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夜
秋风鼓起腮帮子,在壁炉的烟囱上吹奏出一连串半音音阶。声音愈来愈尖细,如泣如诉,凄凄切切……一个不知在房顶上什么地方的生锈的风向标,仿佛再也忍受不住这一哀怨曲调似的,吱呀呀地叫了起来。风抓住一把把雨丝,就像用干巴巴的扫帚似的抽打着窗玻璃……钟敲3响,半夜3点。
而瓦格纳教授并没有睡觉。自从征服睡眠之后,他已经好多年没睡了。他的生活就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工作日。而且是一下子就要同时干两件工作。他的两个大脑半球就像两位互不相扰的科学耆宿,各自同时顺着自己的思路工作。
其中一个考虑的是原子结构。这也是瓦格纳教授现在研究的课题。
而另一半大脑——这可是少有的事——正在考虑他自己的处境。他在理清那些使他重陷囹圄一件件倒霉事……
他为“征服睡眠”所付出的代价是非常大的。一个名为“狄克推多”的德国秘密政治组织为了利用他的发明,把他诱入罗网。瓦格纳教授坐飞机逃跑了。可是,就在获救在望,在他已经看到远处俄罗斯国境线上红旗招展之际,发生了一件他最想不到的事。追捕者从天而降。他所乘坐的飞机马达的嗡嗡声被越追越近的敌机的轰鸣压了下去。而在他听见声音再回头观察时,已经是为时已晚。一架巨大的高速飞机已经飞近了逃亡者,这一德国技术的最新发明,显然是暗中制造而保密至今的。
巨大的“鹞鹰”向瓦格纳教授的座机扑了过来,抛出两根长长的金属索,一下子就吸住了双翼客机的上面两个翅膀;抓住牺牲品后,它猛地向前一冲,转了个大大的弧形弯,向西飞去。所有这一切只是几秒钟的事……
当瓦格纳教授和他的旅伴被这一接舷战惊呆而又回过神来时,瓦格纳教授的伙伴之一,德国工人卡尔泄气地狂叫了一声。他拔出自己的老式手枪,从驾驶舱的窗口伸了出去。把一夹子弹全对着“鹞鹰”打了出去。但子弹打在飞机的装甲肚皮上,像一颗颗豌豆似的崩了回来,于是卡尔把枪往地上一摔,手枪砸在陶贝的脚背上,疼得他蹦了起来;瓦格纳教授还没来得及挥一下手,卡尔已经从机舱爬到了机翼当中,接着往上爬去。透过两架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听到了枪声,于是,卡尔双手在空中一张,身体在窗外一闪而过,就落到下面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瓦格纳教授浑身冰凉,再没有勇气朝那里望一眼……他沮丧地坐着,两只拳头攥得生疼……
而飞机继续发了疯似的飞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飞得越来越高。越发逼人的寒气说明飞机是在非常高的高空飞行。突然,机舱舷窗被灰色的窗帘挡住,刺骨的潮气从敞开的窗子钻了进来。是乌云!飞机飞到乌云当中了。
“它一降低高度我就能判断出到哪儿了,”瓦格纳教授想道。
但这个想法注定实现不了。
敞开的窗子外面突然出现了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一个人顺着绳梯下来了。透过雾气,瓦格纳教授看到一个左手摸着绳梯的人。他的右手里有一把手枪。
“举起手来!”
与其说是听,倒不如说是猜到的,瓦格纳教授举起了双手。
那人钻进机舱,搜了瓦格纳教授和那个工人的身,然后把他们的眼睛蒙上了。
“您在这儿怎么样?”
