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埃利松多1,巴斯坦河流域。我叫唐何塞-利萨拉本戈亚,您相当熟悉西班牙,先生,一听到我的姓名就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如果说我的姓氏带有“唐”字2,这是因为我有这个权利,要是我在埃利松多,我就让您看我的家谱,记载在羊皮纸上。家里人希望我当教士,让我读书,但我长进不大。我太喜欢玩网球了,正是这玩意儿坑害了我一生。我们纳瓦罗人打起网球来,便忘了一切。有一天我打赢了,一个阿拉瓦的小伙子找我吵架;我们动了“马基拉”3,我又占了上风;但这下使我不得不背井离乡。路上我遇见了龙骑兵,就参加了阿尔曼萨骑兵团4。我们山里人习武打仗一学就会。不久我就升为下士,人家还许诺提拔我当中士,恰恰在这个时候,活该我倒霉,人家把我派往塞维利亚烟厂当警卫——
1埃利松多,纳瓦罗省的一个城市,离潘普洛纳四十五公里。
2西班牙姓氏前冠以“唐”(或译作“堂”)字,犹如法国人冠以“德”字,为贵族姓氏的标志。
3马基拉,巴斯克人用的铁套棍子——原注。
4阿尔曼萨,西班牙城市,一七○七年争夺西班牙战争期间,该城附近曾打过一次著名战役,阿尔曼萨骑兵团因此命名。
如果您到塞维利亚去,您就看得到那座大厂房,在城墙外边,靠近瓜达尔基维尔河。我好像又看见工厂的大门和门边的警卫室。西班牙人值班时好打牌,要不就睡觉;可我呢,一个老实巴交的纳瓦罗人,我总是忙个不停。我正在用一根黄铜丝制作一条小链子,用来拴火枪的通针。突然间,同伴们叫了起来:“钟响了;姑娘们快回来上工了。”您晓得吧,先生,有四、五百女工在这个烟厂工作。她们在一间大厅里卷雪茄烟,如果没有二十四号许可证1,任何男人都不能擅自进入,因为她们穿衣随便,尤其是年轻女工,特别天热的时候。女工们饭后回厂时刻,许多小伙子特意来看她们走过,挑逗方式五花八门。送上一条丝绸头巾,很少有姑娘会拒绝的;好色之徒钓这种鱼俯拾皆是。别人都在那儿东张西望。我呢,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靠着门。那时,我还年轻;我老想家,我不相信有不穿蓝裙子、不扎垂肩辫子的漂亮姑娘2。何况,安达卢西亚的女人叫我害怕;我还没有习惯她们那一套。老爱开玩笑,没有一句正经话。当时我闷头修我的链条,忽然听见一些庸俗之徒嚷嚷道:“吉达娜来啦!”我抬起眼睛,看见她了。那是一个星期五,我永远忘不了。我看见了这个嘉尔曼,您认识她的,几个月前,就是在她家里,我碰见了您——
1主管警察局和行政部门的市政府官员——原注。
2纳瓦罗和巴斯克各省乡下女子的日常打扮。
她穿着一条红裙子,很短,露出她的白丝袜,袜子上的破洞不止一个呢,脚上穿着一双小巧玲珑的摩洛哥红皮鞋,系着火红的鞋带。她故意撩开披肩,裸露出两片肩膀和衬衫上的金合欢花,还有一朵花衔在口角,只见她扭动着腰肢向前走着,活像一匹科尔多瓦小母马。在我们老家,这样打扮的女人非气得大家划十字不可。然而,在塞维利亚,每个人对她的姿色都要恭维一番;她有话必答,挤眉弄眼,握拳叉腰,厚颜无耻好像她是地地道道的波希米亚女郎。开始,我并不喜欢她,我又埋头干活;可是,女人就像猫一样,叫她们吧,她们不来,不叫她们吧,她们偏偏来,她在我面前停下,竟然对我说话了:“伙计,”她用安达卢西亚的口气跟我说,“把你的链条送给我吧,我好挂保险箱钥匙,好吗?”
