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间官中尉送去公共汽车这天夜晚,久美子没有回家。我一边看书听音乐一边等她,等到时针转过12点只好作罢,上床躺下。不觉之间开着灯睡了过去。醒来快早上6点了,窗外天光大亮。透过薄薄的窗帘传来乌的鸣啦。身旁不见妻子。洁白的枕头仍好端端鼓胀着,显然夜间没什么人往上边放过脑袋。床头柜上整齐叠放着昨天刚洗过的她的夏令睡衣。我洗的,我叠的。我关掉枕边的灯,调整时间流程似地做了个深呼吸。
我仍身穿睡衣在家中寻找一番。先进厨房,再望客厅,察看她的工作间,搜查浴室和厕所。为慎重起见连壁橱也打开看了。然而哪里也没有久美子的影子。也许心不踏实的关系,家中看上去比平日冷清。好像我一个人在上蹿下跳破坏这寂寂的和谐。
无事可干。我便去厨房往水壶灌了水,打开煤气灶。水开后用来冲了咖啡,坐在餐桌旁喝着。然后用电烤箱烤了面包,从冰箱拿出土豆色拉吃了。单独吃早餐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想来,结婚到现在,我还一次也没放弃过早餐。午餐不吃倒是常事,晚餐也有时作罢,、但早餐却无论如何也未免过。这是一种默契,几乎近于仪式。我们即使上床再晚,清晨也早早爬起,尽可能做正规些的早餐,慢慢悠悠吞食,除非时间不允许。
但这天早上久美子不在座位上。我一个人默默喝咖啡,默默吃面包。对面仅有一把无人坐的空椅。看着这椅,我想起昨天早上她身上的花露水,想象有可能蹭给她花露水的男人,想象久美子同那男人在床上拥作一团的光景,想象男人的手爱抚她裸体的场面,回想昨天早上为她拉连衣裙拉链时目睹的她那瓷瓶般光滑滑的背。
不知何故,咖啡有一股香皂味儿。喝罢一口过不一会儿,口中便觉不是滋味。最初以为错觉,但喝 到了咖啡屋,尽管距约定时间尚有十几分钟,绵谷升和加纳马尔他早已在座位上等我了。正是午饭时间,咖啡屋里拥挤混杂,但我一眼就看出了加纳马尔他。天气晴好的夏日午后戴一顶红塑料帽的人,这世上可谓为数不多。倘若她不是收集有好几顶同一式样和颜色的塑料帽,那应该同 我合拢双臂,就其所青略加思索。‘市若干疑点想问。 顺利写毕,装入信封加封,我如获至宝地拿回事务所。事务所放入保险柜保存。按理至此即告结束。然而此人却没这么简单。因其卧病在床,一次写不了多少,且遗嘱又长,写完要一个星期左右。这期间我须天天去医院答疑(我也算是基本学过法律之人,常识范围内的可以回答)。回答不出的,每次便给事务所打电话请示。此人性善嘤孩,对小事百般计较,甚至一个个字眼都纠缠不休。尽管这样,每天多少总有进展。而只要进展,这令人生厌的作业便总有完的希望。岂料,每当好歹熬到透亮当口,此人笃定想起前面忘说了什么什么,抑或一举推翻前面业已定好的事项。若是细小变更,不妨以附录形式处理;而若事关重大,势必重新折腾。
总之就是如此过程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加之在此期间又有手术又有检查等等,即使按约定时间去了医院,也未必能马上同他见面商谈。甚至有时他吩咐几时见时前去,而去了之后又说心清欠佳叫改时再来。等两三个小时方得见面亦无足为奇。这么着,两三周时间里我差不多每天都必须死死坐在医院的住院患者家属休息室的椅子上打发仿佛永不消逝的时光。
我想任何人都不难想象,医院休息室绝非温情脉脉的场所。沙发的塑料皮面硬如恒尸,吸口空气都觉得不出片刻就会大病一场。电视上总是不三不四的节目。自动售货机里的咖啡一股煮报纸味儿。人人都一副阴沉沉死板板的面孔。倘若蒙克为卡夫卡小说插图,料想必是如此场景。但我反正在此见到了久美子。久美子为照料住院做十二指肠溃疡手术的母亲,每天利用大学课间课余时间来医院一次。她大多身穿蓝色的牛仔裤或爽快利落的稍短些的裙子,一件毛衣,梳着马尾辫。时值11月初,有时穿风衣有时不穿。肩上一个挎包,总挟着几本大约是大学教材和素描册样的书本。
