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生于巴斯坦河流域的埃利松多镇1。我的名字叫唐何塞-利萨拉本戈亚2。您相当熟悉西班牙,您从我的名字立刻就可以知道我是巴斯克人而且是老基督徒3。如果我的名字前面有“唐”字,那是因为我有这个权利,要是现在我们在埃利松多,我就可以给您看记载在羊皮纸上的我的家谱。家里人想叫我当教士,叫我读书,可是我读不进去。我太喜欢打网球4了,这玩意儿就断送了我的一生。我们纳瓦罗人打起网球来,就忘记了一切。有一天,我打胜了,一个阿拉瓦的小伙子同我吵架,双方动了“马基拉”5,我又把他打败了;可是这一下使我不得不离开故乡。路上,我遇见了龙骑兵,我就参了军,投入阿尔曼萨骑兵连6。我们这些山里人很快就学会了当兵这行业。不久我就当上了班长,人家还答应把我提升为排长,不幸恰巧在这时候,人家把我派到塞维利亚的烟草工厂去当警卫。如果您到塞维利亚去,您就可以见到这所大建筑物,在城墙外边,靠近瓜达尔基维尔河。我现在似乎还看得见那扇大门和它旁边的警卫室。西班牙人值班的时候,总是打纸牌,或者睡觉,我是一个道地的纳瓦罗人,我总不肯闲着。我正在用黄铜丝制一条链条,用来拴住我的火枪的引火针,忽然间同伴们都说:“钟响了,女工们要上工了。”——
1埃利松多镇,纳瓦罗省的一个市镇,离潘普洛纳45公里。
2利萨拉本戈亚源出巴斯克语利萨拉,意为-树,所以这个姓的意思是:“-树种植园的主人”。
3老基督徒,阿拉伯人统治西班牙时代,不肯放弃天主教,也不肯同伊斯兰教徒通婚的西班牙人后裔,被称为老基督徒。
4这种球是网珠和回力球的始祖;玩时双方各带球拍或球兜,场地有室外的,也有窒内的,场地中间有中线,但没有网。后来逐演演变成为网球和回力球。从形式上看,这种球同网球十分近似,同回力球向墙上打球不十分像,因此虽然中线上没有网,姑且译为网球。
5这是巴斯克人的包了铁皮的棍子——原注。
6阿尔曼萨是西班牙的一个城市,1707年争夺西班牙王位战争期间,该城附近发生过一次大战役。为了纪念这次战役,一个西班牙骑兵连被命名为阿尔曼萨骑兵连。
先生,您知道,有四五百女工在这家工厂工作。她们在一间大厅里卷雪茄,如果没有“二十四”1的许可证,任何男子都不能进去,因为天气热的时候,她们穿得很随便,尤其是那些年轻女工。她们吃完饭去上工的时候,就有许多后生在那里望着她们经过,千方百计去挑逗她们。这些姑娘当中,很少有人会拒绝接受一条薄丝头巾的;有这一门爱好的人,要钓这种鱼,只要弯下身子拾起来就是了。别人在那里张望的时候,我却坐在门口附近的一条板凳上。我那时年纪还轻,总在想念故乡,我从不相信漂亮姑娘是不穿蓝裙子和没有两条小辫子挂在肩上的2。何况安达卢西亚的女子叫我害怕,我同她们合不来,她们总是开玩笑,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因此我埋头制我的链子,突然我听见那些市民们叫嚷:“吉达那来了!”我抬起眼睛,就看见了她。那天是星期五,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看见的就是您认识的那个卡门,几个月以前我在她的家里遇见过您——
1负责警察局和市府行政部门的官员——原注。
2这是纳瓦罗和巴斯克各省的乡下女子惯常的打扮——原注。
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她的不止有一个破洞的白丝袜,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红摩洛哥皮鞋,鞋子用火红的绸带系住。她推开披肩,让她的两只肩膀暴露出来,还显出她的衬衫上面一大束金合欢1。她的嘴角上也衔着一朵金合欢,她向前走着,腰肢扭来扭去,像科尔多瓦养马场里走出来的一匹母马。在我的家乡,看见这样打扮的女人就要画十字2。在塞维利亚,每个人对她这副模样都要说几句轻佻的恭维话;她来一句答一句,眉来眼去,拳头往腰里一插,一派淫荡无耻的作风,完全是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姑娘。起先她不讨我欢喜,我重新埋头干我的话儿;可是她像所有的女人和猫儿一样,叫她们来时她们不来,不叫她们时她们倒自己来了。她在我的面前站住,对我说话:
“老乡,”她按照安达卢西亚的方式对我说,“你愿意把你的链条送给我挂保险箱的钥匙吗?”