“我是用来拴我的通针的。”
“你的通针!”她嚷起来,哈哈大笑。“啊,先生原来做花边呀,难怪需要用针呢1!”——
1嘉尔曼利用两种针名音形近似构成谐音逗人玩笑。
所有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可我却感到脸红,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她。
“行吧,我的心肝,”她又说,“替我挑七尺黑花边做头巾,我心爱的制针郎。”
她取下嘴角衔的那朵金合欢,用拇指一弹,正中我的眉心。先生,这种效果,简直像被子弹打中一样……我无地自容,呆若木鸡。她走进了工厂,我才看见那朵金合欢掉在地上,在我的双脚中间;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竟然偷偷地将花拣起来,没有被伙伴们发现,便当做宝贝一样藏到上衣里面。 “上来,不要大惊小怪。”
在她看来,的确没有什么值得我大惊小怪的。我终于又找到了她,但我不知道是更高兴还是更伤心。门口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英国仆人,扑了头粉,他把我引进一间富丽堂皇的沙龙。
嘉尔曼当即用巴斯克语告诉我:“你不懂一句西班牙语,你不认识我。”
然后,她转身对英国人说:“我说对了吧,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是巴斯克人;你听说话多古怪。他样子多笨,是不是?简直像食品库房里一只受惊的猫。”
“可你呢,”我用家乡话对她说,“你像一个不要脸的淫妇,我真想当着你的情郎面,在你的脸上划几刀。”
“我的情郎!瞧,就你独具慧眼?哦,你妒嫉这个白痴啦?你比灯街良宵前还要傻。你这笨蛋,难道你没看出来,我正在做埃及的买卖,而且做得红红火火吗?这幢房子是我的,大螯虾的金币就要归我所有;我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带到一个永远出不来的地方去。”
“可我,”我对她说,“假如你还这样做埃及生意,我自有办法叫你下不为例。”
“啊!唷唷!你是我的罗姆,敢对我发号施令?独眼龙觉得好,与你何干?唯有你可以称得上我的情郎,难道你还不满足?”
“他说什么?”英国人问。
“他说他渴了,想喝一口,”嘉尔曼回答。说着,倒在沙发上,为自己的翻译杰作放声大笑起来。
先生,当这个姑娘笑的时候,就没有办法同她讲理。大家跟着她笑。这高个子英国人也笑了,傻呵呵的,叫人给我端来饮料。
我正喝着,嘉尔曼对我说:“你看他手上那戒指;如果你要,我把它送给你。”
我回答说:“我可以送一个指头,也要把你的大富翁抓进山里去,每个人手里拿一根马基拉。”
英国人听到马基拉,连忙问:“马基拉,这是什么意思?”“马基拉嘛,”嘉尔曼说,老是笑,“这是一种橘子。管橘子叫马基拉,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说,他想请你吃马基拉。”
“是吗?”英国人说。“太好了!明天再送一点马基拉来。”
我们正在说话,仆人进来请吃晚饭。于是英国人起身,给了我一块钱,伸胳膊让嘉尔曼搀着,好像他自己不会走路似的。
嘉尔曼老是笑,对我说:“小子,我不能请你吃饭;但明天,你一听到阅兵的鼓点,你就带着橘子来这儿。你就可以找到一间卧室,摆设比灯街强多了,到那时,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原来的小嘉尔曼。然后再谈埃及的生意。”
我无言以对,下到街上,英国人还在喊:“明天带马基拉来!”只听见嘉尔曼又哈哈大笑。
我出了门,不知如何是好。我一夜睡不着觉,清早还生这淫妇的气,下决心不告而别,离开直布罗陀;可是,第一阵鼓声一响,我的勇气也离我而去:我背起橘篓子,直奔嘉尔曼那里。她的百叶窗半开着,我看见她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在热切等候我的到来。粉头男仆马上出来引路;嘉尔曼把他打发走了,只剩下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了,她立刻张开鳄鱼大嘴哈哈大笑起来,扑上来搂着我的脖子。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漂亮。她打扮得像一个圣母,香气袭人……家具上尽是绫罗绸缎,窗帘帷幔刺绣精美……唉!看看我,还是土匪模样。
