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致译者书(代序)
——论无抵抗主义
三月三日赐书,收到甚迟。足下迻译拙著贝多芬、米开朗琪罗、托尔斯泰三传,并有意以汉译付刊,闻之不胜欣慰。
当今之世,英雄主义之光威复炽,英雄崇拜亦复与之俱盛。惟此光威有时能酿巨灾;故最要莫如将“英雄”二字下一确切之界说。
夫吾人所处之时代乃一切民众遭受磨炼与战斗之时代也;为骄傲为荣誉而成为伟大,未足也;必当为公众服务而成为伟大。最伟大之领袖必为一民族乃至全人类之忠仆。昔之孙逸仙、列宁,今之甘地,皆是也。至凡天才不表于行动而发为思想与艺术者,则贝多芬、托尔斯泰是已。吾人在艺术与行动上所应唤醒者,盖亦此崇高之社会意义与深刻之人道观念耳。
至“无抵抗主义”之问题,所涉太广太繁,非短简可荆愚尝于论甘地之文字中有所论列,散见于拙著《甘地传》、《青年印度》及《甘地自传》之法文版引言。
余将首先声明,余实不喜此“无抵抗”之名,以其暗示屈服之观念,绝不能表白英雄的与强烈的行动性,如甘地运动所已实现者。惟一适合之名辞,当为“非武力的拒绝”。
其次,吾人必须晓喻大众;此种态度非有极痛苦之牺牲不为功;且为牺牲自己及其所亲的整个的牺牲;盖吾人对于国家或党派施行强暴时之残忍,决不能作何幸想。吾人不能依恃彼等之怜悯,亦不能幸图彼等攻击一无抵抗之敌人时或有内疚。半世纪来,在革命与战乱之中,人类早已养成一副铁石心肠矣。即令“非武力的拒绝”或有战胜之日,亦尚须数代人民之牺牲以换取之,此牺牲乃胜利之必须代价也。
由是可见,若非赖有强毅不拔之信心与宗教的性格,(即超乎一切个人的与普通的利害观念之性格,)决不能具有担受此等牺牲之能力。对于人类,务当怀有信念,无此信念,则于此等功业,宁勿轻于尝试!否则即不殒灭,亦将因恐惧而有中途背叛之日。度德量力,实为首要。
今请在政治运动之观点上言,则使此等计划得以成功者,果为何种情势乎?此情势自必首推印度。彼国人民之濡染无抵抗主义也既已数千年,今又得一甘地为其独一无二之领袖;此其组织天才,平衡实利与信心之精神明澈,及其对国内大多数民众之权威有以致之。彼所收获者将为确切不易之经验,不独于印度为然,即于全世界亦皆如此。是经验不啻为一心灵之英雄及其民族在强暴时代所筑之最坚固之堤岸。万一堤岸崩溃,则恐若干时内,强暴将掩有天下。而行动人物中之最智者亦只能竭力指挥强暴而莫之能御矣。当斯时也,洁身自好之士惟有隐遁于深邃之思想境域中耳。
然亦惟有忍耐已耳!狂风暴雨之时代终有消逝之日……不论其是否使用武力,人类必向统一之途迈进!
