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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感_奇鸟形状录

作者:村上春树 字数:5320 更新:2025-01-13 12:57:28

浴缸中的死

遗物分发者

搬来现在这座独门独院的房子,是婚后 漂亮的和纸信封上用毛笔黑黑地写着我的姓名住址。看背面,寄信人姓名是‘“间宫德太郎”,住址是广岛县某某郡。无论间宫德太郎这姓名还是其广岛县住址,我都全无印象。而且从毛笔字迹来看,间宫德太郎像是相当上年纪的人。

我坐在沙发上拿剪刀剪开信的封口。信笺是旧式长卷和纸,同样是一气流往的毛笔字。字委实漂亮,像是出自有教养人之手。而我这方面无此教养,读起来甚为吃力。行文亦相当古板。但慢慢细读之下,上面写的大致内容还是懂了。信上说,本田先生——我们过去常去见面的占卜师本田先生已于两周前在目黑自己家中去世。死于心脏病发作。据医生介绍,没怎么受折磨,很短时间就停止了呼吸。信中还写道,他是孤身一人,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一幸吧。早上帮忙做家务的人前来打扫房间,发现他已趴在地炉上死了。间宫德太郎说他二战期间曾作为陆军中尉在中国东北驻扎过,战斗中因偶然机会同本田伍长成为生死之交。这次遭逢本田大石氏去世,按故人恳切的遗愿代其分发纪念性遗物。故人就此留下非常详尽的指示。“本人仿佛已预料自己死期将近,遗书详细而缜密。其中写道倘若冈田亨先生亦肯取纳一件将深感荣幸云云。”信中继续道,“想必冈田先生处于百忙之中,如蒙念及故人遗愿而收此藉以缅怀故人的些许纪念性遗物,作为同样来日无多的故人战友,委实不胜欣慰之至。”信最后写有其在东京的下榻处——文京区本乡二丁目xx号间官某某转交。大概他住在亲戚家。

我在厨房餐桌写回信。本想用明信片就事谈事,拿起笔来却硬是想不起合适字眼。归终这样写道:有缘承故人生前诸多关照。想到本田先生已不在此人世,往口若干场景蓦然索回脑际。虽然年龄殊异,区仅仅往来一年,但觉故人身上有某种摇撼人心之处。先生对不才如我亦指名留物纪念;坦率说来实出意料之外。但既是故人所望,自然恭受不辞,还望于便中明示。

我把明信片投进附近邮筒。

死而后生,诺门坎——我自言自语。

久美子回来已快夜里10点了。3点前打来电话,说今天可能晚归,叫我先吃,她在外面对付一餐。我说可以,一个人简单做晚饭吃了。然后继续看书。久美子回来后说想喝啤酒,我取中瓶啤酒各喝一半。她显出疲倦的样子,面对厨房餐桌支颐坐着,我搭话也不怎么应声,似乎在想别的什么。我告诉她本田先生去世了。哦?本田先生去世了?她叹息说道。不过也到年龄了,耳朵又听不清,她说。但当我说到给我留了纪念物时,她像见天上突然掉下什么似地惊道:

“给你留下纪念物了,那个人?”

“是啊。我也想不出为什么给我留纪念物。”

久美子皱眉沉思良久。

“或许你合他的心思吧。”

“可我跟那个人话都没怎么说上几句呀!”我说,“至少我这方面没怎么开口,反正说什么对方都听不明白,只是每月一次跟你老老实实坐在他面前洗耳恭听罢了。而且他讲的几乎全是诺门欢打仗的事,扔燃烧弹哪辆坦克起火哪辆没起火等等,尽是这些。”

“不明白啊。反正是你什么地方合他的意了,肯定。那种人脑袋里的事我是理解不了。”

说完她又沉默下去。一种不大舒服的沉默。我扫了一眼墙上挂历。到来月经尚有时日。也许单位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猜想。

“工作太忙?”我试着问。

“多少。”久美子眼望仅喝过一口的啤酒杯说,口气夹杂一点儿挑衅意味。“晚回来是我不好。办杂志嘛,总有忙的时候。不过这么晚以前不常有的吧?这还是没等做完硬回来的,说自己结婚有家。”

我点头道:“工作嘛,难免晚些,这个没关系。我只是担心你是不是累了。”