“我的心肝!”嘉尔曼说“我真想把这里砸个稀巴烂,放火把房子烧了,逃到山里去。”
接着就是温柔体贴!……又是开怀大笑!……她跳呀,撕衣服呀,猴子也没有她这样活蹦乱跳,顽皮做鬼脸,淘气耍活宝。闹过后,她又一本正经起来。
“听着,”她说,“事关埃及的买卖。我要他带我上龙达,那里有我一个修道姐妹……(说到这里,又嘻嘻哈哈起来。)我们要经过一个地方,以后我会告诉你地点。你们扑到他身上,一抢而光!最好是宰了他;不过,”她又说,露出一种狞笑,不到时候她是轻易不这样笑的,而且谁见了都不愿陪她笑,“你知道该怎么干吗?让独眼龙打头阵。你们稍往后一点。大螯虾胆子大,动作快,还有好手枪……你明白吧?……”她中断了说话,又是一声狰狞大笑,令人毛骨悚然。
“不,”我对她说,“我恨加西亚,但他是我的同伙。总有一天我会使你摆脱他,但我们得按照我老家的规矩算帐。我当埃及人纯属偶然,而且事出有因;我永远是纳瓦罗好汉,就像俗话说的那样。”
她抢过话又说:“你是笨蛋,一个傻瓜,一个真正的外人。你就像矮子吐痰,以为吐得远就个子高。你不爱我,你走吧。”当她说:“你走吧,我无论如何走不开。”之后,我答应马上就动身,回到同伙身边,等待英国人;她那方面也答应装病,直到离开直布罗陀奔龙达。我在直布罗陀又待了两天。她胆大包天,竟敢化了装来小客店看我。我走了,但已打定了主意。我回到了约定地点,掌握了英国人和嘉尔曼预定路过的地点和时间。我找到了赌棍和加西亚,他们正等着我。我们在一个树林子里过夜,用松果烧了一堆火,火势很旺。我建议加西亚玩牌。他同意了。打第二盘时,我说他作弊,他却嘻嘻笑了起来。我把牌往他脸上摔去。他要取他的短统枪,我一脚把枪踩住,对他说:“有人讲,你会耍刀子,同马拉加的武林高手不相上下;要不要跟我比试比试?”赌棍想把我们拉开。我已经给了加西亚两三拳。他气得放开了胆量,拔出了刀子,我也拔出刀子。我们都叫赌棍给我们让开地方,好一决雌雄。他看没有办法阻拦,也只好闪开。加西亚已经猫着腰,准备扑向老鼠。他左手拿着帽子躲刀,右手则挥舞进刀。这是他们安达卢西亚的架势。我呢,我则拉开纳瓦罗的步法,正面与他对立,高举左臂,左腿向前,刀子贴近右腿。我觉得自己比巨人还高强。只见他箭一般向我冲来;我左脚一转,他扑了个空;可我却一刀刺进了他的喉咙,由于进刀太深,我的手竟然挨着他的下巴。我把刀子一绞,用力过猛,刀子断在里面。一了百了。鲜血喷涌而出,血流粗如胳膊,竟然把刀尖给冲了出来。他扑倒在地,像一根僵直的木头。
“你干什么?”赌棍对我说。
“听着,”我对他说:“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我爱嘉尔曼,我要独占。再说,加西亚是个混蛋,我忘不了他对雷蒙达多下的毒手。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但我们都是好汉。你说吧,愿意不愿意同我结为生死之交?”
赌棍向我伸出了手。他已经是一个五十岁的人了。
“男女私情见鬼去吧!”他嚷嚷道,“如果你向他要嘉尔曼,你只要花一块钱,他就会把她卖给你。我们只有两个人了,明天我们怎么办?”
“让我一个人去干吧,”我回答他说,“现在,我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
我们埋葬了加西亚,挪到二百步外宿营。第二天,英国人和嘉尔曼过来了,还有两个骡夫和一个仆人。
我对赌棍说:“我对付英国人。你吓唬其他人,他们不带武器。”
英国人很勇敢。要不是嘉尔曼推了他一胳膊,他就把我打死了。总之,那一天内,我重新夺回了嘉尔曼,而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她已经成了寡妇。
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对我说:“你永远是一个大傻瓜!加西亚本该把你杀死。你采取纳瓦罗步法太笨了,多少比你高强的好手都被他送进了阴间。只是他劫数已到。你的也快了。”
“还有你的,”我回答道,“如果你不做我真正的罗密的话。”
“好极了,”她说:“我不止一次在咖啡渣里看到,我们要同归于尽。罢了!在劫难逃!”
