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阿马罗说。
他又像往常一样在脸盆和窗子之间踱起步来,不时停下来敲敲窗玻璃;这时路灯已经点亮了。
房间里不点灯,阿马罗又像只笼子里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走来走去,看到这光景,副主教被触怒了。他站了起来,带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说:“也许是我妨碍了你吧。”
“没有!”
副主教感到满意,重又坐了下来,把伞夹在两腿中间。
“现在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他说。
“是的……”
到最后,阿马罗绝望了,便说他头痛得厉害,要去躺下休息了;他的客人提醒他别忘了为他朋友古埃德斯的孩子施洗礼的事,说完便走了。
阿马罗马上动身去里科萨。幸好夜色深沉,天气温暖,不过看上去要下雨了。他现在只希望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这想法使他的心怦怦直跳。这是完全可能的。胡安内拉太太年轻的时候,就有过两个死胎;而阿梅丽亚最近一个时期来的极度兴奋一定对她的身孕有所影响。如果她也死了呢?这个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念头突然使他对那个美丽的姑娘充满了怜悯和柔情,她是那样地爱他,而且此刻正为了他在经受肉体上的剧痛,痛得失声直叫。然而,如果母亲和婴儿都死掉的话,他的罪孽及其恶果就将永远被埋在黑暗的深渊之中……他就又会成为像他来到莱里亚以前那样一个心绪平静的人,终日忙于自己的教职,过着一种罪恶已被洗刷干净,像一页白纸一样清白的生活了。
他在路旁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前面停了下来,这是那个将要从他手中把孩子接过去的人等候的地方:他不知道等在那儿的是那个男人呢还是卡尔洛塔;一想到也许是那个两眼充血、闪着凶光的殊儒等在那儿,他便感到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对着那座黑——的房子大声喊道:“喂!”
当他听到卡尔洛塔清晰的声音回答“我在这儿”时,他感到如释重负。
“好的,等在那儿吧,卡尔洛塔太太。”
他感到愉快了一些:他觉得如果让他的孩子偎依在这个乳汁充足的四十岁的女人的怀里,他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因为她是那样干净利落,精神饱满。
于是他来到里科萨,在它的周围来回走着。整幢房子里寂静无声。那是一个黑暗的十二月的夜晚,漆黑的夜色一层一层地包围了那幢房子。没有一丝灯光从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射出来。没有一片树叶在沉重的空气中沙沙作响。迪奥妮西亚也一直没有出现。
焦急的等待折磨着他。也许会有人路过这儿看到他站在公路上。他曾想到去和卡尔洛塔一起躲在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里,但觉得这想法太荒唐。他沿着果园围墙慢慢走着,当他转过身来时,突然看到有灯光从阳台的玻璃门里射出来。
他马上向绿色的小门跑去,小门很快就打开了;迪奥妮西亚一声不响地把一包东西塞进他怀里。
“孩子死了吗?”他问道。
“死了?活的!一个大胖儿子!”
她慢慢关上门,这对狗听到响声,突然叫了起来。
他的孩子一碰到他的胸脯,就像一股强劲的风,把阿马罗所有的想法都驱散了。什么!把他的儿子交给那个女人,那个“天使的织布工”,让她把他丢进阴沟,或者把他带回家丢进污水池?啊!不,他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现在该怎么办呢?现在再去波亚埃斯找那个乳母商量已经来不及了,——迪奥妮西亚又没有奶水,——他不可能把他带回镇上去。啊!他多么想砸烂那幢房子的大门,跑到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去,把这个婴儿放在床上,给他全身裹好,让他们三个人一起呆在那儿,受着天主的保护!但是不行,他是一名教士!啊,该死的宗教竟这样沉重地压在他头上!
他怀中的那包东西微微呜咽了一声。他赶快跑到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里去,差点撞在卡尔洛塔的身上。卡尔洛塔马上把孩子抱了过去。
“是的,这就是那个孩子,”他说。“不过你听着。这可是当真的。情况完全变了,我不想让他死了。他应该被抚养成人。我们原先商定的情况现在不算数了,一定要把他抚养大!他一定要活下去。你可以在他身上发笔大财。要好好地待他!”
“一定的,一定,”那女人说,她急于要走。
“听好——这孩子身上的衣服不够。把我的外套给他裹上。”
“他穿得够了,先生,他穿得够了。”
“见你的鬼去吧,他穿得不够!他是我的儿子!一定要用我的外套把他裹住!我绝不想让他冻死!”