自我 我感到女郎舌头深入自己口中。舌头热乎乎软绵绵的,在我口中舔来舔去,同我的舌头搅在一起。令人窒息的花瓣香撩抚我的肺叶。胯间懒懒地涨起射精欲,但我紧紧闭目克制自己。稍顷,右脸颊一阵剧烈地发热。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触,不伴随苦痛,只觉得热在彼处。甚至热来自外部还是从我自身内部涌起我都浑然不觉。但一切很快过去了——舌头也好花瓣香也好射精欲也好脸颊热也好。我穿过了墙。睁开眼睛时,我在墙的这边——深深的井底。9井与星绳梯是怎样消失的
清晨5点多钟,天空虽已透亮,但头上仍可见到几颗残星。间宫中尉说的不错,从井底白天也能见到星星。被整齐切成半月形的一小片天宇,嵌着宛如珍稀矿石标本般浅靥动人的星星。
小学五六年级时,一次跟几个同学登山野营,目睹过满天数不胜数的繁星,直觉得天空好像不堪重复,眼看就要裂开塌落下来。那以前没见过那般绚丽的星空,以后也没见过。大家睡着后,我仍难以入睡,爬出帐篷,仰面躺下,静静观看美丽的星空。时而有流星曳着银线掠过。但望着望着,我渐渐害怕起来。星斗数量过于繁多,夜空过于寥廓过于深邃。它们作为居高临下的异物笼罩、围拢着我,使我感到不安。以前我以为自己站立的这个地面是永无尽头和牢不可破的。不,压根儿就没这样特意想过,也没必要想。但实际上地球仅仅是悬浮于宇宙一隅的一块石头,以整个宇宙观之,无非一方稍纵即逝的踏脚板而已。只消一点点力的变化,一瞬间光的闪耀,这个星球明天就将裹着我们被一忽儿吹得了无踪影。在这漂亮得令人屏息的星空底下,我深感自己的渺小,险些眩晕过去。
而在井底仰望黎明星辰,较之在山顶仰视满天星斗,则属于另一种特殊体验。我觉得自己这一自我意识通过这方被拘围的窗口而被一条特制绳索同那些星星紧紧维系在一起。于是我对那些星星产生强烈的亲切感。这些星星恐怕仅仅闪烁在置身井底的我一个人眼中。我将它们作为特别存在接纳下来,它们则赋我以力量和温暖。
时间不停流移,天空弥漫夏日更明亮的晨光,那些星星随之一个接一个从我的视野中消失。那般幽静的星星忽然不见了。我定定守视星们消逝的过程。然而夏日的晨光并未将所有的星星从天空抹去,几颗光芒强劲的星仍留在那里。即使太阳升得再高,它们也不屈不挠地坚守不动。对此我很是欣慰。除去不时过往的提云,星星便是我从这里看见的唯一物象。
睡着时出了汗,汗开始一点点变凉。我打了好几个寒战。汗使我想起宾馆那个黑洞洞的房间,和房间里那个电话女郎。滞重而隐微的花香仍残留在鼻腔里。绵谷升仍在电视屏幕上慷慨陈词。这些感觉的记忆全然没有随时间的过去而渐趋依稀。因为那不是梦,记忆这样告诉我。
醒来后仍觉右脸颊有发热感。现在又掺进了轻度的痛感,被粗砂纸打磨后那样的痛。我用手心从变长的胡须上按了按那个部位,热感和痛感怎么也不撤离。而在这没有镜子什么也没有的漆黑井底,脸颊发生了什么又没有办法确认。
我伸手触摸井壁,用指尖摩挲壁的表面,又用手心贴住不动。然而仍旧只是普普通通的水泥壁。我又握拳轻轻敲了敲。壁面无动于衷,硬邦邦且有点潮湿。我清楚记得从中穿过时那种稠乎乎粘乎乎的感触,几乎同穿过哈幄无异。
我摸索着从背囊掏出水壶喝了口水。整整一天我差不多没吃没喝。如此一想,顿觉饥肠输输。又过一会儿,空腹感渐渐变弱,而并入犹中间地带的无感觉之中。我再次用手摸脸,看胡须多长。下巴生出一口量的胡须。无疑过去了一天。但我一天的不在,对谁都不至于有影响吧?注意到我离去的大概一个人也没有吧?纵令我彻底消失,世界也将无痛无痒地运行不误吧?情况诚然极为复杂,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我已不为任何人所需要”。
我再次抬头看星。看星使得我心跳多少平缓下来。我忽然想起绳梯,黑暗中伸手寻摸理应垂于井壁的梯子。竟没摸到。我仔细地、认真地大范围贴摸井壁,然而还是没有。应该有绳梯的地方却没有。我做了个深呼吸,停了一会儿。然后从背囊取出手电筒按亮;绳梯不见了!我起身用手电筒照地面又往头顶井壁照去,大凡能照到的地方全部照了一遍,然而哪里也没有绳梯。冷汗活像什么小动物从腋下两肋缓缓下滑。手电筒不觉脱手掉落地面,震得光也灭了。这是一种暗示。我的意识顷刻四溅化为细小的沙尘,而被四周黑暗所同化所吞噬。身体如被切断电源停止了一切功能,不折不扣的虚无将我劈头打翻。
