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热,阳光灿烂。这是6月1日。重要的时刻来到了,可我的情况却糟透了。我觉得不舒服。我又变老了,老怀疑自己这病那病,都快想出病来了。我的脸像结了鳞片,一块块地剥落,两颊和鼻翼有些小小的血印,嘴边有一道痛苦的皱纹,头发前后左右都开始掉,像得了麻风病似的。
我不能跟雷蒙推心置腹了,自从他挨打之后(是我让他挨打的),我们的亲密关系就终止了。我失去了信誉,不再是“正人君子”。这个仆人的戏收场了。他的嘴唇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也肿了,散发出肥皂的味道。在整个行程中——我们是6点钟出发的——我脸色阴沉,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
“雷蒙,告诉我,我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
他甚至懒得转过身来,回答说:
“您总是一副病态。”
我生气了,他竟如此放肆。
他盯着路面,接着说:
“很抱歉,我不是医生。”
他戴上太阳镜,好像想结束这场谈话。我很为自己的症状担心,我似乎病得不轻。我急于见到埃莱娜,她会告诉我是什么病的。她的诊断几乎每次都是正确的。今晚,我们将3个月来 “好了,把您的秘密告诉他们吧!”
一个警察走出来,斯泰纳叫了他一声,他们认识。
“队长,这位先生想向你们报告发生在我家里的一系列罪案。”
队长笑了笑,拍拍斯泰纳的肩膀,甚至没看我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把您心里所想的东西都告诉他们呀。”斯泰纳轻声说,“您是个小人物,您管得太宽了。”
作为报酬,他给了我两万法郎,并祝我好运。雷蒙穿着紧身内衣,绑着皮裹腿,骑自行车——为了省钱——把我送到了蓬达利埃火车站。这个黄鼠狼似的小男人一路上懒得开口,我一说话就被他喝止。他们掌握了关于我的材料,所以,他们感谢我为了他们不惜名誉扫地。
这件可悲而鲁莽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首先去了埃莱娜家,把所有可能连累自己的东西都取了回来,并小心不让任何人看见。然后,我回到第十九区的那间小屋,我一直付着房租呢!我恢复了旧日的习惯,天天在外面游荡。一年来,我一直过着奢华的生活,有人侍候。现在,一想到手头拮据,我就感到害怕。我觉得自己很悲惨,很渺小。我试图完成我的第二部小说:我变本加厉地剽窃别人的作品。现在,我整页整页地抄。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我达不到任何目的。斯泰纳对我撒了谎,我并没有什么才华。我尽量不想埃莱娜,免得陷入耻辱与忧伤之中。
两个月过去了,我勉强度日。一天上午,我约了一个出版商,让他看看我的初稿,我担心得要命。当我痛苦得左脸变形时,我便刮脸。我绷紧下颌,缩着嘴,一副怪相,眼皮发跳,视线模糊。这种状况持续了半分钟。但一小时后,当出版商沉醉在我一字未改(除了标点)照抄的纳波可夫、维克多-雨果、纪德和瓦莱里的句子当中时,我的脸又挛缩起来。
“您是不是牙疼?您翘着嘴唇,好像齿龈很痛似的。”
我拔腿就跑,稿子也不要了,任其散乱在桌上。我跑呀,跑呀,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来。我每次在玻璃跟前看自己,都发现自己的脸被撕成两半,扭曲得十分可怕。我在床上缩了好几个小时。抽搐停止了,但我一照镜子,脸又马上抽搐起来。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我的病发作得很厉害,脑袋疼得像要爆炸,眼皮像百叶一样落下来,斜斜地挡住了视线。我的左脸扭曲得可怕极了,跟右脸根本不协调。它满是皱纹,想怎么变就怎么变。