他把孩子从她手中拉过来,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用斗篷把他裹好;那女人早等得不耐烦了,这时一把把孩子夺过去,抱着他急匆匆地沿着公路走了。
阿马罗一动不动地站在公路中间,目送着那包东西,直到它消失在黑黝黝的夜色之中。此刻危机已过,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下来,于是他像一个意志薄弱、神经过敏的女人一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痛哭起来。
他在那幢房子周围转了很长时间。但一切仍然是那样模糊,一切仍然是寂静得令人可怕。后来,他心力交瘁地回到了镇上。他走到家门口时,大教堂的钟声正敲十点。
与此同时,在里科萨那幢房子的餐室里,戈韦阿医生劳累了一天以后,正安静地吃着热尔特鲁德为他烧好的烤鸡。费朗院长也在那儿。他坐在餐桌旁边。他来的时候带来了做圣事所需要的东西,以防万一发生危险。但医生却很满意:在八个小时的分娩过程中,阿梅丽亚表现得很有勇气。分娩进行得很顺利,她养了个足以使做父亲的感到骄傲的漂亮男孩。
在医生叙述这些细节的时候,虔诚的费朗院长出于教士的稳重而垂下了眼睛。
“好,”医生一边把鸡胸骨上的肉切下来一边说:“现在我已经把这孩子接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你们诸位先生(我所谓的诸位先生,指的是教会)就会把他牢牢抓住,在死亡夺去他的生命之前绝不会放开他。另一方面,国家虽不像你们这样贪婪,却也不会忘记他:所以这个可怜而不幸的人从一生下来直到最后死去,便一直生活在教士和警察之间。”
院长俯身向前,声音很响地吸了一撮鼻烟,为即将开始的争论作准备。
医生平静地继续说道:“还没等那可怜的小东西知道自己是个活人,教会已经把宗教强加在他头上了……”
院长一半严肃一半笑着打断了他:“啊,医生,即使只是为了对你的灵魂表示怜悯,我也要提醒你:特兰托公会议后制订的《教法大全》 但这时,餐室的门开了,迪奥妮西亚走了进来。刚才在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医生曾厉声训斥过她,所以现在她说起话来还吓得缩作一团。
“医生先生,”她一进来,餐室里便静了下来,她便在这阵沉默中说道:“阿梅丽亚小姐醒了,她说她要她的孩子。”
“他们不是把孩子抱走了吗?”
“是的,孩子已经被抱走了,”迪奥妮西亚说。
“那就是了。”
她转身走出去,随手带好门,但医生又对她喊道:“听着,告诉她,我们明天把孩子给她抱回来。明天一定让她见到他。说谎吧,大胆地说谎吧。院长先生会同意你这样做的。阿梅丽亚一定要保持安静,一定要睡觉。”
迪奥妮西亚走了。但他们的争论并没有马上继续下去。阿梅丽亚分娩后精疲力竭,现在她已经苏醒过来,要她的孩子了,而他们却把她的孩子抱走了,永远不会再送回来了。两位老人面对着这一情况,已经忘记了通天塔和语言的形成。尤其是院长,显得非常激动。但医生想到这些都是因为社会上存在着教士才造成的后果,便毫不放松,又继续辩论下去。
院长垂下眼睛,忙于吸他的鼻烟。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仿佛在这种令人伤心的情况下,想回避这样一个事实:有一位教士跟这件事儿有牵连。
这时,医生顺着自己的思路谈下去,对教士的培养和教育作了一番抨击。
“院长,这种教育完全是由那些荒谬可笑的蠢人控制的:他们反对自然的最合理的要求,反对理性的最高尚的才能。用这种办法来培养教士就是要制造畸形的人,这些人在其不幸的一生中必须跟宇宙间两种最不可抗拒的力量进行一场绝望的斗争:物质的力量和理性的力量!”