但这只是几秒钟的事。我很快重振旗鼓。肉体功能一点点恢复。我弓身拾起脚下手电筒,敲打几下推上开关。光失而复明。我要冷静地清理思绪。惊慌失措也无济于事。最后一次确认梯子是什么时候?是昨天后半夜即将入睡之前。是确认之后才睡的。这没错。梯子是入睡当中不见的。梯子被拉上地面,被劫掠而去。
我熄掉手电筒,背靠井壁,闭上眼睛。首先感觉到的是肚子饿。饥饿感如波涛由远而近,无声地冲刷我的身体,又悄然退去。而其去后,我的身体便如被剥制成标本的动物,里面空空如也。但最初压倒一切的恐慌过去之后,我再也感不到惊惧,也没有了绝望感。这委实不可思议,我继而感觉到的分明类似一种达观。
从札幌回来,我抱着久美子安慰她。她显得相当困惑迷乱,出版社没去,说昨晚通宵没睡。“碰巧那天医院安排和我的日程对上号,就一个人决定做了手术。”
“已经过去了。”我说,“这件事我们两个已谈了不少,结果就是这样,再多想也没有用,是吧?如果有话想跟我说,现在就在这儿说好了,说完把这件事彻底忘掉。是有话对我说吧?电话中你说过来着。”
久美子摇摇头:“可以了,已经。也就是你说的那样。都忘掉好了!”
那以后一段时间里两人有意避开大凡有关流产手术的话题。但这并非易事。有时正谈别的什么,谈着谈着双方陡然闷声不响。休息日两人常去看电影。黑暗中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银幕上,或考虑同电影毫不相干的事情,抑或索性什么也不考虑只管让大脑休息。我不时察觉出久美子在邻座别有所思,气氛在这样告诉我。
电影放罢,两人找地方喝啤酒,简单吃点东西。然而总有时候不知说什么好。如此光景持续了六个星期,实在是长而又长的六个星期。第六周久美于对我说:“暧,明天不一块儿休假外出旅行一下?今天周四,可以连起来休到周日,不好么?偶尔这样恐怕还是有必要的。”
“必要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还真不清楚我们事务所有没有休假这么好听的字眼。”我笑道。
“那就请病假好了,就说是恶性流感什么的,我也这么办。”
两人坐电气列车到了轻井泽。久美子说想在静寂的山林里找个能尽情散步的地方。于是我决定去轻井泽。4月的轻井泽自然还是旅行淡季,旅馆没什么人住,店铺也大都关门。这边对我们倒是难觅得的清静。两人只是每天在那里散步,从清晨到黄昏,差不多不停地散步。
整整花了一天半时间,久美子才得以放松自己的心情。她在旅馆房间椅子上哭了近两个小时。那时间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拥着她的身体。
然后久美子一点一点、时断时续说了起来——关于手术,关于她当时的感受,关于深切的失落感,关于我去北海道时自己是何等孤单,关于只能在孤单中实施手术。
“倒不是说我后悔,”久美子最后道,“此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我很清楚。我最难受的是不能向你准确表达我的心情和我感到的一切一切。”
久美子撩起头发,露出小巧的耳朵,摇了摇头,“我不是向你隐瞒那个,我一直想找机会向你讲清楚,恐怕也只能对你讲。但现在还不能,无法诉诸语言。”“那个可是指过去的事?”“不是的。”“要是到你能有那种心情时需花费些时间,那就花费好了,直到你想通为止。反正时间绰绰有余。往后我也一直在你身边,不用急。”我说,“只有一点希望你记住:只要是属于你的,无论什么我都愿意作为自己的东西整个接受下来。所以——怎么说呢——你不必有太多的顾虑。”“谢谢,”久美子说,“和你结婚真好。”然而当时时间并未绰绰有余到我设想的程度。
久美子所谓无法诉诸语言的到底是什么呢?会不会同她这次失踪有某种关系呢?说不定那时倘若强行从久美子嘴里挖出那个什么来,便可避免使我如此失去久美子。但左思右想了一阵子,最后觉得纵然那样恐也无济于事。久美子说她还无法将其诉诸语言。不管那个是什么,总之都是她所无力控制的。“喂,拧发条鸟!”笠原may大声呼fig我。我正在似睡非睡之中,听见也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不是梦。抬头看去,上边闪出笠原may/j’/j’的脸庞。“暧,拧发条鸟,是在下面吧?知道你在。在就答应一声嘛!”