“我是用来拴我的引火针的,”我回答她。
“你的引火针!”她哈哈大笑地嚷道,“啊!这位先生原来是织花边的,难怪他需要织针哩3!”
所有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我满脸通红,不知怎样回答她才好。
“来吧,心肝,”她又说,“替我织7尺4镂空黑纱做头巾,我心爱的针贩子!”——
1这种花黄色,有浓香。
2目的是驱除恶运。
3卡门利用织针和引火针两字的原文拼法有点相同来作文字游戏。
4这里说的是古尺,每尺约合1.20米,显然太长。
她把嘴里衔着的那朵金合欢取下来,用拇指一弹,把花弹了过来,恰中我的眉心。先生,这一下子就像子弹打中了我一样……我恨不得有个地洞让我钻进去才好,我像木头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到她走进工厂以后,我看见那朵金合欢正掉在我两脚之间的地上;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这样做,我竟趁我的同伴们不注意,把花捡起来,当作宝贝一样地蒙在我的上衣里面。这是我做的 我关在监狱的头几天,日子过得非常难过。我当兵的时候,我以为至少我会当上军官。因为我的同乡人隆加2,米纳3,都当上了将军;查帕兰加拉4这个人同米纳一样是个“黑人”5,也同米纳一样逃到贵国避难,居然当上了上校;他的弟弟像我一样也是个穷光蛋,我和他还在一起打过20次网球呢。那时我对自己说:“你服役而没有受过处罚的时间,现在算是白过了。现在你得了个这么坏的处分纪录,以后你想在长官的心目中恢复信誉,必须比你当新兵时努力十倍工作才行!”而为什么我要受处分呢?为了一个捉弄过我的波希米亚贱人,或许这时她又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偷东西吧。可是我禁不住还在想念她。先生,您相信吗?她逃走的时候穿的那双千疮百孔的丝袜,我看得一清二楚,现在竟老在我眼前晃动。我从监狱的栅栏望到街上,的确所有过路的妇女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妖精。然后,我情不自禁地闻了闻她扔给我的那朵金合欢,花已干枯,可是清香犹存……如果世界上真有妖精的话,这个姑娘肯定是其中一个!——
1西班牙的骑兵都带长枪——原注。
2隆加(1783-1831),1808年拿破仑入侵西班牙时,抗击拿破仑部队的著名西班牙统帅。
3米纳(1784-1836),西班牙将军,独立战争时代名扬天下,曾参加1820年革命,是与西班牙王朝专制制度对立的自由主义反对党领袖之一。
4查帕兰加拉(死于1830),独立战争英雄,1823年曾英勇抗击入侵西班牙保护王权的法国军队。革命失败后逃往英国。1830年归国,企图组织起义,被捕处决。
5西放牙人称1820年革命参加者,反对王权的自由主义者为“黑人”。
有一天,监狱看守走了进来,递给我一块阿尔卡拉面包1。
“拿着,”他说,“这是您的表妹送给您的。”——
1阿尔卡拉,离塞维利亚8公里地的小镇,出产香甜的小面包。据说是由于阿尔卡拉的水,面包的质量才这么好,天天都有人把大批面包送到塞维利亚去卖——原注。
我拿了面包,非常奇怪,因为我在塞维利亚没有表妹。我望着面包想道:可能是弄错了;不过面包香喷喷的,很开人胃口,就不去操心它是来自何人,送给哪个的,决心把它吃掉。正当我用刀切下去的时候,刀子碰到了一块硬东西。我仔细一瞧,原来面包在烘烤以前有人在面粉里放了一把英国小锉刀。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币。毫无疑问,这礼物一定是卡门送来的。对波希米亚人说来,自由就是一切,他们为了少坐一天牢,宁肯放火烧掉一座城市。这个女人十分精明,一块面包就可以骗过监狱的看守。花一个小时,最粗的铁栏杆就可以用这把小锉刀锯断;拿着那块值两块钱的金币,我可以在遇见的第一家旧衣店里把我的军服换成一套平民服装。您不难想象,一个曾经多次在悬崖绝壁上摸鹰巢抓小鹰的人,要从约10米高的窗户跳到街上,是丝毫不感到困难的;可是我不愿意逃走。我还有军人的荣誉感,我觉得开小差是一桩大罪。可是对于这种怀旧的表示我非常感动。一个人被关在牢房里,想到牢房外边有一个朋友在关心你总是很高兴的。那枚金币使我稍微感到不安,我真想把它还掉;可是到哪儿去找我的债主呢?我觉得很不容易。