瓦格纳教授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问话,显然是在问陶贝。因为发动机的声音太响,瓦格纳教授没清见陶贝答了句什么。
飞机起码又飞了3个小时。
……瓦格纳教授又被囚禁起来。当蒙眼布被摘下,他头一个看到的就是他的老熟人——他的老狱卒——布劳德的那张脸。
“亲爱的教授,您可是跟我们开了个不错的玩笑呀!”他说道,脸上的殷勤笑容一如既往。
“不知道我们当中哪一个更会开玩笑!……”瓦格纳教授阴沉着脸回答。
经过一次不成功的逃亡之后,对瓦格纳教授的监视大大加强了。除了布劳德之外,还添了几名专家教授,他们要对他的科学研究进行监视,并监视他是否将其发明用于逃亡或加害德国人。当然,他们对他的工作还是提供一切便利。他的办公室的高高天花板是拱形的,像钟楼一样——也可能这个地方原来真的是钟楼。一个样式古老的壁炉、厚实的墙壁和狭窄的窗子说明瓦格纳教授的新囚禁地点是个古堡。不过,瓦格纳教授不知道这个古堡座落在什么地方。
自从瓦格纳教授逃亡失败、重陷囹圄以来,已经过去了3个月。但他并没有放弃重获自由的打算。逃亡失败只能使这个愿望变得更加强烈。他设想了种种逃亡计划,但它们都难以实现。
只有现在,在这个狂风大作的雨夜,他完成的发明,能使所有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他将重获自由——地球上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么自由。
但他必须保住自己发明的秘密,活儿得干得让那些狱卒们摸不着头脑。可这回干起来就不如上次那么容易喽。对原子结构的研究将给他一把通向自由的钥匙。但他每次做实验时都有一位年轻却又博学的天才教授施密特在场,施密特也在这一方面进行研究。不可能用那种能叫布劳德上当的“声光”钓饵叫他上钩。
瓦格纳教授久久地捉摸着施密特。这个人的脸很像画上席勒的脸,他的气质是一种奇特的混合物——既有普鲁士人的不可一世的劲头,也有精确的科学思维,还有古老的德国浪漫主义精神。仿佛好几个时代的精神在他身上共生一样。不过,也许是年轻的缘故,浪漫精神在他身上暂时占主导地位。他的心里常常迸发出灵感的火花,每当这种时刻,与其说他是个科学家,倒不如说他更像个诗人。
“人类大胆的天才,”他双目炯炯有神地说道,“能够把大自然奥秘的最后一层帏幕揭去。尽管有‘天条’严禁,人还是如饥似渴地品尝了智慧之树上的果实,他勇敢地窃取了圣火,用它照亮了造物最隐秘的每一个角落。对原子结构所进行的研究,几乎为我们揭示了‘自在之物’的秘密。我们揭去了‘本体’上所覆盖的‘现象’这一伪装。这就能把康德的哲学来个底儿朝天!”
“像卡尔-马克思那样把黑格尔的哲学来个底儿朝天吗?”瓦格纳教授笑着问道。
施密特不会走得那么远,并且似乎被自己的大胆结论吓着了。
“我的结论纯属物理学上的,”他闪烁其词地回答道。
但是,正是物理学本身把他推上了这条思路,如果他意识到最后结论,他也许就不会走下去了。
“物质结构的奥秘——是揭示造物奥秘的关键。当我们完全掌握这一奥秘之后,我们就会无所不能……我们就掌握了物质的循环转化……我们能把荒漠里的沙子变成黄金,把石头变成面包……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们还能创造出一个小宇宙——在自己的实验室里造出一个小小的太阳系来。”
“那时造物主该怎么办?”瓦格纳教授还是那样笑着问。
施密特不知所措,忽然发起火来。
“我不涉及神学,”他脸红脖子粗地脱口而出,接着就一声不吭了。
“我得给你预备一个好玩意儿,”瓦格纳教授望着年轻的科学家想道,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科学思想正在不安分地要在古老信仰和先知们造成的盘根错节的思想林莽中打出一条通道来。
“您已经比您能想到的更接近真理啦,我的小朋友,”瓦格纳教授严肃地说道。“请跟我到实验室来吧。”
“请允许我也瞧瞧您打算给施密特教授看看什么吧,”布劳德说完就紧紧跟在他俩身后。
二、造物主
瓦格纳教授他们三个走进一个光线昏暗的哥特式大厅。这里原是王侯贵族饮宴作乐的地方。狩猎归来,他们要在这里寻欢作乐一直到大天亮:两手攥着热气腾腾的野猪肉大嚼,把骨头扔给猎犬,从高高的酒桶里畅饮啤酒,引吭高歌,声震高高的大厅屋顶。而现在这里就像个空荡荡的庙宇一样,静悄悄的。靠墙有几张长长的桌子,上面摆满了坩埚、蒸馏釜、烧瓶和试管。大厅的整个中央部分全被一个无比巨大的玻璃球给占满了。
瓦格纳教授冲着这个球的方向伸出手去。
“您终于要给我们解释这个球的用处啦,亲爱的教授!”布劳德说道。
“对,我想做的正是这个!”瓦格纳教授应了一声,就朝开关走去。
电灯泡熄灭了,大厅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球的内部有一团雾在隐约发亮。
“请坐吧!”
