来。”良子这才回答他的问话。“经常吗?”“嗯,经常。”良子依然面向画稿。良子继续画画,他们之间的回答使三四郎感到十分快活。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画,由于良子一心想将屋顶的黑影洗掉,蘸水过多,运笔又不娴熟,那黑影反而向四方漫洇开来。那棵精心画成的红艳艳的柿子树,竟然变成阴干的涩柿子的颜色了。良子停下画笔,伸开两手,向后仰仰头,尽量远远地审视着这张高级画纸。“已经不行啦。”她终于小声说。确实是不中用了,这是没办法补救的,三四朗也有些惋惜。“算了吧,就再另画一张吧。”良子依旧看着画,眼角瞥了一下三四郎。这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三四郎越发怜爱起来。“真糟糕,白费两个多钟头。”她吃吃地笑了,随后在精心绘制的画面上纵横抹了两三条粗线,啪啦一声合上了画具盒子。“不画了,请到客厅去吧,我给你沏茶。”她说罢自己先走进去。三四郎嫌脱鞋麻烦,依旧坐在廊缘上未动,心中琢磨,这位至今才请自已喝茶的女子’非常有意思。三四郎本来不打算同这位不比寻常的女子逗趣,现在突然听到请他喝茶,不能不感到一种愉快。这种感觉决不是因为接触了异性才会有的。茶室里响起了谈话声,看来一定是和女仆了。不一会儿,格子门拉开了,良子端着茶具走
来。三四郎从正面瞧着她的脸,觉得这是一幅最有女性特征的面孔。良子沏好茶端到廊缘边,自己坐在客厅的铺席上。三四郎觉得该回去了,但呆在这个女子身旁仿佛不回去也挺好的。上次在医院曾对她端详半天,弄得人家面红耳赤,所以赶紧离开了。今天倒没有什么,幸好她献茶上来,两人便各守着廓缘和客厅继续对谈起来。天南海北地谈着谈着,良子向三四郎提了个奇妙的问题,她问他喜欢不喜欢自己的哥哥野野宫,乍一听,简直象出自孩子之口,可良子的体会却加深了一层。在她看来:凡是埋头钻研学问的人,总是用研究的目光对待万物,情爱也就自然看轻了。假如凭人情观察事理,不是爱好就是厌恶,二者必居其一,不会产生研究的心理的。自己的哥哥是位理学家,不可能专门来研究妹妹,对妹妹越研究越会减少亲近的程度,就越要疏远妹妹。然而,那位喜欢研究的哥哥,却对妹妹抱有挚着的爱。想到这里,她得出结论:毫无疑问,哥哥是全日本最好的人。三四郎听了良子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但又仿佛不大满足,至于什么地方不满足,他头脑有些模糊,竟然一点也弄不清楚。所以,他没有对良子的表述公开加以评论,只是在心里思忖,自己无法对一个女孩子的话提出明确的评价,作为一个男子,太不争气了。想到这里,他涨红了脸。他同时领悟到,对于东京的女学生,决不可小觑。三四郎对良子怀着敬慕的心情回到寓所。来了一张明信片:“明日下午一时许去参观菊花玩偶,请到广田先生处聚会。美祢子。”这上面的字和野野宫君口袋里半露的信封上的字非常相象。三四郎接连读了好几遍。 这种地方久坐下去的。“好象有点冷了,先站起来吧,不要受凉。怎么样?心绪完全恢复过来了吗?”“哎,完全恢复过来了。”美祢子爽朗地回答着,骤然站起身来。当她站起来时,独自嘀咕了一句“straysheep”,声音拉得很长。三四郎当然没有答理。美祢子指着刚才那个穿西服的汉子走的方向说,要是有路,她想从那辣椒旁边穿过去。两人便朝那边走去。茅屋后头果然有一条细细的小路。走了一半光景,三四郎问道:“良子小姐决定上你那儿住吗?”女子微笑了一下,接着她又反问了一句:“你为啥问这个呢?”三四郎正想说什么,看见脚下有一块泥地,约莫四尺多宽,泥土下陷,积了一汪水。水洼中央放着一块垫脚石。三四郎没有踩那石头,他立即向对面一跃,随后回头望望美祢子。美祢子将右脚踏在泥水中的石头上,谁知石头不很牢靠,用力一跳,肩膀便摇晃起来,以便保持全身的平衡。三四郎从这边伸过手去。“抓住我的手。”“不,没关系。”女子笑了。三四郎伸手的当儿,她只是摇晃着,不肯跨过去。三四郎缩回了手。这时,美祢子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踏着石头的右脚掌上,左脚向前一跃,跳过来了。她老怕把木屐弄脏,用力太猛,身子倾斜着向前冲去。在这种形势下,美祢子的双手一下子扑到三四郎的两支胳膊上了。“straysheep”,美祢子喃喃地说。三四郎能够感觉出她的一吸一呼的颤动。
这种地方久坐下去的。“好象有点冷了,先站起来吧,不要受凉。怎么样?心绪完全恢复过来了吗?”“哎,完全恢复过来了。”美祢子爽朗地回答着,骤然站起身来。当她站起来时,独自嘀咕了一句“straysheep”,声音拉得很长。三四郎当然没有答理。美祢子指着刚才那个穿西服的汉子走的方向说,要是有路,她想从那辣椒旁边穿过去。两人便朝那边走去。茅屋后头果然有一条细细的小路。走了一半光景,三四郎问道:“良子小姐决定上你那儿住吗?”女子微笑了一下,接着她又反问了一句:“你为啥问这个呢?”三四郎正想说什么,看见脚下有一块泥地,约莫四尺多宽,泥土下陷,积了一汪水。水洼中央放着一块垫脚石。三四郎没有踩那石头,他立即向对面一跃,随后回头望望美祢子。美祢子将右脚踏在泥水中的石头上,谁知石头不很牢靠,用力一跳,肩膀便摇晃起来,以便保持全身的平衡。三四郎从这边伸过手去。“抓住我的手。”“不,没关系。”女子笑了。三四郎伸手的当儿,她只是摇晃着,不肯跨过去。三四郎缩回了手。这时,美祢子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踏着石头的右脚掌上,左脚向前一跃,跳过来了。她老怕把木屐弄脏,用力太猛,身子倾斜着向前冲去。在这种形势下,美祢子的双手一下子扑到三四郎的两支胳膊上了。“straysheep”,美祢子喃喃地说。三四郎能够感觉出她的一吸一呼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