“在。”我说。
“在那种地方到底子什么呀?”
“思考问题。”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思考问题干吗非得下到井底去呢?那
“可是很费操办的,不嫌麻烦?”
“这样可以聚精会神地思考嘛。又黑,又凉,又静。
“常这么干?”
“不,倒也不是常干。生来头一遭,头一遭进这井底。”我说。
“思考可顺利?在那里难道非常容易思考?”
“还不清楚,正在尝试。”
她咳了一声,咳嗽声夸张地传到井底。
“唆拧发条鸟,梯子不见可注意到了?”
“呢,刚刚。”
“知道是我抽走的?”
“不,不知道。”
“那你猜是谁干的来着?”
“怎么说呢,”我老实说,“说不好,反正没那么去猜,没猜是谁拿走的。以为仅仅消失了,说实话。”
笠原may默然一会。“仅仅消失了,”她以十分小心的声音说,仿佛我的话里设有什么复杂的圈套。“什么意思,你那个仅仅消失?莫不是说一下子不翼而飞了?”
“可能。”
“暧,拧发条鸟,现在再重复也许不大好:你这人的确相当地怪,像你这么怪的人可是不很多的哟!明白?”
“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怪。”
“那,梯子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我双手摸脸,努力把神经集中在同笠原may的对话上。“是你拉上去的吧?”
“就是嘛,还用说!”笠原may道,“稍动脑筋不就明白了?我干的嘛,夜里悄悄拉上来的。”
“这是何苦广
“昨天去你家好几次,想找你再一块儿打工。可你不在,厨房留个字条,让我等得好苦,怎么等也不回来。我就灵机一动,来到空屋院里。结果井盖开了半边,还搭着绳梯。不过那时还真没以为你会在井底,以为是施工的或其他什么人来搭的。还不是,世上哪有人下到井底老实坐在那里思考问题的呢!”“倒也是。”我承认。“半夜里我又偷偷出门到你家去,你还是没回来。我转念一想,说不定是你在井底。在井底干什么自然猜不出。对了,可你这人不是有点怪么,就又来到井旁,把梯子拉了上来。吓坏了吧?”“是啊。”我应道。“水和吃的可带了?”“水有一点,吃的没带。柠檬糖倒还有三粒。”“什么时候下去的?”“昨天上午。”“肚子饿了吧?”“是啊。”“小便什么的怎么办?”甲“适当凑合。没怎么吃喝,不算什么问题。”“暧,拧发条鸟,知道么?你可是能因我一个念头就没命的哟!知你在那儿的只我一个,我又把绳梯藏起来了。明白?我要是直接去了哪里,你可就死在那里楼!喊也没人听见,而且谁都不至于想到你会在井底。再说你不见了怕也没人察觉。一没班上,二你太太也逃了。迟早倒可能有人察觉你不在报告警察,可那时你早已玩完儿,尸体肯定都没人发现。”“一点不错,你一转念就可让我死在井里。”“你会是怎么样的感觉呢?”“怕。”我说。“听不出来。”
我又用双手抚摸脸颊。此乃我的手,此乃我的脸颊,我想。虽黑乎乎看不见,但我的身体仍在此处。“大概是因为自己都还没上来实感。”“我可上来实感了。”笠原may说,“杀人那东西我想比想的容易。”“改换于杀法。”“容易着哩,只要我再不管你就行了么!什么都不用做的。你想象一下嘛,拧发条鸟,在黑暗中又饥又渴地一点点死去,可是难受得不得了的哟!没那么痛快死的。”“是吧!”我说。“暧,拧发条鸟,你不具信吧?认为我实际上不会那么残忍是吧?”“说不清楚。