经过革职仪式以后,我以为我不会再受什么羞辱;哪知还有一桩屈辱的事等着我去忍受:这就是等我出狱以后,上级派我去值班,像一个小兵那样去站岗。您难以想象一个勇士在这种情况下的感受。我宁愿被枪毙也不愿接受这个侮辱。枪毙时我还可以单独一个人走在一队兵士前头,大家望着我,我还感到自己是一个大人物哩。
我被派到一个上校的门前站岗。他是一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气很好,喜欢玩乐。所有年轻军官都到他家里去,还有许多市民,也有女人,据说是些女戏子。对我来说,我觉得全城的人似乎都约好了到他的门口来观看我。这时候上校的车子来了,他的贴身男仆坐在车顶上。您知道我看见谁走下车来?就是那个吉达那。这一次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珠光宝气。她的袍子镶满了闪闪发光的金属片,蓝鞋子也镶满金属片,全身饰着花朵和金银丝带。她手里拿着一只巴斯克手鼓,有两个波希米亚女人跟着她,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她们通常总有一个老妇人领着她们;另外一个老头子拿着吉他,也是波希米亚人,来为她们的舞蹈伴奏。您知道,人们喜欢招请波希米亚女人到社交场所来,叫她们跳罗曼里舞,这是她们自己的舞蹈,往往还有别的娱乐。卡门认出了我,我们互相望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aguguna1,”她说,“长官,你在这站岗像个新兵!”
我没来得及想出一句话来回答,她已进了屋子。
客人们都在内院里,尽管人多,我仍然可以透过铁栅栏门2大体上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情形。我听到响板声,手鼓声,笑声和喝采声;她拿着手鼓跳起来的时候,我偶尔也能瞧见她的头。然后我又听见一些军官对她说了许多话,这些话使我脸都涨红了。她是怎样回答的,我并不知道。我想,就是从这天开始,我才真正爱上了她,因为有三四次我想冲进内院把这些调戏她的轻浮男子统统用军刀开肚。我受罪足足受了一小时;然后波希米亚人出来了,仍由车子把他们送回。卡门走过我身边,用那双您见过的眼睛望着我,低声对我说:
“老乡,想吃美味的煎鱼,就到特里亚纳郊区的利拉-帕斯蒂亚的馆子里去。”——
1巴斯克语,意思是:“你好,同伴!”。原注。
2塞维利亚的房屋大多数都有内院,四周围着走廊。夏天人们就在这里。院子上头有布篷遮盖,白天向布篷洒水,晚上把布篷收起。向街的大门几乎永远开着,通向院子里去的过道,由一道铁栅栏门隔着,这门上的刻花非常精美——原注。
她轻盈得像只小山羊,一钻就钻进车子,车夫鞭打驴子,这快快活活的一群人就不知往哪里去了。
您当然猜得到,一下班我就赶到特里亚纳;事先我刮了胡子,刷了衣服,像行阅兵典礼那天一样。她住在利拉-帕斯蒂亚的馆子里,帕斯蒂亚是一个供应煎鱼的老商人,也是波希米亚人,黑得像个摩尔人。许多市民都上他的馆子吃煎鱼,自从卡门来这里以后,吃的人更多。
“利拉,”她一看见我就说,“今天我什么都不干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1!来吧,同乡,我们散步去吧。”
她用头巾遮住脸,我们到了街上,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小姐,”我对她说,“我感谢您在我坐牢的时候送我的礼物。我把面包吃了,锉刀我可以用来磨长枪,或留着作为对您的纪念。至于金钱,我还给您吧。”
“瞧!他还把钱留着,”她哈哈大笑地嚷起来,“不过也好,我正没钱花呢。可是有什么关系?跑路的狗是不会饿死的2。
