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果冻的、鲤鱼的、花生酱和蜂蜜的,还有鸡蛋色拉的,”格罗特太太几乎将食物盘猛地推到了玛丽安的鼻子底下,这倒不是她故意要这么粗鲁,而是因为玛丽安坐在长沙发上,格罗特太太站着,她身上穿着硬硬的紧身胸衣,每天坐办公桌,浑身的肌肉已经习惯了那种僵僵的架势,她身子挺得直直的,一时间也实在难以往前俯到玛丽安这边来。
玛丽安往一个软软的花布靠垫上一靠,说道:“谢谢,果冻的吧,”她边说边拿了一块。
这是办公室的圣诞聚会,地点就在女士们的餐室里,正如根德里奇太太说的,在这里大家可以“更舒服一些”。的确,挤在这么小小的房间里,还是觉得挺亲热的,但大家心底里却都有几分不痛快。今年的圣诞节是星期三,就是说星期五大家就得回来上班,就差这一天,否则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连着一个长假了。玛丽安断定,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得格罗特太太颇有几分高兴,她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闪发亮,破天荒地拿着三明治在房间里到处分发。玛丽安一边看着她那直僵僵的身子在房里到处走动,一边想,她这是要仔细看看大家有多么不痛快呢。
办公室聚会似乎就是吃吃东西,谈的无非是身体哪儿不舒服啦,哪里可以买到便宜货啦之类的事。食品是大家自己带来的,事先约好每人做一样东西。玛丽安也被指派做巧克力小蛋糕,那东西其实是她到面包铺买的,只是把纸包换掉了,近来她自己不大想做饭。食物都堆放在餐室一头的桌子上,东西太多了,色拉啦、三明治啦、花色面包啦、甜食啦、饼干啦、糕饼啦,肯定吃不了。不过因为东西是各人带来的,每样东西都得尝一点儿,不吃的话带的人肯定会不高兴。时不时地可以听到有人嚷嚷:“哦,多萝西,我真要尝尝你的橙子菠萝甜饼!”或者“利娜,你做的美味水果松糕看起来就叫人流口水!”说话人边说边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到桌子前,往手上的纸碟子里添东西。
玛丽安猜想以前并不是这样。年纪大一些的同事还记得,从前的圣诞聚会是全公司一起搞的,当时公司比现在小多了,如今这些听来已经像是老话了。波格太太含含糊糊地说道,多年以前,楼上的先生们也下来一起玩,他们还喝酒。但公司发展很快,到如今人这么多,没有谁能认识所有的人,聚会呢也变得难以控制了。漫无目标的经理人员追起手上沾满墨水的复印部的小姑娘来,压抑在心底的色欲和不满不合时宜地表露出来,手上拿着纸杯子的上了些年纪的女士觉得有些受不了,甚至很有些震惊。如今,为了照顾到全公司人员的积极性,各部门分别举行聚会,根德里奇太太中午过后不久就说这样更舒服,就我们女士在一起,对此大家含糊地低声表示同意。
玛丽安坐在两个办公室处女之间, 她突然意识到房间里静悄悄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一看,原来波格太太站在房间一头桌子边上,举起了一只手。
一今天我们大家都聚在一块儿轻松轻松,”她和蔼可亲地笑着,”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向诸位宣布一件大喜的事儿。最近我得到一条内幕消息,有一位同事即将结婚了。让我们大家都视玛丽安-麦卡宾婚姻美满,万事如意。”
人群中响起了尖叫声,喷喷的咂嘴声和兴奋的嗡嗡声,接着全场起立,一个个走上前来向她祝贺,湿湿的嘴唇铺天盖地而来,扑着粉的脸上还可以见到巧克力的碎屑;又是亲吻,又是提问题,忙得不亦乐乎。玛丽安站了起来,但立刻就被挤到了根德里奇太太那无比丰硕的胸脯上。她挣脱开来,贴到墙上,脸涨得通红,与其说是害羞呢,还不如说是气愤。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是她们三个人当中的哪个打的小报告,一定是米丽。
她不断说着“谢谢”,“九月”和“三月”,回答大家的问题,这三个词就够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嚷嚷“太好了!”、“妙极了!”三位办公室处女站在一边,若有所思地笑着。波格太太也站在边上,根据她说话的口气和方式——她突如其来地宣布这个消息,事先只字不提,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这是向玛丽安表明要她辞职,不管她愿不愿意。办公室里大家都知道,波格太太喜欢用的是未婚的女子,或是早已过了生育期的中年妇女,这样就免去了怀孕的麻烦,玛丽安刚来上班时就有个打字员因为结婚而被迫辞职。有人听见她说过,新婚的人往往不是很稳定。会计部的格罗特太太也远远站在一边,只见她抿紧嘴唇尴尬地笑着。玛丽安想,我敢断定她这会儿心里一定不好受,再也没法把我弄到养老金计划里去了。
从大楼里出来走到街上冰凉的空气中,那感觉就像是把一个暖气烧得过分的闷热的房间的窗户打开了一样。风停了,雪花轻轻地飘着,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商店橱窗里以及头顶上的圣诞花边彩饰和星星射出来的灯光照在雪花上,看来就像是一个人工照明的大瀑布溅出来的水花那样闪闪发亮。地上的雪并没有她预料的那么多,行人践踏之后,只是黑糊糊的,又湿又脏。玛丽安上班时还没有下雪,所以她没有穿靴子。等她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她的鞋子已经湿透了。