布劳德和施密特在两张古老的皮沙发椅上坐下。
瓦格纳教授站在球旁,他的侧影在那一团雾的背景上显得十分清晰。
谁也没说话。只有风还在外面没完没了地抱怨个不停。这个尖顶天棚的古老大厅,球体发出的神秘的暗淡光芒,风向标传来的吱呀声和哽咽的风声,都使神经质的布劳德和浪漫的施密特感到恐怖。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中世纪炼金士的实验室里。
施密特开始浮想联翩。他觉得站在那个神秘的闪光圆球旁的已经不是什么瓦格纳教授,而是浮士德博士,看,他马上要念咒语了,于是,身着传统戏装的魔鬼靡非斯特就要从黑暗的角落钻出来了……是不是还有一条黑色的卷毛狗在外面搔门呢?……
“这里要诞生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小太阳系,”瓦格纳教授打破了沉默,他庄严地向球体伸出一只手,俨如说出“要有光!”这一句话的造物主那样说道:“亲爱的施密特,您刚刚幻想的事,现在要成为现实!”
施密特神经质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绝不可能!”
“eppursimuove1,”瓦格纳教授笑着回答。“您现在看到的雾要形成一个新世界。”
1eppursimuove,伽利略的话:“但它(地球)毕竟是动的!”——原编者注。
“教授先生,请允许我!……”
“亲爱的朋友,”瓦格纳教授打断了施密特的话,“我对您的所有问题要做出一个回答。但我怕我们科学上的谈话会使布劳德先生感到乏味,也许不能完全听懂。所以我就从最实质性的东西开始。”
“您自己也说过,原子结构是揭开造物奥秘的钥匙。我已经掌握了这一把钥匙。我分解了原子1,我得承认,是冒着被原子内部释放出的能量把我自己和这栋房子炸得粉碎的危险干的。”
1本文发表于1926年,当时关于原子的见解与今天的科学相去甚远,但作者亦不乏科学的预见,猜到了原子内部蕴含巨大的能量,只不过其威力远远超出作者的想象力罢了。
“我得到了用以创造世界的本原材料。如果说世界在形成时并没有‘造物主’插手,那么这本原材料自身就应该包括所谓的primummoveus——原动力。只要把这本原材料置于相应的条件之下,就会出现宇宙生命。归根结底,这就像把青蛙卵置于温度适合的水中能孵出小青蛙一样简单。”
“然而说到实际情况,问题就比较复杂一些了。在真空玻璃球内达到星际空间的绝对零度并不特别困难。但是,必须使我的宇宙‘胚胎’和地球引力完全隔绝。这我也做到了。我就不再提及其他技术上的困难了。不用多说,你们也会注意到,我所创造的宇宙云团已经开始旋转。看吧!”
布劳德走到球体跟前,发现闪光的云雾正在慢慢绕着自己的轴旋转。
“太惊人了!……简直不可思议!……”突然,布劳德好象想起了什么,他扭头冲着瓦格纳教授笑着说道:“可是,亲爱的教授,您不会像浮士德坐着木桶飞走那样、坐着这个圆球溜之大吉吧?”
“我宁可穿门而出,”瓦格纳教授回答道,他暗指的是上次逃跑时炸开钢门的事。
“不过,尊敬的教授,请告诉我们,”布劳德又问道,“您的太阳系得几百万年才能形成呢?”
“几个小时,您若是想知道的话,”
“怎么,才几个小时?”