“你在说什么?”大为震惊的院长大声问道。
“我在讲述真理。对一个教士的教育包括些什么内容呢?第一,使他对禁欲和重贞做好准备;也就是要把他最正常的感情粗暴地压制下去。第二,绝对不可让他接触到可能动摇其天主教信仰的一切知识和科学;也就是要把对各种自然科学和超自然科学进行研究批判的精神强行压制下去。”
虔诚的院长气得跳了起来:“那么你,先生,是否认教会的科学的了。”
“我亲爱的院长,”医生平静地继续说下去:“耶稣和他的第一批使徒以及那位杰出的圣保罗,在寓言和使徒书中曾经滔滔不绝地声称:人类精神的产物都是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
院长像一头被刺痛的公牛一样,在房间里冲来冲去,一会儿撞在家具上,一会儿凄然用两手夹住自己的脑袋。那些亵渎神明、辱骂教会的话太可怕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大声喊道:“你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请原谅,医生,我谦卑地请求你原谅。先生,你差一点使我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不过你并不是在辩论:你就像报界人士一样在轻率地胡扯。”
接下来他又慷慨激昂地谈到教会培养出来的那些有学问的人,那些伟大的精通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学者,以及好几任教皇在许多世纪中所创立的哲学。
“读读圣巴西勒1的作品吧!”他大声地说。“从中你可以看到他对那些不敬神的作家的作品有何评价。研究他的作品可以为研究宗教经典作好充分准备。读读《中世纪修道院史》一书吧!在那里你可以发现科学和哲学。”
1圣巴西勒(?-约363):古代基督教神学家。著郎神学回忆》等。
“不过是什么哲学、什么科学呢,先生!你们从神话的角度来理解,所以你们对哲学的概念竟有五、六个之多,在你们的哲学中,神秘主义代替了社会本能。你们的科学又是什么科学呢?注释者的科学,语法家的科学。后来,新的科学诞生了,对于这些新的科学,古人们一无所知,教会的教义也没有为这些新的科学提供什么基础和方法;相反,教会立即在这些新的科学和天主教教义之间建立起一种对抗关系。在科学兴起的早期,教会曾用火刑和土牢进行迫害,企图把科学压制下去!你不必惶惶不安,院长。火刑,是的,火刑,还有土牢。但是现在这些东西已经不可能再使用了,于是你们就用谩骂和恶毒的拉丁文来反对科学。在你们的神学院和你们的学校里,你们一直在继续着老式的教育,也就是科学出现以前那个时代的教育,而对于科学你们却视而不见,采取鄙视的态度,终日龟缩在你们故弄玄虚的神学之中。请你不要用手抱住头好不好?你们不喜欢所有的现代思想,不赞成它们的原则和方法,你们仇视人类知识的自然发展。你,先生,是不可能有脸否认这一切的。看看《现代错误学说汇编》吧,它的第三条实际上就开除了理性的教籍——而它的第八条——”
有人胆怯地推开了门,那又是迪奥妮西亚。
“姑娘在哭,她说她要她的孩子。”
“糟糕,糟糕!”医生说。
他稍微考虑了一会又说:“她看上去怎么样?脸红吗?焦急不安吗?”
“不,先生,她很好。不过,她一直在哭,一直在讲她的孩子。她说她今天就要把孩子抱回来,她一定要今天抱回来。”
“跟她讲讲话,分散分散她的心思。想办法让她睡着。”
迪奥妮西亚退了出去;院长焦急地说:“她这样烦恼会伤害她的身体吧,医生?”
“会伤害的,院长,会的,”医生说着,走到药箱旁边,在里面翻找着。“不过我可以给她吃点药让她睡着。你现在相信了吧,院长,今天的教会是一种妨碍,一个骗局!”
院长又用手抱住了头。
“我们不需要到别处去,只在这里就可以找到例证。看看葡萄牙的教会吧。看着它已经腐朽堕落的情况,真叫人高兴。”
他踮着脚站起来,手里拿着瓶子在房间里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从前,教会就是国家;现在,它只是为国家所容忍并受到国家保护的一小撮人。过去,它在法庭上、在王国政府的各个委员会中、在农民的争执中,以及在海洋上,一直处于支配地位;它发动战争,操纵和平;今天,政府的一个代表所拥有的权力就超过了整个王国的教士所拥有的权力。教士们曾经一度是国内最富有学识的人;今天他们只懂得一点不正规的拉丁文。过去,教会非常富有,拥有农村的整个地区和城镇中的所有街道;今天,它要依靠司法大臣才能得到每日数目有限的面包,而且还要在教堂外面乞求施舍。教会的成员过去都是从王国的贵族和最显赫的家族中吸收来的;今天,它必须老着脸皮到济贫院的弃儿中间去找些男孩子来培养做教士。过去,它是民族传统、国家统一理想的宝库;而今天,它跟民族思想(如果存在着这样一种民族思想的话)毫无联系,在国内成了异乡人;它接受来自罗马的法律和精神,成了罗马的公民。”
“如果它像你说的那样虚弱不堪,那就更需要爱它了!”院长满脸通红地跳起来说。
但这时迪奥妮西亚又进来了。
“现在又怎么啦?”医生说。
“阿梅丽亚小姐说她头痛得很。她说眼前一直在冒金星……”
于是医生一声没响,跟着迪奥妮西亚走了出去。这时院长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反复思考着他可以用经文和最著名的神学家们说过的话加以证明的种种论点,以便用它们来驳倒医生。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烧完了,医生却还没有回来。