于是,她敲起她的响板,当她心烦意乱之时,她总是用这种办法排遣苦闷的。
人谈自己,忘乎所以。这些细枝末节大概使你厌烦了吧,不过我马上就讲完了。我们的生活维持了相当长时间。赌棍和我,我们又收罗了几个兄弟入伙,比第一批更加可靠;我们主要靠走私,也得承认,有时候我们也在要道上拦路打劫,但只是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干。再说,我们不伤旅客,只取钱财。几个月里,我对嘉尔曼很满意;她继续为我们的行动通风报信,出谋划策,起了很好的作用。她神出鬼没,有时在马拉加,有时在科尔多瓦,有时在格林纳达;但只要有我的一句话,她便不顾一切,来到一家荒村野店找我,甚至同我住帐篷露宿。只是有一次,在马拉加,她使我放心不下。我知道她看准了一个大富商,很想同他来个直布罗陀故伎重演。我不顾赌棍的一再苦劝,说走就走,大白天闯进马拉加。我找到嘉尔曼,立刻把她带回来。我们大吵一架。
“你知道不知道?”她对我说,“自从你成为我的正式罗姆以后,我不那么爱你了,不如你当我情人的时候。我不要被人纠缠,尤其不愿受人指使。我要的是自由,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你要当心,不要逼人太甚。如果你使我讨厌,我会找到另一条好汉来治你,就像你治独眼龙那样。”
赌棍的劝解使我们言归于好;但我们说了一些话,彼此耿耿于怀,我们的感情今非昔比。过不久,我们灾难临头。军队对我们发动突然袭击。赌棍被打死,还有两个兄弟也当场毙命;另外两个被抓走。我呢,我受了重伤,当时如果没有我那匹好马,早落入大兵手中。我已经筋疲力尽,身上还有一颗子弹没有取出来,便到一个树林里躲避,身边只剩下一个兄弟陪伴。下马时,我昏迷过去。我以为我就要死在荆棘丛中,就像中弹的野兔一样。我的同伙把我背到一个我们熟悉的山洞里,然后他去找嘉尔曼。她正在格林纳达,闻讯马上就赶来了。半个月时间里,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她忙得不曾合眼;她对我的照料体贴周到,无微不至,没有任何女人能做到这样,即使是对最心爱的男人。我能站立起来了,她立即以最秘密的方式把我带到格林纳达。波希米亚女人到处找得到可靠的藏身之地,我在一栋房屋里住了六个星期,与通缉我的法官家只隔两道门。我好几次从百叶窗往外张望,看见法官在眼皮底下通过。我终于得到康复。躺在痛苦的病床上,我反复思考过,打算改变一下生活。我对嘉尔曼谈到要离开西班牙,要到新世界过堂堂正正的生活。她却讥笑我说:“我们生来不是种白菜的料。我们的命运,你我的命运,只能靠外族人过活。你看,我已经同直布罗陀的纳坦-本-约瑟夫谈妥了一桩生意。他有一批棉布只等你去过手。他知道你还活着。他就靠你了。如果你言而无信,我们在直布罗陀的联络人会怎么说?”
我只好信马由缰,重新做起见不得人的买卖。
我在格林纳达潜伏时,那里曾举行过几场斗牛,嘉尔曼去看热闹。回来时,她一再谈论一名身手非凡的斗牛士,叫卢卡斯。她竟然知道他的马叫什么名字,他身上的绣花上衣值多少钱。我当时没有在意。几天以后,留在我身边的伙计小胡安对我说,他看到嘉尔曼同卢卡斯一起在萨加旦店里。这下可把我弄急了。我问嘉尔曼是怎样认识斗牛士的,究竟为了什么。
“这个小子,”她对我说,“有一桩买卖可以打他的主意。哗哗作响的河流,不是有水,就是有石头。他在斗牛场上挣一千二百里尔银币。眼前两条路,只能走一条:要么抢了他的钱;要么拉他入伙,他可是个好骑手,又是条不怕死的好汉。我们的人一个一个死了,你需要补充人马。拉他跟你干吧。”
“我既不要他钱,”我回答,“也不要他人,而且不准你同他说话。”
“你要当心,”她对我说,“如果硬不让我干一件事,这事非马上办不可!”