去吧,我们把钱都吃光吧。算是你请我的客好了。”——
1“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是句西班牙谚语——原注。
2波希米亚谚语。意思是:跑着的狗,总会找到骨头——原注。
我们回到塞维利亚,走到蛇街的街口,她买了一打橙子,放在我的手帕里。再走远一点,她又买了一只面包,一些香肠,一瓶曼萨尼利亚酒1;然后我们走进了一家糖果店。她一到店里就把我还给她的金币,和从她口袋里摸出的另一个金币以及几个银币统统扔到柜台上;最后她还要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我只有一个银币和几个铜板,都交给了她,觉得非常惭愧拿不出更多的钱。她好像想把整个商店都搬走。她把最好和最贵的东西都买了,一直把钱花光了才罢手,什么甜蛋黄,杏仁糖,蜜饯,等等,都买了。这些东西我还得装在纸袋里拿着。您也许认识灯街吧,那里有一个“拥护正义的人”唐佩德罗国王2的头像。这个头像本来可以引起我的许多感想。我们在这条街的一所老房子前面停了下来。她走进过道,敲了敲楼下的一扇门。一个波希米亚妇人,样子活像是魔鬼的门徒,走来开门。卡门用波希米亚语跟她说了几句话。老太婆起先嘀嘀咕咕,卡门为了塞住她的嘴,给了她两只橙子,一把糖果,还让她喝了几口酒。然后卡门为她披上斗篷,把她送出门外,随手用门闩把门拴好。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卡门像个疯子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里唱着:“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密3。”我呀,我站在屋子中间,手里捧着一大堆买来的东西,不知往哪里放才好。她把所有东西全都扔到地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对我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是加莱4的规矩!“啊!先生,这一天!……我一想到这一天就忘记了还有第二天——
1这是安达卢西亚出产的一种清淡白酒。
2国王唐佩德罗,我们称之为“残暴的人”,而王后“天主教徒伊莎贝拉”总是称他为“拥护正义的人“,他喜欢黑夜在塞维利亚的街道上溜达,惹事生非,如同回教国王哈隆-阿里-拉希德一样,有一天晚上,他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同一个对恋人唱夜曲的男子吵起嘴来。大家动武,国王把这个情郎杀死了。有一个老太婆听见了击剑声,把脑袋从窗门里伸出来,手里拿着一盏小灯,照亮了当时的场面。我们知道,国王佩德罗,虽然身手敏捷而强健,却有一个古怪的身体上的缺点。他走起路来,膝盖格格作响。老太婆一听这个格格的响声就能听出是他。第二天,当值班的“二十四”来对国王汇报说:“陛下,昨晚有人在某街上决斗,其中一个决斗者己死亡。”——“你查到凶手没有?”——“查到了,陛下。“——”为什么还没有处罚凶手?——“陛下,小臣在等待你的命令。”——“执行法津吧。
“国王刚颁布过一条法令,凡是决斗的人都应斩首,首级放在决斗地点示众。那个“二十四”把案件处理得十分聪明。他把国王的一个雕像的脑袋锯下,放在出事地点那条街的一个壁龛中示众。国王和塞维利亚的所有居民都认为处理得很好。这条街就以老太婆的灯来命名,因为老太婆是这件事的唯一目证——以上是民间传说,苏尼加叙述这件事稍有不同(参阅《塞维利亚编年史》第二卷第136页)。不管怎样,在塞维利亚的确有一条灯街,这条街上有一个半身石像据说就是唐佩德罗的像。不幸的是,这半身像是近代作品。旧的雕像在17世纪时已经剥落,当时的市政府就换上了我们们今天看到的那尊雕像——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