罗曼·罗兰
一九三四年六月三十日于瑞士
原序
这 罗曼·罗兰
一九二八年八月
俄罗斯的伟大的心魂,百年前在大地上发着光焰的,对于我的一代,曾经是照耀我们青春时代的最精纯的光彩。在十九世纪终了时阴霾重重的黄昏,它是一颗抚慰人间的巨星,它的目光足以吸引并慰抚我们青年的心魂。在法兰西,多少人认为托尔斯泰不止是一个受人爱戴的艺术家,而是一个朋友,最好的朋友,在全部欧罗巴艺术中惟一的真正的友人。既然我亦是其中的一员,我愿对于这神圣的回忆,表示我的感激与敬爱。
我懂得认识托尔斯泰的日子,在我的精神上将永不会磨灭。这是一八八六年,在幽密中胚胎萌蘖了若干年之后,俄罗斯艺术的美妙的花朵突然于法兰西土地上出现了。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译本在一切书店中同时发刊,而且是争先恐后般的速度与狂热。一八八五至一八八七年间,在巴黎印行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童年与少年》,《波利库什卡》,《伊万·伊里奇之死》,高加索短篇小说和通俗短篇小说。在几个月中,几星期中,我们眼前发现了含有整个的伟大的人生的作品,反映着一个民族,一个簇新的世界的作品。
那时我初入高师。我和我的同伴们,在意见上是极不相同的。在我们的小团体中,有讥讽的与现实主义思想者,如哲学家乔治·杜马,有热烈的追怀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诗人,如苏亚雷斯,有古典传统的忠实信徒,有司汤达派与瓦格纳派,有无神论者与神秘主义者,掀起多少辩论,发生多少龃龉;但在几个月之中,爱慕托尔斯泰的情操使我们完全一致了。各人以各不相同的理由爱他:因为各人在其中找到自己;而对于我们全体又是人生的一个启示,开向广大的宇宙的一扇门。在我们周围,在我们的家庭中,在我们的外省,从欧罗巴边陲传来的巨声,唤起同样的同情,有时是意想不到的。有一次,在我故乡尼韦奈,我听见一个素来不注意艺术,对于什么也不关心的中产者,居然非常感动地谈着《伊万·伊里奇之死》。
我们的著名批评家曾有一种论见,说托尔斯泰思想中的精华都是汲取于我们的浪漫派作家:乔治·桑,维克多·雨果。不必说乔治·桑对于托尔斯泰的影响说之不伦,托尔斯泰是决不能忍受乔治·桑的思想的,也不必否认卢梭与司汤达对于托尔斯泰的实在的影响,总之不把他的伟大与魅力认为是由于他的思想而加以怀疑,是不应当的。艺术所赖以活跃的思想圈子是最狭隘的。他的力强并不在于思想本身,而是在于他所给予思想的表情,在于个人的调子,在于艺术家的特征,在于他的生命的气息。
不论托尔斯泰的思想是否受过影响——这我们在以后可以看到——欧罗巴可从没听到像他那种声音。除了这种说法之外,我们又怎么能解释听到这心魂的音乐时所感到的怀疑的激动呢?——而这声音我们已期待得那么长久,我们的需要已那么急切。流行的风尚在我们的情操上并无什么作用。我们之中,大半都像我一样,只在读过了托尔斯泰的作品之后才认识特·沃居埃著的《俄国小说论》;他的赞美比起我们的钦佩来已经逊色多了。因为特·沃居埃特别以文学家的态度批判。但为我们,单是赞赏作品是不够的:我们生活在作品中间,他的作品已成为我们的作品了。我们的,由于他热烈的生命,由于他的心的青春。我们的,由于他苦笑的幻灭,由于他毫无怜惜的明察,由于他们与死的纠缠。我们的,由于他对于博爱与和平的梦想。我们的,由于他对于文明的谎骗,加以剧烈的攻击。且也由于他的现实主义,由于他的神秘主义。由于他具有大自然的气息,由于他对于无形的力的感觉,由于他对于无穷的眩惑。
