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马罗神父回到家里自己也吓坏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现在该怎么办呢?”他背靠窗框站着直喘气,觉得自己的心紧紧地收缩了起来。
他必须立即搬出胡安内拉太太的家。在对阿梅丽亚有过那么一番胆大妄为的举动之后,再继续住在这里,像一家人似地亲密无间,是不可能的了。
她当时似乎并不很气愤,也不显得十分心慌意乱;这也许是因为他是一名教士,她对他怀有敬意;也许是因为他是她母亲的房客,她不便对他发火;也许是因为他是大教堂神父的朋友,她要考虑他的面子。但是她也许已经把整个事情告诉了她母亲或者那位书记员——这样一来他可就要出丑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代理主教翘着二郎腿,瞪着两眼怒视着他——这是他在训斥别人时采取的姿势——装腔作势地说。“这种越轨的行为玷污了我们教会的声誉。这完全是奥林匹斯山上好色的森林之神1的作为!”他们也许会把他放逐到山区的另一个村庄里去!那时里巴马尔伯爵夫人会怎么说呢?
1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性好欢娱,耽于淫欲;在后来的西欧文学中常被用作色情狂的代名词。
如果他在这种一家人似的亲密无间的气氛中生活下去,那么,他的眼前就会经常出现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她那带酒窝的、多情的微笑,她那丰满的胸部——而他的感情也将默默地与日俱增,不断地刺激着他,最终战胜他的理智,使他如痴如狂,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
于是他决定跟迪亚斯神父谈一谈,因为他生性懦弱,需要随时从别人的开导和经验中吸取力量……平时,他遇事总找迪亚斯神父商量。按照教会纪律的惯例,他总认为迪亚斯神父比自己聪明,因为在分成等级的教士集团中,迪亚斯神父是他的上级,而且由于在神学院做过他的学生,他还没有完全摆脱对他的依赖。此外,如果他想另外找个住处和仆人的话,也必须有迪亚斯神父帮忙才行,因为他对莱里亚镇可说是了如指掌。
他在餐室里找到了他。刚刚熄灭的橄榄油灯正在冒着淡黄色的烟雾。木炭炉旁边的火钳、通条等铁器用具上盖满了细灰,在炉火的映照下微微显出一些红色。迪亚斯神父肩披斗篷,腿裹毛毯,膝盖上放着祈祷书,正坐在一把深深的扶手椅里面。暖烘烘的火炉烤得他昏昏沉沉,刚才他已经睡着了。蒂格拉蜷缩在炉边地毯的褶层里也睡着了。
听到阿马罗的脚步声,大教堂神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咕咕哝哝地说道:
“我睡着了,啊!”
“天还早着呢,兵营里的熄灯号还没吹呢。你怎么这么困倦啊?”
“啊,原来是你呀!”大教堂神父说着张大嘴打了个呵欠。“我很晚才从修道院院长那里回来,喝了点茶,刚睡了一会就叫你给弄醒了……你一直在干什么来着?”
“我到这里来……”
“院长请我们吃的这顿饭可真丰盛。鹅血炖什件好吃极了!我吃得稍微多了一点,”大教堂神父说着便咚咚地敲了敲祈祷书的封面。
阿马罗在他旁边坐下,开始慢慢地捅起炉火来。
“你知道吗,老师,”他突然说道;接下去他差一点讲出:“我碰上麻烦了!”但他收住了口,只轻声说道:“我今天觉得有点不舒服。最近以来我一直有点不舒服……”
“是的,”大教堂神父若有所思地说:“我发觉你最近面色一直发黄。要排除邪念呀,老弟!”
阿马罗注视着火焰,沉默了一会儿。
“我打算从我现在住的地方搬出来。”
大教堂神父抬起头来,把两只惺松的小眼睛瞪得大大的。
“从你的住处搬出来!听你说的!为什么呢?”