整幢房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他在房间的地板上踱来踱去的声音。这不祥的寂静使老人不安起来。他慢慢打开房门,侧耳细听起来。但阿梅丽亚的房间在有阳台的那一头;那里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线灯光漏出来。于是他又独自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心里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悲哀。他也想去看望一下病人;但他的身分,他的教职不允许他在一个女人分娩时和分娩后走近她的床边,除非她面临死亡的危险,需要他去做终傅圣事。又一个更漫长、更沉闷的钟点过去了。这时,他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中间,在黑暗中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脸红。他听到了轻微、混乱的脚步声,那是有人在地板上迅速走动,仿佛是在搏斗一样。他大吃一惊。但是他没有听到一声叹息、一声呻吟。他又偷偷溜回餐室,打开他的每日祈祷书,开始祈祷起来。他听到热尔特鲁德穿着拖鞋飞快地跑去拿东西的脚步声。远处的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接着有人在地板上拖着一只铁皮水壶走了过去。最后,医生终于冲了进来。
一看到他进来,院长大吃一惊,脸色也发白了:他的领带不见了,衬衫领子撕破了;马甲上的扣子全都没有了;卷起的衬衫袖口上溅满了血。
“出什么事了,医生?”
医生紧张得满脸通红,没有答理,拎起他的医疗器械箱转身就走,但是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了焦急的院长提出的问题,便说道,“她发惊厥了。”
院长在门口拦住他,非常严肃、非常庄重地恳求道:“医生,如果病人处在危机中,我请求你不要忘了我。这是一个基督徒的灵魂在受苦,而我就在这儿。”
“当然,当然……”
院长又是一个人了,他在等待着。里科萨的人全都睡了:唐娜-若塞帕,农场看守人一家,整个农场上的人,周围乡间的人。餐室墙上,那只巨大而难看的挂钟(钟面上有张可怕的脸代表太阳,框子上雕有一只忧郁的猫头鹰)敲了十二点;然后又敲了一点。每隔几分钟,院长都要偷偷溜到走廊中间:仍然是脚步在房间里迅速走来走去的声音,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寂静。他又躲进了他的每日祈祷书中,默想着那位可怜的姑娘:在那个房间里,现在也许正是决定她生死存亡的时刻,而她的母亲,她的朋友们都不在身边;她的受到惊吓的记忆中一定正在闪现着她犯罪的幻象;在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眼前将会出现被她触怒的天主那张阴郁的面孔;她可怜的肉体将被放在拉肢刑架上受刑;在已经降临其身的黑暗中,她将感到魔鬼撒旦的热烘烘的气息。生命的结束、肉体的毁灭是多么可怕啊!于是他又热诚地为她祈祷起来。
但这时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对她的罪孽负有一半责任,此刻正在镇上,躺在床上安详打鼾的人。他也为他祈祷起来。
他把一只小小的十字架放在他的每日祈祷书上。他爱抚地凝视着它,沉浸在亲切的信仰中,对它的威力更加深信不疑;他确信:医生讲到的那些科学以及理性之神都没法跟它相比!五花八门的哲学、形形色色的思想、世俗的荣华富贵、代代相传的帝国,这些都消亡了:它们就像人类感情的短暂的叹息一样;唯一延续下来并将继续延续下去的只有十字架:它是人类的希望、绝望者的信仰、弱者的支撑物、被征服者的避难所、人世间最伟大的力量,cruxtriumphusadversusdemonios,cruxoppugnatorummurus1……
1拉丁文:凯旋光荣的十字架是战斗者战胜魔鬼的靠山。
这时,医生走了进来。他满脸通红,因为跟死亡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而浑身发抖;他来是为了找另一只瓶子;但他一声没响就打开了窗子,在那儿站一会儿,让新鲜空气吹拂一下他的脸。
“她怎么样啦?”院长问。
“很糟糕,”医生一边说着一边走了出去。
院长跪了下来,喃喃地对圣富尔任西奥祈祷起来:“圣徒啊,在她受苦受难的时候请先给她以耐心,然后再给她以怜悯。”
他一直靠着桌边跪在那儿,两手捂住脸。
听到房间里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去。那是迪奥妮西亚。她一边把在餐具柜抽屉里找到的餐巾都集拢起来,一边深深地叹息着。
“情况怎么样,太太,情况怎么样?”院长问。
“啊,院长先生,她没希望了。她发了惊厥,那可真吓死人啊,然后她就昏了过去,死一样地昏过去了……”
她看了看屋里的四个角落,确信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便激动地悄声说道:“我本来什么都不想说——你知道大夫先生的脾气吓死人!不过在那种情况下给一个姑娘放血就是要她的命。当然,她只失去了一点血……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是绝不可以给一个女人放血的。绝对不可以!”