这些作品之于今日,不啻《少年维特之烦恼》之于当时:是我们的力强、弱点、希望与恐怖的明镜。我们毫未顾及要把这一切矛盾加以调和,把这颗反映着全宇宙的复杂心魂纳入狭隘的宗教的与政治的范畴;我们不愿效法人们,学着布尔热于托尔斯泰逝世之后,以各人的党派观念去批评他。仿佛我们的朋党一旦竟能成为天才的度衡那样!我们绝对不像今日的批评家般说:“有两个托尔斯泰,一是转变以前的,一是转变以后的;一是好的,一是不好的。”对于我们,只有一个托尔斯泰,我们爱他整个。因为我们本能地感到在这样的心魂中,一切都有立场,一切都有关连。
我们往昔不加解释而由本能来感到的,今日当由我们的理智来证实了。现在,当这长久的生命达到了终点,展露在大家眼前,没有隐蔽,在思想的国土中成为光明的太阳之时,我们能够这样做了。 但她的完满的坦率,她的对于舆论的不顾忌,和她讲述她自己造出来的故事的美妙的天才,一定是传给他了。
他至少还能保有若干关于父亲的回忆。这是一个和蔼的诙谐的人,眼睛显得忧郁,在他的食邑中度着独立不羁、毫无野心的生活。托尔斯泰失怙的时候正是九岁。这死使他“ 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古老的宅邸中,他们一共是五个孩子。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意思是“栅栏”,是莫斯科南图拉城十余里外的一个小村,它所属的省分是俄罗斯色彩最重的一个省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即于一八二八年八月二十八日诞生于这所屋里,直到八十二年之后逝世的时光才离开。五个孩子中最幼的一个是女的,名字叫玛丽亚,后来做了女修士。(托尔斯泰在临死时逃出了他自己的家,离别了家人,便是避到她那里去。)——四个儿子:谢尔盖,自私的,可爱的一个,“他的真诚的程度为我从未见过的”;——德米特里热情的,深藏的,在大学</a>生时代,热烈奉行宗教,什么也不顾,持斋减食,寻访穷人,救济残废,后来突然变成放浪不羁,和他的虔诚一样暴烈,以后充满着悔恨,在娼家为一个妓女脱了籍和她同居,二十九岁时患肺痨死了;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描写他,那个人物是列文的兄弟。——长子尼古拉是弟兄中最被钟爱的一个,从他母亲那里承受了讲述故事的幻想,他曾写过一部《猎人日记》。幽默的,胆怯的,细腻的性情,以后在高加索当军官,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充满着基督徒的温情。他亦把他所有的财产尽行分赠穷人。屠格涅夫说他“在人生中实行卑谦,不似他的兄弟列夫徒在理论上探讨便自满了”。
在那些孩儿周围,有两个具有仁慈的心地的妇人:塔佳娜姑母,托尔斯泰说:“她有两项德性:镇静与爱。”实际上她已是一个远戚。她曾爱过托尔斯的父亲,他亦爱她;但如《战争与和平》中的索尼娅一般,她退让。她的一生只是爱。她永远为他人舍身……“她使我认识爱的精神上的快乐……”另外一个是亚历山德拉姑母,她永远服侍他人而避免为他人服侍,她不用仆役,惟一的嗜好是读圣徒行传,和朝山的人与无邪的人谈话。好几个无邪的男女在他们家中寄食。其中有一个朝山进香的老妇,会背诵赞美诗的,是托尔斯泰妹妹的寄母。另外一个叫做格里莎的,只知道祈祷与哭泣……“噢,伟大的基督徒格里莎!你的信仰是那么坚强,以至你感到和神迫近,你的爱是那么热烈,以至你的言语从口中流露出来,为你的理智无法驾驭。你颂赞神的庄严,而当你找不到言辞的时候,你泪流满面着匍匐在地下!这一切卑微的心灵对于托尔斯泰的长成上的影响当然是昭然若揭的事。暮年的托尔斯泰似乎已在这些灵魂上萌蘖,试练了。他们的祈祷与爱,在儿童的精神上散播了信仰的种子,到老年时便看到这种子的收获。