尽管她脚上温湿的,但她还是提前一站下了车。在这次茶会之后,她只感到无法直接回到自己住所里去。恩斯丽一定会进来,手上编织着婴儿衣衫,还有那棵银蓝相间的塑料圣诞树,那是放在桌子上的。礼物都还没有包扎,全摊在她床上,她的手提箱也还没有整理好,明天一早她要乘汽车回家一趟,利用这两天的假期去看看父母和其他亲戚。她偶然想起他们时,只觉得故乡和亲人似乎与她无关了。家乡和亲人在天边某个地方等着她,还是老样子,灰蒙蒙的庞然大物,就像是某个消失了的文明废墟,只留下一些历经风吹雨打的岩石。礼物是她在上个周末买的,商店里挤得要命,柜台前面一片嚷嚷声,可是她现在却什么人也不想送,更不用提接受别人的圣诞礼物了,为了一些她并不需要也永远用不上的东西你还得一个个连声道谢。尽管她向自己解释(从小人们就这样告诉她),重要的是情分而不是礼品的价值,但是不起作用。她觉得这反而更糟,因为每件礼品上都附着个写着“爱”字的小标签。对这样赠送的爱她现在觉得既不需要也永远用不上。这种古老的习俗未免有点虚伪,只有助于保持一点怀旧的情思,就像是死人的照片一样。
她沿着街直往西走去,不过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方向。街道两旁全是商店,灯火通明的橱窗里人体服装模型被布置成优雅的姿势。这会儿她走过了最后一家商店,来到了暗处。在她走近街角时,猛然意识到前面就是公园。她穿过马路,随着车流朝南走去。左侧就是博物馆,屋顶的石像在眩目的桔红色泛光灯照耀下凸现出来,如今这种灯似乎越来越多地用于晚间照明了。
彼得也是个问题,她不知道买什么礼物送他才好。她明白,衣服是不行的,他的衣服总是要自己去挑选。除了衣服还能送什么呢?要是买些家庭日常用品的话,那倒像是给自己的礼物。最后她买了一本昂贵的有关照相机的专业书。她对此一窍不通,但售货员向她极力推荐,她只希望这本书他还没有。她很高兴他还有些业余爱好,这样在将来退休之后不至于得心力衰竭。她走到了大学的林荫道上,附近篱笆和校园里的树长得很大,枝条在街中心互相交错,像是搭起了拱门。这里人行道上走的人不多,雪也比较深,有些地方没到她的脚踝,她的脚冻得发病。就在她有点纳闷自己干吗老是往前走的时候,她不觉又穿过马路,来到了公园里。
在暗暗的夜色中,公园隐隐约约显得白茫茫的一大片,就像是个岛屿,汽车以逆时针的方向绕着公园行驶。在公园的另一头是大学校舍,那地方在半年之前她还自以为十分熟悉,但这会儿在这冰冷的空气中,她觉得它似乎对她隐隐怀着敌意。她意识到这种敌意其实来自她自己心中,她只是朦朦胧胧地在嫉妒它。她巴不得在她离开之后,学校就烟消云散,但它仍然屹立在那里,一切如常,对少了她这么一个学生漠不关心。她也知道,当初多了她这么一个学生,学校其实也同样毫不在意。
她在深及脚踝的软软的雪中继续往公园里面走去。时不时可以见到纵横交错的脚印,脚印上又盖上了雪花。但大部分地方平坦洁白,没有被人踩过。光秃秃的树干竖在雪地里,看起来就像积了七英尺深的雪,那些树干呢,就像是插在糖霜里的黑黑的蜡烛。
她走近那圆圆的水泥池,夏天那里有喷泉,但这会儿水早已放掉,池子里也积了雪。她停住脚,听到城市中远远传来的喧闹声,这种声音就像是围绕着她在旋转似的,她觉得十分安全。“你得好好留心,”她自言自语道,“你总不想落到澡也不洗的地步吧。”在公司餐室里,她有那么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心态十分危险,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回过头来一想,她觉得自己的反应未免太愚蠢。公司聚会毕竟只是聚会。从现在起到举办婚礼这段时间里,有些东西总是免不了的,她得去操心一些细节,跟人打交道,有些事是躲不掉的。在这以后也就一切如常了。她几乎准备回去包扎礼物了,她甚至觉得饿得要命,心想就是半头牛也吃得下去,管他是不是画好了虚线呢。不过,她还是想再站这么一会儿,看着雪花飞飞扬扬飘到这个岛上,在这份令人心明眼亮的寂静之中……
瞩哈罗,”有个声音说。
玛丽安倒没有怎么惊惶失措,她转过头去,有个人坐在冬青树暗影底下一条长凳上的另一头。她朝他走过去。
弓着背坐在那里的是邓肯,他手上夹着根烟。他一定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了,头发和肩膀上全是雪。她脱下手套同他握手时,觉得他的手又冷又湿。
她挨着他在满是积雪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扔掉手上的香烟,朝她转过身来。她解开他大衣的扣子,头钻到里面去,闻到一阵温布和陈香烟的气味。他双手搂住了她的背。
他穿着一件粗毛线衣,她的手抚摸着它,似乎是毛皮一样。她能感觉到衣服里面他干瘦的身躯,那骨瘦如柴的样子就像是饥荒年代挨饿的动物。他温湿的脸钻到了她头发底下衣领围巾里面,贴到了她的脖子上。
他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在公园这个白色的圆圈外面的城市和时间几乎已经不再存在。玛丽安感到她的身子渐渐麻木了,她的脚再也不疼了。她的脸往那毛茸茸的衣服里钻得更深,外面雪还在下着。她觉得自己没法站起身来……
“你这么久才来,”他终于静静地说,“我一直在等你。”
她的身子抖动起来。“我得走了,”她说。
她脖子上感受到他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