她淋浴时间很长。我喝着啤酒,啪啪啦啦翻看她买回来的杂士

无意间手往裤袋里一插,里边仍揣着打工酬金。我还没有把钱从信封取出,也没对久美子说起打工的事。倒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一错过说的机会就不了了之了。而且时间一过,我竟莫名其妙地有些难以启齿起来。认识了附近一个奇特的十六岁女孩,两人一起去假发公司打工了,报酬意外地好——这么一说也就罢了。久美子再应一句“噢是吗?不错嘛”,事情或许也就过去了。问题是她说不定想知道笠原may其人,说不定不欣赏我同一个十六岁女孩的相识。那样一来,我势必从头至尾——一说明笠原may是怎样一个女孩,同我如何在何处如何相识。而我又不大擅长一五一十向别人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从信封掏出钱,放进钱夹,将信封揉成团扔进垃圾篓。人大约即是这样一点点弄出秘密来的,我想。其实并非我存心对久美子保密。原本就不是重要事项,说与不说均无不可。然而一旦通过这段微妙的河道,无论最初用意如何,归终还是蒙上了秘密这层不透明外衣。加纳克里他一事亦是如此。加纳马尔他妹妹来访我对妻说了。告诉说其妹妹的名字叫加纳克里他,60年代初期打扮,来我们家取自来水水样。但加纳克里他随后突然和盘推出其莫名其妙的身世没等说完又突然不辞而别则略去未说。原因是加纳克里他的身世异乎寻常,要向妻完整地传达其细微的意趣于我几乎是无能为力的。也可能久美子不喜欢加纳克里他事毕后仍长时间赖着不走向我公开其个人吸呷噱噱的过去。于是这个对我也成了小小的秘密。

而作为久美子,说不定也对我保有类似秘密,我想。果真如此我也不能责备她。任何人都有一点秘密。只是,我保有秘密的倾向恐怕比她要强些。相对说来,久美子属于心直口快那种类型,边说边想那种类型。可我却不是。

我有点感到不安,去卫生间看她。卫生间门大开,我站在门口看委的背影。她已换穿素蓝色睡袍,站在镜前用浴巾擦头发。

“哎,找工作的事,”我对妻说,“作为我还是反复想了许多,跟朋友打个招呼,自己也四下打听过。工作不是没有,想做什么时候都能做,只要我定下心,明天就可以上班。可是心总好像定

不下来。我也闹不明白,不知该不该差不多就把工作落实下来。”

“所以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你乐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她看着我映在镜中的脸道,“又不是今天明天非落实不可。要是担心经济上的事就不必了。但如果说你觉得不工作精神不踏实,对我~人外出工作而你在家搞家务有心理负担的话,暂且找点事做不也就行了!我反正怎么都无所谓。”

“当然早晚必找事做,这是不言而喻的。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东游西逛混日子。迟早要工作。但老实说,现在的我不晓得做什么工作合适。我原想辞职后再找法律方面的工作轻轻松松于一段时间,毕竟那方面的门路我多少有一点。可现在心情变了。离开法律工作时间越久,就越觉得法律那东西枯燥无味,觉得那不是自己干的活计。”

妻看着我镜中的脸。

“但若问我自己想干什么,却又没有想干的。有人命令我干我觉得一般事都干得来;但对自己想干的事却画不出图像。这就是我眼下面临的问题:没有图像!”

“那,一开始你为什么想搞法律呢?”

“反正就是想来着。”我说,“原来就喜欢看书,作为我原想在大学学文学的。但在选择专业时又这样想来着:文学那玩艺儿——怎么说呢——怕更属于自发性质的。”

“自发性质?”

“就是说,文学那东西不是专门学习研究的东西,而大约是从极为平常的人生中自然涌现出来的。因此我选择了法律。当然对法律的确是有过兴趣的。”

“现在没了?”

我从手中的林喝了口啤酒。“不可思议啊。在事务所工作那阵子也还是干得蛮来劲的。所谓法律,无非高效率搜集资料归纳疑点。里边有战略,有诀窍。所以认真干起来也还是蛮好玩的。可一旦远离那个世界,就再也觉不出它有什么吸引力了。”

“我说,”委把浴巾放在下面转向我道,“讨厌法律,不干什么法律工作不就是了?什么司法考试也忘去脑后不就是了?没有必要慌手慌脚找工作嘛。既然没有图像,那就等图像出现好了。可以吧?”

我点头道:“早就想跟你说明一下,说一下我是如何如何想的。”

她“唔”一声。

我进厨房洗杯。妻走出卫生间,在厨房餐桌前坐下。

“对了,今天下午我哥来了个电话。”她说。

“噢

““他像在考虑参加竞选。或者说差不多已决定出马。”

“竞选?”我吃了一惊,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竞选?莫不是竞选国会议员?”