除了无邪的格里莎之外,托尔斯泰在他的《童年时代》中,并没提及助长他心魂的发展的这些卑微人物。但在另一方面,书中却透露着这颗儿童的灵魂,“这颗精纯的、慈爱的灵魂,如一道鲜明的光华,永远懂得发现别人的最优的品性”,和这种极端的温柔!幸福的他,只想念着他所知道的不幸者,他哭泣,他愿对他表现她的忠诚。他亲吻一匹老马,他请求原谅他使它受苦。他在爱的时候便感到幸福,即是他不被人爱亦无妨。人们已经窥到他未来的天才的萌芽:使他痛哭身世的幻想;他的工作不息的头脑,——永远努力要想着一般人所想的问题;他的早熟的观察与回忆的官能;在他一八七六年时代的自传式笔记中,他说他还能记忆襁褓与婴儿时洗澡的感觉。瑞士大诗人施皮特勒亦具有同样的记忆力,对于他初入世界时的形象记得清晰,他曾为此写了一整部的书。他的锐利的目光,——懂得在人家的脸容上,探寻他的苦恼与哀愁。他自言在五岁时, 他在卡赞地方读书。一八四二年至一八四七年。成绩平庸。人家说这兄弟三人:“谢尔盖欲而能。德米特里欲而不能。列夫不欲亦不能。”长兄尼古拉,比列夫长五岁,他在一八四四年时已修了他的学业。
他所经过的时期,真如他所说的“荒漠的青年时期”。荒凉的沙漠,给一阵阵狂热的疾风扫荡着。关于这个时期,《少年》,尤其是《青年》的叙述中,含有极丰富的亲切的忏悔材料。他是孤独的。他的头脑处于永远的狂热境界中。在一年内,他重新觅得并试练种种与他适当的学说。他爱作关于形而上的谈话;他说:“尤其因为这种谈话是那么抽象,那么暗晦,令人相信他说的话确是所想的,其实是完全说了别种事情。”(《少年时代》 这永无休止的自己分析,这推理的机能,自然容易陷于空虚,而且对于他成为一种危险的习惯,“在生活中时常妨害他”,据他自己说,但同时却是他的艺术的最珍贵的泉源。尤其在他的初期作品中,如《塞瓦斯托波尔杂记》。
在这精神活动中,他失了一切信念:至少,他是这样想。十六岁,他停止祈祷,不到教堂去了。这是他读伏尔泰的作品极感乐趣的时期。(《忏悔录》 “可是我究竟相信某种东西。什么?我不能说。我还相信神,或至少我没有否认它。但何种神?我不知道。我也不否认基督和他的教义;但建立这教义的立场,我却不能说。”《忏悔录》 有时,他沉迷于慈悲的幻梦中。他曾想卖掉他的坐车,把卖得的钱分给穷人,也想把他的十分之一的家财为他们牺牲,他自己可以不用仆役……“因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青年时代》 然而不知不觉地,他为少年的热情、强烈的性感与夸大的自尊心所驱使,以至这种追求完美的信念丧失了无功利观念的性质,变成了实用的与物质的了。涅赫留多夫在他的《少年时代》中说</a>:“人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为了他的自尊心。”一八五三年,托尔斯泰在他的日记中写道:“骄傲是我的大缺点。一种夸大的自尊心,毫无理智的;我的野心那么强烈,如果我必得在光荣与德性(我爱好的)中选择其一,我确信我将选择前者。”他的所以要求他的意志、肉体与精神达到完美,无非是因为要征服世界,获得全人类的爱戴。“我愿大家认识我,爱我。
我愿一听到我的名字,大家便赞叹我,感谢我。”(《青年时代》 这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如猿子一般的丑陋:粗犷的脸,又是长又是笨重,短发覆在前额,小小的眼睛深藏在阴沉的眼眶里,瞩视时非常严峻,宽大的鼻子,往前突出的大唇,宽阔的耳朵。根据一八四八年,他二十岁时的一幅肖像。因为无法改变这丑相,在童时他已屡次感到绝望的痛苦,“我自己想,像我这样一个鼻子那么宽,口唇那么大,眼睛那么小的人,世界上是没有他的快乐的。”(《童年时代》 “你知道我为何爱你甚于他人,”涅赫留多夫和他说,“你具有一种可惊的少有的品性:坦白。”