既不相信你残忍,也不相信你不残忍。只是觉得,任何可能性任何情况都会发生。”“我不是跟你说什么可能性,”女孩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告诉你,我刚刚想出一个好主意——既然你特意下井里思考什么,那就让你更能集中精力思考去好了!”“怎么样地?”“这样地。”言毕,她把敞开的那一半井盖也严严实实地盖上。无懈可击的、完美无缺的黑暗于是压来。10笠原may关于死与人的进化的研究别处制作的东西
我蹲在这完美无缺的黑暗底部。眼睛能捕捉到的唯无而已。我成了无的一部分。我闭目合眼,谈听自己心脏的鼓动,谛听血液在体内的循环,谛听肺叶犹风箱般的收缩,谛听光溜溜的肠胃扭动着索要食物。在这深重的黑暗中,一切动静、一切振颤无不夸张得近乎造作。这便是我的肉体。但在黑暗中它是那样地生机蓬勃,作为肉体是那样地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我的意识则一步步从肉体中脱壳而出。
我想象自己变成一只拧发条鸟,穿过夏日的天空,落在一株大树上拧动世界这棵发条。倘若拧发条鸟真的没有了,那么该由谁来接替它的职责,需有谁代替它拧世界这棵发条。否则,世界这棵发条势必一点点松缓下去,世界精妙的系统不久也将彻底停止运作。然而除了我,还无人觉察到抒发条鸟的消失。
我试图从喉咙深处发出类似拧发条鸟叫的声音,但未成功。我所能发出的,仅仅是不伦不类莫名其妙的声音,犹不伦不类莫名其妙的物体的对磨。想必拧发条鸟的鸣声唯独拧发条乌方能发出。能充分拧好世界这棵发条的,非发条鸟莫属。
但我还是决定作为不能拧发条的不叫的抒发条鸟在夏空飞翔一阵子。在天上飞实际并非什么难事。一度升高之后,往下只要以适当角度翩翩然扇动翅膀调整方向和高度即可。不觉之间,我的身体便掌握了飞天技术,毫不费力地在空中自由翱翔起来。我以抒发条鸟的视角眺望世界。有时飞腻了,便落在哪里的树枝上,透过绿叶空隙俯视家家户户的屋脊和街巷,俯视人们在地表疲于奔命蝇营狗苟的景观。遗憾的是我无法以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身体。毕竟我从未看过拧发条鸟这一飞禽,不晓得它长有怎样的形体。
很长时间里——不知有多长——我得以一直是拧发条鸟。然而身为拧发条鸟一事本身未能把我带往任何别的地方。变成拧发条鸟在空中翱翔固然洋洋自得,但又不能永远洋洋自得下去。我有事须在这漆黑的井底完成。于是我不再当发条鸟,恢复本来面目。
笠原may第二次出现已经3点多了。午后3时多。她把井盖挪开半边,头上立时豁然,夏日午后的阳光甚是炫目耀眼。为避免损伤已习惯于黑暗的眼睛,我暂时闭起双眼,低头不动。只消想到头上有光存在,我都觉得眼睛有泪花沁出。
“喂,抒发条鸟,”签原may说,“你可还活着,拧发条鸟?活着就应一声呀!”
“活着。”我说。
“饿了吧?”
“我想是饿了。
“还我想是傻了?饿死可还需要很长很长时间哟。饿得再厉害,只要有水人就怎么也死不了的。”
“大概是吧!”我说。我的声音在井下听起来甚是飘忽不定。想必声音中含有的什么因反响而增幅的关系。
“今早去图书馆查过了,”笠原may说,“有关饥饿与干渴方面的书我看了好多。暧,知道吗,拧发条鸟,除了喝水什么都没吃而存活21天的人都有!是俄国革命时候的事儿。”
“呕”
“那一定很痛苦吧?”