阿马罗神父把椅子朝他身边拉了拉,轻声回答说:“你要知道……我一直在想,她们家就两个女人,一个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住在那里有些尴尬……”
“简直荒唐!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你是房客……不必担心,老兄!你就当住在寄宿宿舍里。”
“不,不,老师,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他叹了口气,希望大教堂神父会向他提出问题,使他比较容易地吐露心中的秘密。
“你只是今天才想到这件事吗,阿马罗?”
“是的,我到今天才考虑到这件事。我有我的道理。”他本打算说:“我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但他突然胆怯起来,就没有继续讲下去。
大教堂神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
“坦率地说吧,老弟!”
“我是坦率的。”
“你是觉得自己钱付得太多了吧?”
“不!”阿马罗急切地摇摇头说。
“好的,那么说是另有原因了……”
“是的。你想是什么呢?”然后他又用一种诙谐的、自以为会使大教堂神父高兴的语气接着说:“我们都喜欢美好的东西……”
“好的,好的,”大教堂神父笑着说:“我懂了。她们像待我一样,把你也看作是自己家中的一员。你是不是想婉转地告诉我,你对此感到讨厌?”
“瞎扯!”阿马罗说着站了起来。对方竟如此愚钝,这使他感到非常恼火。
“哦,老弟!”大教堂神父一边张开手臂一边说:“你想离开她们家吗?我看是有点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听着,我看你最好是……”
“事实就是这样,事实就是这样,”阿马罗说。此刻他正在房间里大步地来回走着。“是的,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你能够为我安排一所房租便宜、备有家具的房子……这些事你比我懂得多……”
大教堂神父一声不响,深深地埋在椅子里,慢慢地握着下巴。
“一所房租便宜的房子……”最后他咕咕哝喧地说道:“让我找找看,让我找找看……也许能找得到。”
“你知道,”阿马罗走近大教堂神父,打断他的话说:“胡安内拉太太家的房子……”
但这时房门吱地一声开了,唐娜-若塞帕-迪亚斯走了进来。于是他们又谈起在修道院院长家里吃的那顿午餐,谈到可怜的唐娜-玛丽亚得了感冒;谈到快活的桑切斯神父生了肝炎,浑身无力,衰弱不堪。谈完这些,阿马罗便走了,这时他对没有向老师讲出心中的秘密甚至感到高兴起来。
大教堂神父继续坐在火炉前沉思默想。阿马罗要离开胡安内拉太太的家,这决心来得正好。当他把这位房客带到济贫院路时,他曾跟胡安内拉太太商定,把他多年来在每月最后一天按时付给她的贴补钱减少一些。但后来他便后悔了。胡安内拉太太没有房客时,总是一人独自睡在二楼;这样,大教堂神父便可以随时前来享受老相好的爱抚,而睡在三楼小床上的阿梅丽亚则压根儿不知道她妈妈和大教堂神父在楼下寻欢作乐。阿马罗神父来了以后,胡安内拉太太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自己睡到女儿旁边的铁床上去了。这时,大教堂神父才意识到,正像他自己说的,这一安排坏了他的好事,使他失去了情人的爱抚。为了利用午休时间跟胡安内拉太太寻欢作乐,就必须把阿梅丽亚打发到朋友家去吃饭,把鲁萨打发到泉边去取水,另外还要作出一些别的麻烦的安排才行;而他,教士会的神父,每当情欲发作,想要和他的情妇发生关系时,却只好耐心等待,被迫使用计谋,在获得他这种定期的、有利于健康的肉体享乐时竟困难重重,就像一个爱上了女教授的大学生所碰到的困难一样。如果阿马罗搬走的话,那胡安内拉太太就可以搬回二楼她自己的房间;他们就可以重新享受到所有那些安静的午休时的欢乐了。当然,他又得按月付给她像过去那样多的津贴了。这好办,他会付给她的……
“让魔鬼把一切都拿走吧!至少我又可以为所欲为了,”他大声地咕哝道。