“是的,我老是说出我自己也要害羞的事情。”《少年时代》 在他最放荡的时候,他亦以犀利的明察的目光批判。
“我完全如畜类一般地生活,”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是堕落了。”
用着分析法,他仔仔细细记出他的错误的原因:“一、犹疑不定或缺乏魄力;——二、自欺;——三、操切;——四、无谓的羞惭;——五、心绪恶劣;——六、迷惘;——七、模仿性;——八、浮躁;——九、不加考虑。”
即是这种独立不羁的判断,在大学生时代,他已应用于批评社会法统与知识的迷信。他瞧不起大学教育,不愿作正当的历史研究,为了思想的狂妄被学校处罚。这时代,他发现了卢梭,《忏悔录》,《爱弥儿》。对于他,这是一个青天霹雳。
“我向他顶礼。我把他的肖像悬在颈下如圣像一般。”和保尔·布瓦耶的谈话,见一九○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巴黎《时报》。
他最初的几篇哲学论文便是关于卢梭的诠释(一八四六——四七)。
然而,对于大学和“体面人”都厌倦了,他重新回来住在他的田园中,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故乡(一八四七——一八五一);他和民众重新有了接触,他借口要帮助他们,成为他们的慈善家和教育家。他在这时期的经验在他最初几部作品中便有叙述,如《一个绅士的早晨》(一八五二),一篇优异的小说,其中的主人翁便是他最爱用的托名:涅赫留多夫亲王。在《少年时代》与《青年时代》(一八五四年)中,在《支队中的相遇》(一八五六)中,在《琉森》(一八五七年)中,在《复活》(一八九九年)中,都有涅赫留多夫这个人做。——但当注意这个名字是代表各种不同的人物。托尔斯泰也并不使他保留着同样的生理上的容貌,涅赫留多夫在《射击手日记》的终了是自杀的。这是托尔斯泰的各种化身,有时是最好的,有时是最坏的。
涅赫留多夫二十岁。他放弃了大学去为农民服务。一年以来他干着为农民谋福利的工作;其次,去访问一个乡村,他遭受了似嘲似讽的淡漠,牢不可破的猜疑,因袭,浑噩,下流,无良……等等。他一切的努力都是枉费。回去时他心灰意懒,他想起他一年以前的幻梦,想起他的宽宏的热情,想起他当年的理想,“爱与善是幸福,亦是真理,世界上惟一可能的幸福与真理”。他觉得自己是战败了。他羞愧而且厌倦了。
“坐在钢琴前面,他的手无意识地按着键盘。奏出一个和音,接着 但一八五○年左右的托尔斯泰并没如涅赫留多夫那般忍耐。亚斯纳亚令他失望,他对于民众亦如对于优秀阶级一样地厌倦了;他的职分使他觉得沉重,他不复能维持下去。此外,他的债权人紧逼着他。一八五一年,他避往高加索,遁入军队中,在已经当了军官的他的哥哥尼古拉那里。
他一到群山环绕的清明的境域,他立刻恢复了,他重新觅得了上帝:“昨夜,我差不多没有睡觉……我向神祈祷。一八五一年六月十一日,在高加索斯塔里-尤尔特的营地。我无法描写在祈祷时所感到的情操的甘美。我先背诵惯例的祷文,以后我又祈祷了长久。我愿欲什么十分伟大的,十分美丽的东西……什么?我不能说。我欲把我和‘神’融和为一,我请求他原谅我的过失……可是不,我不请求这个,我感到,既然他赐予我这最幸福的时间,他必已原谅我了。我请求,而同时我觉得我无所请求,亦不能且不知请求。我感谢了他,不是用言语,亦不是在思想上……仅仅一小时之后,我又听到罪恶的声音。我在梦着光荣与女人的时候睡着了,这比我更强力。不打紧!我感谢神使我有这一刻看到我的渺小与伟大的时间。我欲祈祷,但我不知祈祷;我欲彻悟,但我不敢。我完全奉献给你的意志!”《日记》。