“痛苦的吧,那。”
“那个人得救是得救了,但牙齿和头发却都没有了,掉个精光。那样子,就算得救怕也再活不出什么滋味吧?”
“想必。”我说。
“没牙齿没头发不要紧,只要有像样的假发和假牙,怕也可以像一般人那样活下去。”
“晤,假发假牙技术比俄国革命那时候大大进步了嘛,应该多少活得有滋味些。”
“喂拧发条鸟,”签原may清了下嗓子。
“什么?”
“假如人永远只活不死,永不消失不上年纪,永远在这个世界上精神抖擞地活着,那么人还是要像我们这样绞尽脑汁思这个想那个不成?就是说,我们或多或少总是这个那个想;没完没了吧?哲学啦心理学啦逻辑学啦,或者宗教、文学等等。如果不存在死这个玩艺儿,这些呷佩的思想呀观念呀之类,也许就不会在地球上出现,是的吧?也就是说——”
笠原may在此突然打住,沉默下来。沉默时间里,唯独“也就是说”这句话犹被猛然拉断的思维残片,静静地悬在井内黑暗里。或许她已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也可能需要时间考虑下文。总之我默默等待她重新开口。她依然偏偏不动。墓地,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际——笠原may若想马上结果我,一定轻而易举。只消从哪里搬来大些的石头,从上面推落即可。连推几块,必有一块打中我的脑袋。
“也就是说——我是这样想的——正因为人们心里清楚自己迟早没命,所以才不得不认真思考自己在这里活着的意义。不是么?假定人们永远永远死皮赖脸地活着不死,又有谁会去认真思考活着如何如何呢!哪里有这个必要呢!就算有认真思考的必要,大概也不着急,心想反正时间多的是,另找时间思考不迟。可实际不是这样。我们必须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一瞬间思考什么。因为明天下午我说不定给卡车挑死,第四天早上你拧发条鸟说不定在井底饿死,是吧?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为了进化,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死这个玩艺儿。我是这样想的。死这一存在感越是鲜明越是巨大,我们就越是急疯了似地思考问题。”说到这里,笠原may略一停顿。“暖,拧发条鸟!”
“什么?”
“你在那里在一团漆黑中,可就自己的死想了很多很多?例如自己大约在那里怎么样地死去广
我沉吟一下,“没有,”我说,“我想我没怎么想过死什么的。”
“为什么?”笠原may一口深感意外的语气,严然对一个先天不足的动物说话,“喂,为什么没想过?你现在可是百分之百地面对死亡哟!不开玩笑,真的!上次来不是说过了么,你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念之差。”
“还可以推石头。”
“石头?什么石头?”
“从哪里搬来大石头,从上面推下来。”
“那种方法也是有的。”笠原may说。但对此计她好像兴趣不大。“不说这个了!拧发条鸟,首先你肚子饿了吧?往下可饿得更厉害哟!水也要没有的。难道那你也能不考虑死?不考虑才不正常哩,不管怎么说!”
“也许真不正常。”我说,“不过我始终在考虑别的事情。肚子要是更饿,也可能考虑自己的死。可你不是说离死还有两三个星期吗?”
“前提是有水。”笠原may说,“那个俄国佬能喝到水。他是个大地主什么的,革命时被革命军扔进矿山一个废弃的竖井里,好在有水渗出,他才舔着水好歹保住一条命。和你一样周围也一团漆黑。你没带那么多水吧?”
“只剩一点点了。”我实话实说。
“那,最好留着点,一丁点一丁点地喝。”笠原may说,“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思考,关于死,关于自己的死。时间还绰绰有余。”
“你怎么老是叫我考虑死呢?我不明白,莫不是我认真考虑死对你有什么好处?”