“原固很简单。这个未来的行星系只有太阳系的一千四百亿分之一大。根据我的计算,这个星系的太阳的直径只有1厘米大小,轨道直径大约32米,而一个像地球的行星的直径将小于十分之一毫米。
“此外,我还人为地加快了进化过程。根据事先的计算,行星的形成约需2000个小时;从 几天之后,有关鬼魂的电讯如潮水般涌来,关于骗局的说法不攻自破。
有一段时间又盛行一位神经病理学兼心理学教授的说法:大伙都上了一种作用广泛的集体催眠术的当。这种说法找到了一个论据,因为至今关于这件“奇事”的现实存在没有任何物证为凭,以往那些言之凿凿的例证更像是人在精神病发作和受催眠后的胡言乱语。
就在集体催眠一说已经大获全胜之际,传来“鬼魂”在几个地方——莱比锡、海德堡和科隆——同时出现的消息。看来,“鬼魂”的出现,对战后1生活在经济政治震荡之中的心理不平衡的市民的神经产生了重大刺激。许多人真可能出现了“白日见鬼”的幻觉。人们处于长期的精神紧张之中,许多人上床之后在想:“会不会突然有鬼出来穿过我的卧室呢?……”
但是,催眠假说很快就遭到一次重大打击:在好几个城市里都有人用照相机拍下了鬼魂穿过行驶的汽车和屋墙的照片。照相机拍下的不可能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东西。同时,经过对这些拍得并不太好的相片进行比较之后,发现鬼魂的外表都很相像。
1指 “您去捉呀,去抓呀!”外交官依然那样嘲笑着说道。说完,用干巴巴的手指敲了几下桌子,又补上一句:“我太老喽,不会用空想自己安慰自己啦!”
“您不相信我们的办法会奏效?”委员会的秘书问道。“阁下,您的情绪太悲观了!我们还得斗一斗呢!”
“不过到底怎么办呢?”几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同时问道。
大家都哑口无言了。个个垂头丧气地呆坐着。
突然,布劳德几乎不是跑,而是飞进屋来。
“新闻!好消息!”
大家都振奋起来。
“抓住了?打死了?”一个个问题提出来。
“非常遗憾,还没有。但我有一个出色的计划!说实在的,我跟施密特教授对瓦格纳教授进行了研究……他有一个想法……”
“快说!快说!”
“你们看,是这么回事:瓦格纳教授捉不住,网不住。但他必定会有一个阿基琉斯的脚踵,对,阿基琉斯的脚踵,这不单是打比方,而且几乎就是实情。据施密特教授说,既然他能穿过一切材料,他就得陷到地下去……”
“那不是也能过去吗!”
“一下子就到了美国啦?”
“不,不会!施密特教授说,他会被地球引力吸到地心去,万一飞过头,还会被引力再吸回来,就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越晃离地心越近,就算他没死于窒息,没让地下的水淹死,没让火烧死,最后也得达到‘平衡’而永远留在地球的中央。”
“那里是最合适的地方!……可惜地球不能把他漏下去,还得让这个怪物在地面上待着!”
“对对!是这么回事。既然地球没在他脚底下裂开,就说明他脚上有隔绝物,对吧。这些隔绝物一定是和他的身体原子结构不同的物质。这些隔绝物或是一双鞋究竟怎么能穿过墙,施密特还无法解释。他设想,它们的前面或是边缘上装备着能改变路上所遇东西原子结构,使之可以穿越的外壳。而这双凉鞋或是套鞋——随你们怎么叫它——必定是物质的。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
“说下去……”
“接下去就很简单了:应该从这套鞋下手抓住他!把他围起来抓住他的脚后跟!那他就落到我们手里啦!抓住套鞋就是抓住了瓦格纳教授!”
布劳德带着一副胜利者的模样,往沙发上一坐。
与会者群情激昂,脸上容光焕发。希望带来了笑容。许多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热烈地议论这一新闻。有人向布劳德表示祝贺,跟他握手。
“真是天才!”
“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也许我们能用钉子把他的套鞋钉在地板上!……”
“而更简单的办法是把瓦格纳教授弄个头朝下,让他漏到地里去!”
“严肃点儿,先生们!”主席劝心情开始兴奋的与会者们安静下来。“狗熊没到手时就先不要议论熊皮!应该考虑一下这场打猎的细节!”