肉情并未战败(它从没有被战败),情欲与神的争斗秘密地在心中进展。在《日记》中,托尔斯泰记述三个侵蚀他的魔鬼:
一、赌博欲可能战胜的。
二、肉欲极难战胜的。
三、虚荣欲一切中最可怕的。
在他梦想着要献给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时候,肉欲或轻浮的思想同时占据着他:某个高加索妇人的形象使他迷恋,或是“他的左面的胡须比右面的竖得高时会使他悲哀。”同前。(一八五一年七月二日)——“不妨!”神在这里,他再也不离开他了。即是斗争的骚乱也含有繁荣之机,一切的生命力都受着激励了。
“我想我当初要到高加索旅行的轻佻的思念,实在是至高的主宰给我的感应。神灵的手指点着我,我不息地感谢他。我觉得在此我变得好了一些,而我确信我一切可能的遭遇对于我只会是福利,既然是神自己的意志要如此……”一八五二年致他的塔佳娜姑母书。
这是大地向春天唱它感谢神恩的歌。它布满了花朵。一切都好,一切都美。一八五二年,托尔斯泰的天才吐出它初期的花苞:《童年时代》,《一个绅士的早晨》,《侵略》,《少年时代》;他感谢使他繁荣的上帝。一幅一八五一年时代的肖像,已表现出他在心魂上酝酿成熟的转变。头举起着,脸色稍微变得清朗了些,眼眶没有以前那么阴沉,目光仍保有他的严厉的凝注,微张的口,刚在生长的胡须,显得没有神采,永远含着骄傲的与轻蔑的气概,但青年的蓬勃之气似乎占有更多的成分。
我的童年的历史
《我的童年的历史》于一八五一年秋在蒂弗里斯地方开始,一八五二年七月二日在高加索皮亚季戈尔斯克地方完成。这是很奇怪的:在使他陶醉的自然界中,在簇新的生活里,在战争的惊心动魄的危险中,在一意要发现为他所从未认识的热情的世界时,托尔斯泰居然会在这 以后,托尔斯泰对于这部助他成名的著作《童年时代》,表示十分严酷的态度。
——“这是糟透了,”他和比鲁科夫说,“这部书缺少文学的诚实!它使他憎厌的理由正是使别人爱好的理由。我们的确应当说:除了若干地方人物的记载与极少数的篇幅中含有宗教情操,与感情的现实意味朝山者格里莎,或母亲的死足以动人之外,托尔斯泰的个性在此表露得极少。书中笼罩着一种温柔的感伤情调,为以后的托尔斯泰所表示反感,而在别的小说中所摒除的。这感伤情调,我们是熟识的,我们熟识这些幽默和热泪;它们是从狄更斯那里来的。在他八十一年的最爱的读物中,托尔斯泰在《日记》中说过是:“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巨大的影响。”他在高加索时还在重新浏览这部小说。
他自己所说的还有两种影响:斯特恩十八世纪英国作家与特普费尔。“我那时,”他说,“受着他们的感应。”在致比鲁科夫的信中。
谁会想到《日内瓦短篇》竟是《战争与和平》的作者的 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俄罗斯向土耳其宣战。托尔斯泰初时在罗马尼亚军队中服务,以后又转入克里米亚军队,一八五四年十一月七日,他到塞瓦斯托波尔。他胸中燃烧着热情与爱国心。他勇于尽责,常常处于危险之境,尤其在一八五五年四月至五月间,他三天中轮到一天在 这三部纪事——《一八五四年十二月之塞瓦斯托波尔》,《一八五五年五月之塞瓦斯托波尔》,《一八五五年八月之塞瓦斯托波尔》,——往常是被人笼统地加以同一的来批判的。但它们实在是十分歧异的。尤其是 从这地狱中出来,——在一年中他触到了情欲、虚荣与人类痛苦的底蕴——一八五五年十一月,托尔斯泰周旋于圣彼得堡的文人中间,他对于他们感着一种憎恶与轻蔑。他们的一切于他都显得是卑劣的、谎骗的。