幸好,斗牛士去了马拉加,我呢,我正着手套购犹太人的棉布。这次行动忙得我不可开交,嘉尔曼一样不亦乐乎,我忘了卢卡斯;她可能也把他忘了,至少暂时是这样。正是在这前后,先生,我遇见了您,先在蒙蒂利亚附近,后来在科尔多瓦。我且不说我们最后见面的情况。您也许跟我一样知根知底。嘉尔曼偷了您的表;她还想要您的钱,尤其是您的这枚戒指,我看见您戴在手上的,她说,它是一枚魔环,她弄到手大有用场。我们为此大吵一架。她脸色煞白,气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我吓坏了。我请她宽恕,但她一整天与我赌气,连我动身去蒙蒂利亚,她也不想跟我吻别。我心里很难过,没想到,三天后,她竟然来找我,满面笑容,欢腾雀跃。一切烟消云散,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好像刚刚热恋两天的情人。
分别的时候,她对我说:“科尔多瓦有一个盛会,我想去看看,如果发现哪些人口袋里带了钱,我会告诉你。”
我让她走了。独自一人,便琢磨起盛会与嘉尔曼脾气转变的关系。
“一定是她已经报复过了,”我自言自语,“她才主动来找我。”
可一个农民对我说,科尔多瓦有斗牛。这下,我妒火中烧,热血翻腾,简直像一个疯子,我马上就走,来到现场。有人给我指出谁是卢卡斯;在紧靠栏杆的座位上,我认出了嘉尔曼。我只要瞄她一眼,就心中有数了。卢卡斯,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第一头牛出场时,就大显殷勤。他从牛身上揭下绸带花结1,献给了嘉尔曼,嘉尔曼立刻佩戴头上。可是那头牛替我报了仇。卢卡斯被牛当胸一撞,人仰马翻,任牛践踏而过。我看看嘉尔曼,她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我又不能从我的座位上挤出来,不得不一直等到散场。于是我回到屋里,这您熟悉,我默默地在那里等到晚上,又等了大半夜。凌晨两点左右,嘉尔曼回来了,看见我有点吃惊——
1即用绸带打成的花结,花结的颜色表明牛的来历。花结用钩子挂在牛身上,若能从活牛身上摘下花结献给一个女人,堪称风流绝顶——原注。
“跟我走,”我对她说。
“好吧!”她说,“走!”
我去牵马,让她骑在我的身后,我们就这样溜达完后半夜,一句话也不说。天亮时分,我们来到一家孤零零的小客店,离一个小修道院不远。
就在那里,我对嘉尔曼说:“听着,我既往不咎。我也不对你说三道四;但有一件事你得向我发誓:你跟我去美洲,并且你在那里安分守己。”
“不,”她用赌气的口吻说,“我不愿去美洲。我觉得在这里挺好。”
“这是因为你在卢卡斯身边;不过,好好想一想,即使他得救了,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再说,我又何必怨恨他呢?把你的情人一个一个都杀了,我都心灰意懒了;该我杀你了。”
她用凶野的目光死死盯住我看,对我说:
“我总想你会杀了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前,我刚刚在家门口碰见一个教士。而昨天晚上,离开科尔多瓦时,难道你什么也没发现?一只野兔从你的马蹄间穿过马路。命中注定。”
“小嘉尔曼,”我问她:“难道你不再爱我了吗?”
她什么也不回答。她盘腿坐在一张席子上,用手在地上划来划去。
“改变生活吧,嘉尔曼,”我苦苦哀求她说,“到一个什么地方去生活吧,我们永远也不分离。你知道,离这儿不远,在一棵橡树底下,我们有一百二十盎司黄金埋在地下……而且,在犹太人本-约瑟夫那里还有存款。”
她微微一笑,对我说:
“我在前,你在后。我早就料到事情会落到这般田地。”
“想一想吧,”我又说;“我的耐心和勇气都已到了尽头;你拿主意吧,要不然我可要拿主意了。”
我离开了她,到小修道院那边去溜溜。我看见那位隐修士正在祈祷。我一直等他祷告完毕;我本来也很想祈祷,但我不会。当他站起来时,我向他走去。
“神父,”我对他说,“请您为一个危在旦夕的人祈祷好吗?”
“我为所有苦难者祈祷,”他说。
“有一个灵魂也许就要回到造物主面前,请您为这个灵魂主持一台弥撒好吗?”
“好的,”他回答,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因为我神色奇怪,他就想引导我说话。
“我好像见过您,”他说。
我把一块钱放在他的凳子上。
“您什么时候做弥撒?”我问他。
“过半小时吧。那边客店老板的儿子要来帮我上祭。告诉我吧,年轻人,您是不是良心上有什么不安?您愿意不愿意听听一个基督徒的忠告呢?”