“何至于!”笠原may到底始料未及,“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我怎么会认为你思考自身的死对我有好处呢!那毕竟是你的性命,跟我毫无关系。我不过是出于兴趣。”
“好奇心?”我问。
“晤——,是好奇心。人怎么样地死啦,死的过程什么滋味啦。是好奇心。”
笠原may止住话头。而一旦止住,深深的静寂便迫不及待朝我涌来。我想抬头上看,想确认能否看见笠原may在那里。然而光线太强,难免损伤我的眼睛。
“喂,有话想跟你说。”我开口道。
“说说看。”
“我的妻有了情人。”我说,“我想是有的。原先一点也没意识到。其实这几个月时间里,她虽和我一块生活,却一直在跟别的男人睡觉。起始我琢磨不透,但越想越觉得必是那样无疑。如今回想起来,很多小事都可以从这上面找到解释。如回家时间逐渐变得没有规律,以及我一碰手她就总是吓一跳似的等等。可惜当时我没能破译这类信号。这是因为我相信久美子,以为久美子不可能在外面胡来,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
笠原may“噢”了一声。
“这么着,我的妻一天早上突然离家出走。那天早上我们一起吃的早饭,然后她以跟平时上班一样的打扮,只带一个手袋和洗衣店打理过的衬衫裙子直接去了哪里。连声再见也没说,字条也没留就消失了。衣服什么的全扔在家里。久美子恐怕再不会回到这里回到我身边来了,至少不会主动地。这点我想明白了。”
“可是同那男的一块走的?”
“不清楚。”说着,我缓缓摇下头。一摇头,四周空气好像成了无感触的重水。“不过有那个可能吧!”
“所以你就灰心丧气下井去了?”
“是灰心丧气,还用说!不过下井倒不是因为这个,不是想逃避现实。前面说过,我需要可以一个人静静聚精会神思考问题的场所。我同久美子的关系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破裂的?是怎样误人歧途的?这我还没弄明白。当然也不是说以前就什么都一帆风顺。毕竟是具有不同人格的男女年过二十偶然在一个地方相识进而一同生活的。完全没有问题的夫妇哪里都不存在。但我觉得我们基本上是一直风平浪静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有我想也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化解。然而事与愿违。我想我是看漏了一个大问题。那里边应该存在根本性错误。我就是想思考这个。”
笠原may一声未吭。我吞口唾液。
“知道吗?六年前结婚的时候,我们是想两个人建设新的世界来着,就像在一无所有的空地上建新房子。我们有明确的蓝图,知道自己需求什么:房子不怎么漂亮也不要紧,只要能遮风挡雨只要能两人相守就可以,没有多余物反而是好事。所以我们把事情想得极为容易和单纯。哎,你可这样想过——想去别的什么地方变成与现在的自己不同的自己?”
“当然想过。”笠原may说,“常那样想。”
“新婚时我们想做的就这么一件事。想从过去的自己自身当中解脱出来。久美子也是如此。我们想在那崭新的世界里获取与原本的自己相符的自身,曾以为自己可以在那里开拓更适合自己自身的美好人生。”
动静告诉我,笠原may似乎在光束中移了移身体重心,像是等我继续下文。但我已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已再想不起什么。水泥井筒中回响的自己语声弄得我很觉疲劳。“我说的你可明白?”我问。“明白。”“你怎么看?”“我还是个孩子,不晓得结婚是怎么回事。”笠原may说,“所以,当然不晓得你太太是以怎样的心情跟别的男人发生关系,并扔下你离家出走的。不过从你的话听来,觉得你好像一开始就有点把什么想错了。暖,抒发条鸟,你刚才说的这些恐怕谁都没办法做到——什么建设新的世界啦,什么塑造新的自己啦。我是这么想,即使自己以为干得不错,以为习惯于另一个自己了,在那表层下也还是有你原来的自己——每有机会他就冒头跟你打招呼,道一声‘你好啊’。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别处制作的,就连你想对自己脱胎换骨的意念,也同样是别处制作的。喂,抒发条马,这点事我都明白,你这个大人怎么倒不明白呢?不明白这个的确是大问题。所以你现在肯定是因此受到报复。报复来自各个方面,例如来自你想抛弃的这个世界,来自你想抛弃的你自身。我说的你可明白?”
我不作声,兀自注视包围自己脚前脚后的黑暗。我不知说什么好。“暧,拧发条马,”女孩用沉静的声音说道,“想想,想想,再想想!”旋即再次将井口严严实实地盖住。
我从背囊取出水壶晃了晃,“吧卿吧卿”的轻响在黑暗中荡开。估计也就剩四分之一左右了。我头靠墙壁闭起眼睛。笠原may或许是正确的,我想。归根结底,我这个人只能是由别处制作的。一切来自别处,又将遁往别处,我不过是我这个人的一条通道而已。
喂拧发条鸟,这点事我都明白,你这个大人怎么倒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