从远处看,这些人似乎是在艺术的光威中的人物——即如屠格涅夫,他所佩服而最近把他的《伐木》题赠给他的,——近看却使他悲苦地失望了。一八五六年时代的一幅肖像,正是他处于这个团体中时的留影:屠格涅夫,冈察洛夫,奥斯特洛夫斯基,格里戈罗维奇,德鲁日宁。在别人那种一任自然的态度旁边,他的禁欲的、严峻的神情,骨骼嶙露的头,深凹的面颊,僵直地交叉着的手臂,显得非常触目。穿着军服,立在这些文学家后面,正如苏亚雷斯所写说:“他不似参与这集团,更像是看守这些人物。竟可说他准备着把他们押送到监狱中去的样子。”苏亚雷斯著:《托尔斯泰》。(一八九九年出版)可是大家都恭维这初来的年轻的同道;他是拥有双重的光荣:作家兼塞瓦斯托波尔的英雄。屠格涅夫,在读着塞瓦斯托波尔的各幕时哭着喊Hourra的,此时亲密地向他伸着手,但两人不能谅解。他们固然具有同样清晰的目光,他们在视觉中却灌注入两个敌对的灵魂色彩:一个是幽默的,颤动的,多情的,幻灭的,迷恋美的;另一个是强项的,骄傲的,为着道德思想而苦闷的,孕育着一个尚在隐蔽之中的神道的。
托尔斯泰所尤其不能原谅这些文学家的,是他们自信为一种优秀阶级,自命为人类的首领。在对于他们的反感中,他仿佛如一个贵族、一个军官对于放浪的中产阶级与文人那般骄傲。在某次谈话中,屠格涅夫埋怨“托尔斯泰对于贵族出身的无聊的骄傲与自大”。还有一项亦是他的天性的特征,——他自己亦承认,——便是“本能地反对大家所承认的一切判断”。“我的一种性格,不论是好是坏,但为我永远具有的,是我不由自主地老是反对外界的带有传染性的影响:我对于一般的潮流感着厌恶。”(致比鲁科夫书)对于人群表示猜疑,对于人类理性含藏着幽密的轻蔑,这种性情使他到处发觉自己与他人的欺罔及谎骗。
“他永远不相信别人的真诚。一切道德的跃动于他显得是虚伪的。他对于一个为他觉得没有说出实话的人,惯用他非常深入的目光逼视着他……”屠格涅夫语。
“他怎样的听着!他用深陷在眼眶里的灰色的眼睛怎样的直视着他的对手!他的口唇抿紧着,用着何等的讥讽的神气!”格里戈罗维奇语。
屠格涅夫说,他从没有感得比他这副尖锐的目光,加上二三个会令人暴跳起来的恶毒的辞句,更难堪的了。于也纳·迦尔希纳著:《关于屠格涅夫的回忆》。(一八八三年)参看比鲁科夫著:《托尔斯泰——生活与作品》。
托尔斯泰与屠格涅夫 这个过渡时期内,托尔斯泰的天才在摸索,在怀疑自己,似乎在不耐烦起来,“没有强烈的情欲,没有主宰一切的意志”,如《记数人日记》中的涅赫留多夫亲王一般,可是在这时期中产生了他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精纯的作品:《夫妇间的幸福》(一八五九年)。全集卷五。这是爱情的奇迹。
许多年来,他已经和别尔斯一家友善。他轮流地爱过她们母女四个。童时,在一个嫉妒的争执中,他把他的游戏的伴侣,——未来的别尔斯夫人,那时只有九岁,从阳台上推下,以致她在长久的时期内成为跛足。后来他终于确切地爱上了 最初,他尽量享受这家庭生活,他所用的热情恰似他在一切事情上所用的一般。“家庭的幸福把我整个地陶融了。”(一八六三年正月五日)“我多么幸福,幸福!我那样爱她!(一八六三年二月八日)——见《托尔斯泰——生活与作品》。托尔斯泰伯爵夫人在他的艺术上发生非常可贵的影响,富有文学天才,她曾写过几篇短篇小说。她是如她自己所说的,“一个真正的作家夫人”,对于丈夫的作品那么关心。她和他一同工作,把他口述的笔录下来,誊清他的草稿。据说她替托尔斯泰把《战争与和平》重誊过七次。她努力保卫他,不使他受着他宗教魔鬼的磨难,这可怕的精灵已经不时在唆使他置艺术于死地。她亦努力把他的社会乌托邦关上了门。结婚之后,托尔斯泰立刻停止了他的教育学工作,学校、杂志全部停了。