六、书橱来客
迪德里赫斯教授正在聚精会神地翻译着楔形的亚述文碑文。他的办公室像个博物馆。正对着屋子当中写字台的一面墙全是书橱。其他几面墙上全是搁板,堆放着满满当当的亚述、埃及和巴比伦的古文献:石头护身符,刻着亚述国王、兽形、长着翅膀的神、公牛和人面狮子的浮雕,墓志铭,来自阿布哈巴什的巴比伦赤土陶器……
墙角和地板上或站或躺地放着几具木乃伊。写字台上摆着几个卧狮形的砝码代替镇纸。昏暗的房间里处处可见的这些千年古董,活人看了会感到像做恶梦般可怕。
寂静。深沉的科学思想喜欢深沉的寂静。辨认这些几千年前留下来的模模糊糊的文字符号使教授的眼睛感到疲劳了。迪德里赫斯往椅子背上一靠,垂下了眼睑,然后又睁开,漫不经心地看着书橱。
突然,他觉得好象……迪德里赫斯教授摇晃了一下脑袋,把眼镜推到脑门上,揉了揉眼睛,但幻觉没有消失:从书橱里探出一个鼻子底下留着长长的小胡子,下巴上一把大胡须的人头,然后是双肩、双臂、整个身子……是个人?如果迪德里赫斯教授看报的话,他当然马上会猜到来客就是幽灵人。但迪德里赫斯已经好多天没看报,甚至连屋门都没出过。科学考察回来以后,他就一直在埋头研究从特勒阿赫迈尔新发掘出来的文物。此外,他正在饱受旅行途中患上的疟疾之苦,被折腾得衰弱不堪,对于怪客露面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当然不相信什么鬼魂之类的无稽之谈。所以他就给自己做出了最可能的解释:
“疟疾又发作了?谵妄?……”他摸摸自己的脉搏,“脉搏很正常嘛。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显然是幻觉!……看来我是工作得疲劳过度啦,”他想,“毫无疑问,是视幻觉!”
但幻觉不仅仅出在眼睛上。“鬼魂”透过尼采式的胡须微微一笑,说道:
“作为一个不速之客打断您的工作,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我已经对穷追不舍的追踪感到厌倦了,所以我决定躲到一间房子里来!……根据陈设来判断,我有幸见到的是一位教授吧?咱们是同行……”
迪德里赫斯感到惶惑,跟一个幻影谈话,这有必要吗?因为这说到底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他的老仆人见了会怎么想呢?亨利希请假多日,家里再没人了,可这个“鬼魂”看起来又是那么实实在在。
他试着用科学的方式开始谈话。
“归根结底这挺有意思:可以对幻觉的实质进行一次有趣的观察,”迪德里赫斯想罢,就努力保持镇定地答道:
“我出现了幻觉。您不过是它造成的幻像。不过我要和您谈一谈,就像跟一个真实的人谈话一样。我是迪德里赫斯教授。我可以为您在哪方面效劳呢?”
“非常高兴认识您。尽管我对考古学和其他古代学问一窍不通,但您的大名在我国是遐迩闻名的。”
“在您的国家?”
“我是从莫斯科来的!……”
“好古怪的幻觉!”迪德里赫斯不由说出声来。
“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您的幻觉,而是一个活人!”
“既然如此,咱们握握手吧!”
“我非常愿意,不过您感觉不到我的手。”
迪德里赫斯笑了。
“那当然啦!……请坐吧!”
“我不能坐下,”“鬼魂”回答道,“我的身体能穿过任何物质材料!”
“你们莫斯科人的身体可真奇怪!”
“这只是我身体的特性。我是瓦格纳教授……”
接着,瓦格纳教授从始至终把自己的故事讲了一遍,告诉他是一项发明使自己身体获得了这种奇异的特性。瓦格纳教授终于满足了和人进行交流的愿望。
迪德里赫斯对瓦格纳教授所进行的科学解释理解甚少,他不明白什么原子结构,不明白看来“密实”的物质实际上是永恒运动的电子和质子的聚合——而它们之间存在着相对来说相当巨大的空间。
“简而言之:这里有让x射线遇到物质障碍时能通过的空间。透过活组织我们能看到骨头和骨架,能拍到锁在箱子里和在墙那边的物体……难道这在50年前不还是幻想、奇迹和异想天开吗?”