“是啊。新温伯父选区那边问他下次选举能否出任候选人。”

“可不是说已定下由伯父的一个儿子作为继承人从那个选区出马了吗?也就是你那个在电通当董事或当什么的堂兄退职回新揭。”

她取出一支棉球签开始捅耳朵。“是差不多那样确定了,但终归堂兄还是提出不干,说家已安在东京,工作也有滋有味的,懒得现在又回新温当什么议员。她太太反对也是一大原因。总之不乐意牺牲家庭。”

久美子父亲的长兄由新温选区选为众议院议员,已连任四五届。虽算不得重量级,也还是有一定资历的,一度坐过不甚重要的大臣交椅。但年事已高,又有心脏病,下届选举很难出马,因而需有人承袭那个选区地盘。伯父有两个儿子,长子压根儿无意当政治家,自然落到次子头上。

“加上选区那边无论如何都想要哥哥过去。人家要的是年轻有为脑袋好使顶呗派的人,要的是能够连任几届有希望在中央当上实权派的人。这么着,哥哥就成了最佳人选。知名度高,又可

fry7拉到年轻人的票。说起来,在当地滚爬摔打他那人是死活做不来的,好在循援会’厉害,说那个包在他们身上,愿意住在东京也不要紧,只要选举时拿着身子回去就成。”

我想像不好绵谷升当国会议员是怎么个架势。“对这个你怎么看?”

“他那人跟我没关系。当国会议员也罢当宇航员也罢,想当什么随他当去。”

“可他又为什么特意找你商量呢?”

“旬至于!”她换上冷淡的语气,“不是找我商量,他那人哪里会找我商量呢!只是告诉我一声罢了,说有这么回事,好坏把我当作家族一员。”

“唔。”我说,“不过离过婚,单身,作为国会议员候选人不会成为问题?”

“会不会呢?”久美子说,“什么政治呀选举呀,我不太懂,也没兴趣。这个且不管,不过他那人再不结婚倒有可能,无论跟谁。本来就不该给什么婚的。他追求的更是别的东西,和你我追求的截然不同。这点我早知道。”

“哦。”我应了一声。

久美子把两支棉球签用纸巾卷了扔进垃圾篓。然后扬脸凝视

我说:“过去,一次哥哥正手淫的时候给我撞见了。我以为谁也

没有开门,原来他在里边。”

“手淫谁都搞的嘛?”

“不是那个意思,”她叹了口气说,“大约是姐姐死后三年吧。

他是大学生,我小学4年级,大概。母亲拿不定主意是把死去的

姐姐的衣服处理掉还是怎么办。结果还是留下了,认为我长大了

或许可以穿。衣服放在纸壳箱里,塞进壁橱。哥哥把那衣服找出

来,边闻边干那个。”

我默然。

“我那时还小,对性一无所知,搞不清哥哥在干什么。但有一点我是懂的:那是不该看见的不光彩行为。其实他那行为要比。表面上的根深蒂固得多。”说着,她轻轻摇了下头。

“绵谷升知道你看见了?”

“他长眼睛的嘛!”

我点下头。

“衣服后来怎么样了?你长大穿姐姐的衣服了?”

“哪里。”她回答。

“他是喜欢你姐姐的?”

“说不清。”久美子说,“对姐姐有没有性方面的兴趣我不知道,不过里面肯定有什么,而他又好像离不开那什么,我觉得。我说他不该结什么婚,就是指这个。”

随后久美子一时沉默下来,我也没作声。

“在这个意义上,他那人有着相当严重的精神问题。当然我们每人也都或多或少有精神问题。可是他那人的精神问题跟我们的是不同的东西,那要深得多也硬得多。而他又绝对不肯、无论如何也不肯把那种创伤或痛处暴露给别人。我说的意思,可明白?就这次竞选来说,我也有点儿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

“不知道。那个嘛!”她说,“累了,脑袋再想不下去了。今天这就睡吧。”

我去卫生间边刷牙边照自己的脸。辞去工作三个月,几乎没到外部世界去。只在附近商场和区营游泳池和自家房子之间走来走去。除去银座和光的前面和品川那家宾馆,我去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站前的洗衣店。这期间我差不多谁也没见。整整三个月我可以称得上“见”了的人,除去妻,不外乎加纳马尔他克里他姐妹和笠原may三人。这世界确实够狭小了,且几乎死水一潭。然而,我置身其间的世界越是如此狭小如此静止不动,我越是觉得里边充满莫名其妙的事和莫名其妙的人。就好像他们和它们屏息敛气躲在阴暗处等我停下脚步。而且每当抒发条马来院子拧一次发条,世界便加深一次迷乱的程度。

漱罢口,我又照了半天自己的睑。

没有图像,我对自己道,我年已三十,一旦止步,再无图像。

走出卫生间进寝室时,久美子已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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