“兄弟,你在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呀?”唐娜-若塞帕本来坐在火炉前已经睡着了,这时候醒了过来说。
“我在想四旬斋怎样惩罚自己的肉体,想得我都快发疯了,”大教堂神父沙声地笑着说。
就在这时候,鲁萨正在喊阿马罗神父去吃茶点;他心情紧张地慢慢走上楼来,生怕看到胡安内拉太太生气地皱着眉头,因为他确信阿梅丽亚已经把他侮辱她的事儿告诉了她。但走上楼来却只发现阿梅丽亚一个人在上面: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她慌忙拿起她的针线活,低着头很快地缝着,面孔红得就像她正在替大教堂神父镶边的那块手帕。
“晚上好,阿梅丽亚小姐。”
“晚上好,神父先生。”
过去,阿梅丽亚跟他打招呼一直很亲切随便,总是说一声“喂”或者问一声:“你好吗?”今天她这样冷冰冰,使他感到很可怕。他心慌意乱地说:
“阿梅丽亚小姐,我乞求您原谅……我做了一件非常鲁莽的事情……我当时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是请相信我……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我已经请迪亚斯神父帮我另找住处……”
他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所以没有看到阿梅丽亚抬起头来,吃惊而痛苦地看着他。
这时候,胡安内拉太太走了进来,她一进门就张开手臂喊了起来:
“啊!我听说了,我听说了!纳塔里奥神父告诉我了,你们吃了一顿丰盛的美餐!快告诉我,你们都吃了些什么!”
阿马罗只得把一道道佳肴珍馐、利巴尼尼奥讲的笑话以及他们就神学问题进行的讨论叙述了一遍;然后他们又谈到农场;最后阿马罗下楼回自己的房间时,竟没有勇气把他要搬走的事告诉胡安内拉太太——这对她说来,每天就少了六块银币的进帐,愿天主保佑这个可怜的女人!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天,阿马罗在大教堂参加九点钟开始的弥撒。在他走上祭坛时,突然在会众中看到了阿梅丽亚。她穿着那件镶着大荷叶边的黑绸子连衣裙,跪在她母亲身边。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只觉得两手发抖,连圣餐杯也抓不住了。
阿马罗含糊不清地读完福音书,在祈祷书和自己身上画过十字后,便转向众人说道:“dominusvobisum.”1这时,药铺老板卡洛斯的老婆悄声对阿梅丽亚说,教区神父面色这么黄,一定是哪里不舒服。阿梅丽亚只觉得血往脸上涌,忙俯身在祈祷书上,没有回答。在整个弥撒期间,她跪着坐在脚后跟上,沉醉在一种多情的、幼稚的狂喜之中。看到他在场,看到他举着圣饼的修长的细手,看到他轮廓好看的头按照仪式垂下以示崇敬,她都感到欣慰。当他匆匆说出几个拉丁文短语、嗓音稍微响一点时,她便感到全身充满一种甜蜜的激动;当神父左手贴胸,右手伸向空中,转向会众说“祝福你们”时,她瞪大双眼,全神贯注地望着祭坛,仿佛他就是她心目中那位保佑着众教徒的天主——他们低着头跪在大教堂内,一个接一个地一直排到大教堂门口;而在门口,许多乡下人手里抓着粗大的手杖,正呆呆地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教堂。
1拉丁文:“主与你们同在。”
当教徒们鱼贯而出时,天下起雨来了;阿梅丽亚和她妈妈躲在门口,等这阵雨过去以后再走。
“啊,是你们在这儿吗?”阿马罗突然走了出来,面色苍白地说。
“我们等这阵雨过去以后再走呢,神父先生,”胡安内拉太太转过身来对着他说。紧接下来她便指责起他来:“你怎么一直没过来玩啊,神父先生?真是的!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你啦?天哪,连旁人也在议论这事儿呢……”
“我一直很忙,很忙……”教区神父喃喃说道。
“但晚上来呆一会儿还不行吗?听我说,你也许不相信,可我真是难受死了——而且大家都在谈论这事儿。神父先生,你真太狠心了!”