迪德里赫斯教授感起兴趣来。他听说过瓦格纳教授,知道他是征服睡眠的发明家。此外,一个幻影能教给他前所不知的知识,那简直更匪夷所思。迪德里赫斯开始相信瓦格纳教授是现实的人了。
“要这还是幻像,那就更有意思了,”他心中暗想,接着就提出一串问题:
“您还能把身体恢复常态吗?”
“当然,我从囚禁中逃出来之前就做过实验了。”
“您的发明会给人类生活造成什么变革?”
“惊人的变革!”瓦格纳教授感慨道,他来了情绪。“如果我加工一下,比如说您的藏书吧,”他用手指了指书橱,“用我的光线把它们照照,这些书就会变得跟我一样,无孔不入了。这就是说我可以把它们统统装进衣服口袋带走。”
“可人会怎么样?”
“当然也一样啦!全柏林的居民,如果愿意的话,连整个地球上的居民都可以放到我现在占的这么大的空间里。须知科学技术不正是追求用各种方法达到征服空间的目的吗?高速飞机、无线电——所有这一切都是使人接近,把人‘联系’在一起。我的发明使这一‘联系’变成绝对。
“在这一间书房里可以放得下无数书房、家具、书籍……”
迪德早赫斯觉得头都晕了。
“不,这还是幻觉,”他想道。
而瓦格纳教授继续讲道:
“我们所有关于空间的概念,关于物质的概念,统统要改变。物质的锥体可以放进圆柱体,圆柱体可以放进立方体,立方体可以放进球体……”
“不过,请等一等!”迪德里赫斯几乎呻吟着说道,“当所有的书都到了一本书里,我究竟怎么才能找到所需要的那本呢?我怎么才能从我身体里待着的成千上万个人中找到一个熟人呢?……这纯粹是一场恶梦!”说着,迪德里赫斯掏出手帕擦了擦潮乎乎的脑门儿。“人们怎么吃饭呢?如果东西都变成空气一样可以穿越,人又怎么拿起一片面包,一本书呢?人们互相怎么认出来呢?”
“很简单:因为他们形状的线条还保持着。物体变得能穿越,但它们在空间中还保持原样,您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移动它们。”
“地球的引力呢?您自己为什么能不漏到地下去呢?”
瓦格纳教授笑了。
“原来您也想到这一点了。那些追踪我的人还以为我的脚上有什么能使我不致漏到地底的隔绝物呢。刚才,就在我躲到您这里之前,他们还进攻了我一次,说得准确点儿是进攻了我的脚后跟一次。他们扑到地上去抓我的脚。可我把膝盖以下沉到了地下。我这样可以一直沉到脑袋,那时他们只能看到一个脑袋在地面上移动了。我没有任何‘致命的弱点’。他们想错啦。重力定律对我根本不起作用。于是我顺利地避开了他们。我本可以再逗逗他们,但我又受不了吵闹……这里不坏!……”说完,瓦格纳教授看了看表,叫了起来:“哎呀,都夜里1点多啦!我再次对我的打扰表示抱歉!我得去赶夜里的那趟特快列车……该回莫斯科啦!……别了!……”
于是,瓦格纳教授点了点头,迈步朝书橱走去,消失在书籍之中了……
“圆柱体……立方体……球体……梯形……对不起,请等一等!”迪德里赫斯教授突然大叫一声,跑到书橱前用手敲着摆书的搁板。“请回来一下!回来!”他的叫声打破了夜间的沉静。
没有听到回答。只有墙角里的亚述狮子和长翅膀的公牛眯着眼睛瞅着他。
书房的门打开了,老仆人头发花白的脑袋探了进来。
“是叫我吗?”说完,他瞧瞧全屋,问道:“您刚才在跟谁说话?”
迪德里赫斯不知所措,无力地用手揉揉脑门,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沙发里。
“您需要休息……我送您去卧室吧?……”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搀着迪德里赫斯的胳膊,气呼呼地瞅了长着翅膀的亚述人面狮子一眼,把教授领出了书房。
迪德里赫斯被送到疗养院去了。
他被确诊为因疲劳过度而导致精神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