“不过大夫先生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也许像你说的那样聪明,可我也不是傻瓜。我有二十年的经验。在我手里没死过一个人,院长先生。天哪,在惊厥的时候放血!真吓死人!”
她感到愤慨。大夫先生折磨了那可怜的姑娘。他甚至还想给她用麻醉剂……
但这时,戈韦阿医生在走廊的那一头喊她了,女管家手里拿着那包餐巾奔了过去。
那只雕有猫头鹰的难看的钟敲了两点,然后又敲了三点……这时,年迈的院长慢慢疲倦得挺不住了,终于闭上了眼睛。但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强睁开眼睛,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凝视着黑黝黝的沉睡的村庄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座位上,垂下头,两手放在他的每日祈祷书上,喃喃说道:
“主啊,把你充满怜悯的目光转向那张痛苦的床吧……”
这时候,热尔特鲁德非常激动地走了进来。大夫先生刚才打发她下楼去喊醒了那个男孩子,叫他去给大夫的轻便双轮马车套马。
“唉呀,院长先生,那孩子真可怜啊!她本来还好好的呢,一下子就不行了!这都是因为他们从她身边抱走了她的孩子。我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不过我的确知道这是罪孽,这是犯罪!”
院长没有回答,他正在为阿马罗神父轻声祈祷。
这时医生拎着他的箱子走了进来。“你要想进去现在可以进去了,院长,”他说。
但是院长并不急着要进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医生,微微张开的嘴唇在颤抖,好像要问句什么话似的。接着他胆怯地说道:“你已经竭尽全力,再也没有补救的办法了吗,医生?”
“没有了。”
“医生,如果一个女人给这个世界生下一个没有合法身分的孩子,我们,我们是不允许走近她的床边的,除非她已经到了临终之时。”
“现在正是她的临终之时,院长先生,”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大衣钮扣扣好。
于是院长收拾好他的每日祈祷书和十字架;但是在他离开之前,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名教士,有责任向医生,这位理性主义者和科学家讲一讲,永恒的奥秘确实是存在的,当死亡来临之时,它就显示出来了。于是他轻声说道:“一个人正是在这个时候才感到了天主的可怕、人类骄傲的虚妄……”
医生正忙着扣他的箱子,没有回答。
于是院长走了出去,但是走到走廊中间,他又蜇了回来,以一种非常不安的口气说道:“啊,对不起,医生——不过我知道你经常看到,在圣事仪式以后,有些奄奄一息的人得到特殊的恩赐又活了过来。所以,医生陪在旁边也许是有用的。”
“我现在还不准备走,我现在还不准备走,”医生说。想到“医学”竟被召来帮助“神思”发挥效验,他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他下楼去看他的轻便双轮马车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当他回到阿梅丽亚的房间时,迪奥妮西亚和热尔特鲁德正趴在床边的地板上祈祷着。这张床本身,这整个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战场。烛台上的两根蜡烛已经燃到了插口处。阿梅丽亚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两只手臂僵直地摆在身边,皱缩的手呈现出暗紫色——整个僵硬的脸上也是暗紫色,只是颜色更深些。
院长手里拿着十字架,正俯身对着她极其痛苦地大声呼喊着:
“天哪!天哪!天哪!我的孩子,想一想天主的思典吧!相信神的仁慈吧!靠在我主的胸前忏悔吧!天哪!天哪!天哪!”
最后,看到她已经死了,他便跪了下来,轻声念起了第五十一篇赞美诗。一直站在门口的医生,这时慢慢退了出去,踮着脚穿过走廊,下楼来到公路上,只见那男孩子正牵着马的缰绳站在那儿。
“马上就要下雨了,大夫先生,”那孩子一边说着,一边困倦地打了一个呵欠。
戈韦阿医生把大衣领子翻上去,把箱子安放在座位上;几分钟以后,他的轻便双轮马车便冒着刚下的阵雨,声音很轻地行驶在公路上了,两只车灯明亮的红光划破了夜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