我感到忍不住要哭。我告诉他我会回来的,就赶紧溜走了。我跑到草地上躺下,直到听到钟声敲响。我走近小教堂,但我没有进去。弥撒结束后,我又回到小客店。我真希望嘉尔曼已经逃之夭夭;她完全可以骑我的马远走高飞……但我又见到她。她不愿意让人说她怕我。当我不在的时候,她拆开裙袍的贴边,取出一根铅条。现在,她面对一张桌子,看着盛满水的钵子里铅的变化,是她把铅条熔化后倒进水钵里的。她聚精会神搞她的魔法,竟没有发觉我已经回来。一会儿,她取出一块铅,翻过来掉过去,愁容满面;一会儿,她又念念有词,吟唱她的一首魔经,请求玛丽亚-帕迪利亚显灵,这个神灵是唐佩德罗的情妇,传说她是波希米亚人的伟大女王。1——
1人们谴责玛丽亚-帕迪利亚用魔法使国王唐佩德罗神魂颠倒。民间传说她曾经送给波旁白王后一条金腰带,但着魔的国王眼里却是一条活蛇,致使国王对王后日益反感——原注。
“嘉尔曼,”我对她说,“请跟我来好吗?”
她站起来,丢掉水钵子,裹上头巾,准备动身。有人为我备马,她坐在我的身后,我们离开了客店。
“这么说,我的嘉尔曼,”走了一程后,我对她说,“你终于愿意跟我走了,是不是?”
“我跟你去死,没错,但我不再跟你一起生活。”
我们来到一个荒僻的峡谷里,我勒住马。
“是这里吗?”她问,纵身跳到地上。她揭开头巾,扔到脚下,一手握拳插腰,一动不动,死死盯住我。
“你想杀我,我早看出来了,”她说,“这是命中注定,但你无法使我让步。”
“我求求你,”我对她说,“放明白些。听我说!过去的一切都算了。可是,你知道,是你把我毁掉的;我是为了你才沦为土匪和杀人犯的。嘉尔曼!我的嘉尔曼!让我来救你吧,让我把我和你一起救出来吧。”
“何塞,”她回答道,“你是强我所难。我不再爱你了;可你呢,你却还爱着我,正因为这样你要杀死我。我当然可以编造谎言哄骗你,但我不愿为此多费心机。我们之间一了百了。作为我的罗姆,你有权利杀掉你的罗密;但嘉尔曼永远是自由的,她生为加里人,死为加里鬼。”
“难道你是爱着卢卡斯?”我问她。
“是的,我爱过他,像爱你一样,一阵子,恐怕不如你。现在,我已一无所爱了。我恨我曾经爱过你。”
我扑倒在她脚下,抓住她的双手,热泪纵横,把她的双手都浇湿了。我如数家珍,一幕幕地向她回忆了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为了使她高兴,我答应继续当土匪。一切,先生,一切;我把一切都献给她,只要她答应依然爱我。
她却对我说:“依然爱你,办不到。同你一起生活,我不干。”
我怒火中烧。我拔出了刀。我本想使她害怕而向我求饶;
但这个女人简直是个魔鬼。
“最后一次问你,”我吼了起来,“愿意跟我吗?”
“不!不!不!”她跺着脚说,并从手指上脱下我送她的那枚戒指,扔到荆棘丛里。
我砍了她两刀。这刀是我从独眼龙身上摘下来的,我的那把已经折断了。她挨了第二刀后,一声不吭就倒下了。她瞪着大眼睛死死盯住我,至今犹在眼前;只见她的眼睛逐渐茫然,最后闭上了。我丧魂落魄,在尸体前呆坐了大半天。后来,我想起嘉尔曼多次对我说过,她喜欢葬身在树林子里。我用刀子挖了一个坑,把她安放进去。我找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找到她的戒指,放进坑里,靠近她的身边,插上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我错了1。后来,我骑上马,直奔科尔多瓦,遇见第一个警卫所便自首了。我说我杀了嘉尔曼;但我不愿意透露尸首在什么地方。那个隐修士是一个圣人。他果真为她祈祷过!他为她的灵魂做了一场弥撒……可怜的孩子!这是加莱人的罪过,竟把她教养成这样——
1波希米亚人不信天主教,安十字架显然强加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