突然,一切都明白了:这个在浴室里照镜子、脸上抽筋的人不是我,而是埃莱娜!我复制了她忧伤的抽搐。由于吸了她的气味,我已与她合为一体。她的脸叠加在我的脸上。我以为偷了她的狂热,她却给了我她的错乱。她在对我进行报复呢!她抓住我,对我施加影响。她从我内心深处跳出来,想抹杀我。我自己身上卑劣的东西也涌了上来。想到自己会引起别人的谴责,我不禁害怕起来。我开始像隐士一样生活,避开光线太强的角落和人太集中的地方。我害怕别人在我身上发现埃莱娜的影子,怕别人告我绑架。她沉默的影子到处都跟着我,准备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跳出来。当我的这一边脸在扭曲时,另一边脸则重新开始衰老。青春气息的所有好处都消失了,尽管我的痛苦暂时得到了减轻,皮肤也光滑了,我怎么能相信这种神奇的药,相信这种废话呢?今天,当我照镜子时,我会发现两个人:一个逐渐衰竭的老人,一个正在做鬼脸的调皮的年轻女人。
从此,我奄奄一息。我在一家药店里买了几个面具,您都看见我戴了。在遇到您之前,我得消灭于坏事的痕迹,免得暴露自己的剽窃行径。我已经停止写作了,钱也用完了,只好离开那间陋室,住在一个更小更脏的地方。我躲避众人,昼伏夜出。我躲在马路上,躲在巴黎最肮脏的地方。三天前,在圣路易岛1的河堤马路上,我被警察抓了。他们把我送到了主宫医院。我走投无路了。看见您时,我才决定开口。您看起来比别人更温柔、更闲、更心不在焉。我已经一无所有,为了赎罪,我甚至愿意以生命为代价。我几次打电话到汝拉山去找斯泰纳夫妇,但电话线拔掉了。我去查询,结果根本就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医生,您得帮帮我,您得找到埃莱娜。
1圣路易岛:巴黎塞纳河中的小岛,在斯德岛附近。
邦雅曼提高了声音,他几乎是在喊。大教堂里闹哄哄的,11点钟了。一群群游客像流水一样从中殿的这端走到另一端。我们比在孤岛上还孤独。我仍像孩子那样好奇,坚持要看他的脸。他很不情愿地同意了,我失望极了:摘了面具,脱了帽,邦雅曼-托隆跟他自己描述的一模一样: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孩子,神情沮丧。他目光茫然,脸色苍白。这么平庸的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满脸愁容,脸都变了样。我想,埃莱娜之所以爱上她,也许是同情他那副体弱多病的样子。
“您满足了吗?”
他抓住我的前臂,凑到我耳边。当他靠近我时,我看见他的嘴唇裂开了。
“我忏悔了我的罪行。现在,您来接替我吧,求求您了。”
他一开口,面容就变了。一阵抽搐使他的脸吊了起来,他的左眼一眨一眨的,像是出了故障的信号灯。我立即想到,他的怪病又要发作了,或者,模样将大大改变。他的脸以鼻子为中线,垂直地一分为二。损坏的部分当中,似乎有个东西挣扎着想跳出来。在挤满教堂的那些圣人的保护下,这个肢体被扭曲的人,活像在中世纪深受欢迎的那些疯子。他们曾被当作是上帝的密使。
“看,是她在我脸上乱动,到时候了,她来惩罚我了。”
他差点要“格格”地笑出来。
“求求您了,去找她吧,告诉她,我永远不会饶恕自己,是我把她交给了那些强盗。”
他发疯似的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他用颤抖的手递给我一截纸头。
“交给您了。我该付钱的。”
他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好像被切断了电源,痉挛停止了,这种停止可以说比发作更使我吃惊。他乘我惊奇的当儿,很快就消失在众多的游客当中。
追他还有什么意思?我打开了纸条:这是一张前往“晾草架”的平面图,上面还有如何从贝藏松到达那里的草图。平面图的上方用大写字母写着“谢谢”二字。我感到有点头晕,不得不扶佐椅背,怕自己站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