阿马罗脸红了,说:
“那好吧,定下来了。今天晚上我来,我希望咱们能言归于好。”
阿梅丽亚满脸涨得通红,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便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好像在担心要下暴雨一样。
接着阿马罗把自己的雨伞借给了胡安内拉太太。在她撑开雨伞,小心翼翼提起丝绸连衣裙的时候,阿梅丽亚悄声对他说道:
“今天晚上来,是吗?”然后一边紧张地看看四周,一边把声音放得更低:“呵!我真难受死了!我都要发疯了!现在快走吧,我求求你!”
在回家的路上,阿马罗只得强行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因为穿着黑色长袍在街上奔跑有失他的尊严。他走进房间,坐在床边上,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像一只得意的麻雀沐浴在一束温暖的阳光之中。他眼前又出现了阿梅丽亚的容貌,她那浑圆的肩膀和漂亮的眉毛。他的脑海中一直回响着她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我都要发疯了!”姑娘爱他这一确凿的事实,现在就像一阵强劲的风吹进了他的灵魂,带着一种悦耳动听的、唤醒幸福的乐声,在他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每根血管中缭绕盘旋、低吟曼舞。他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张开手臂,恨不得马上就占有她的肉体。他感到得意洋洋:他在镜子前面停下来,把胸脯挺出来,仿佛整个世界是一个基座,独独支撑着他一个人!他激动得饭也没吃好。他渴望着夜晚的到来,等得好不心焦!傍晚时天放晴了;他坐立不安,每隔一会就要把那块老式的银表掏出来瞧瞧,还不时走到窗口望着白昼的亮光从地平线上慢慢地消失。他自己动手把皮鞋擦得锃亮,用头油把头发搽得发光。出门之前,他打开祈祷书,读了几段祈祷文,因为在这一刚刚获得的爱情面前,他感到一种由迷信而引起的恐惧,生怕天主或圣徒们看到他这样动情而大起反感;而他也不想因为自己信仰上的疏忽,给他们留下抱怨的话柄。
一走进济贫院路,他的心便怦怦直跳,使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只好停下来;破旧的济贫院里,猫头鹰在抽噎,但此刻,这凄凉的叫声在他听来也变得悦耳动听了,因为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听到它们的声音了。
当他出现在餐室时,人们发出了怎样的欢呼向他表示欢迎啊!
“看到你可真是高兴!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真是奇迹……!”
唐娜-玛丽亚太太和甘索索姐妹都在场。她们热情地把椅子往后拉,给他腾出地方。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他着实忙活了一阵子。
“我说,你一直都在干什么来着,干什么来着?你们看他,可真瘦多了!”四周的声音一齐向他涌来。
利巴尼尼奥在屋子中间模仿着烟火飞上天的声音。阿瑟-科塞罗先生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即兴创作,唱了一首短小的法多1:
1法多:盛行于葡萄牙的一种咖啡馆或街头歌曲,发源于里斯本,边唱边舞,以吉他伴奏。
在胡安内拉太太的茶话会上,
我们又见到了教区神父先生;
于是茶话会再次变得欢乐异常!
我们愉快的聊天万年长!
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地拍手叫好。接着胡安内拉太太满脸堆笑地说道:
“啊,他真是个忘思负义的家伙!”
“胡安内拉太太说他忘恩负义,我说他粗野无礼!”大教堂神父咕咕哝哝地说。
阿梅丽亚一直没有作声。她脸上发烧,含泪的两眼盯住阿马罗神父直看。这时,大教堂神父已把扶手椅让给他坐,他得意忘形地靠在椅背上,两腿伸直,讲述着维森西亚种种心不在焉、丢三拉四的故事,惹得夫人们哈哈大笑。
若昂-埃杜瓦多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翻阅着一本旧的照相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