她温养着他的创造天才,她且更进一步:她的女性心灵使这天才获得新的富源。除了《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中若干美丽的形象之外,托尔斯泰初期作品中几乎没有女人的地位,即或有之,亦只站在次要的后景。在索菲娅·别尔斯的爱情感应之下写成的《夫妇间的幸福》中,女人显现了。在以后的作品中,少女与妇人的典型增多了。具有丰富热烈的生活,甚至超过男子的。我们可以相信,托尔斯泰伯爵夫人,不独被她的丈夫采作《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与《安娜·卡列尼娜》中基蒂的模型,而且由于她的心腹的倾诉,和她特殊的视觉,她亦成为他的可贵的幽密的合作者。他的妹子塔佳娜,聪明的,具有艺术天才,托尔斯泰极赞赏她的思想与音乐天禀;在本书的女性人物中,托尔斯泰亦把她作为模型。托尔斯泰说过:“我把塔尼娅(塔佳娜)和索尼娅(即托尔斯泰伯爵夫人)混合起来便成了娜塔莎。”(据比鲁科夫所述)《安娜·卡列尼娜》中有若干篇幅,似乎完全出于一个女子的手笔。例如多莉在乡间别墅中的布置;多莉与她的孩子们;许多化妆上的精细的描写;不必说女性心灵的若干秘密,如果没有一个女子指点,一个天才的男子汉决不能参透。
由于这段婚姻的恩泽,在十年或十五年中,托尔斯泰居然体味到久已没有的和平与安全。这是托尔斯泰的天才获得解放的重要标识。他的日记,自一八六五年十一月一日专心写作《战争与和平》的时代起停止了十三年。艺术的自私使良心的独白缄默了。这个创作的时代亦是生理上极强壮的时代。托尔斯泰发狂一般的爱狩猎。“在行猎时,我遗忘一切。”(一八六四年书信)——某一次乘马出猎时,他把手臂撞折了(一八六四年九月),即在这次病愈时,他读出《战争与和平》的最初几页令夫人为他写下。——“从昏晕中醒转,我自己说:我是一个艺术家。是的,只是一个孤独的艺术家。”(一八六五年正月二十三日致费特书)这时期写给费特的一切信札,都充满着创造的欢乐,他说:“迄今为止我所发刊的,我认为只是一种试笔</a>。”(见致费特书)于是,在爱情的荫庇之下,他能在闲暇中梦想而且实现了他的思想的杰作,威临着十九世纪全部小说界的巨著:《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一八七三——一八七七)。
《战争与和平》是我们的时代的最大的史诗,是近代的《伊利亚特》。整个世界的无数的人物与热情在其中跃动。在波涛汹涌的人间,矗立着一颗最崇高的灵魂,宁静地鼓动着并震慑着狂风暴雨。在对着这部作品冥想的时候,我屡次想起荷马与歌德,虽然精神与时代都不同,这样我的确发现在他工作的时代托尔斯泰的思想得力于荷马与歌德。托尔斯泰指出在他二十至三十五岁间对他有影响的作品:“歌德:《赫尔曼和多萝特》……颇为重大的影响。”“荷马:《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俄译本)……颇为重大的影响。”一八六三年,他在《日记》中写道:“我读歌德的著作,好几种思想在我心灵中产生了。”一八六五年春,托尔斯泰重读歌德,他称《浮士德》为“思想的诗,任何别的艺术所不能表白的诗。”以后,他为了他的神(意即他思想上的理想)把歌德如莎士比亚一般牺牲了。但他对于荷马的钦仰仍未稍减。一八五七年八月,他以同样的热情读着《伊利亚特》与《圣经》。在他最后著作之一中,在攻击莎士比亚(一九○三)时,他把荷马来作为真诚、中庸</a>与真艺术的榜样。而且,在他规定种种不同的文学品类的一八六五年的记录中,他把《奥德赛》,《伊利亚特》,《一八○五年》……等都归入一类。《战争与和平》的最初两部发刊于一八六五——六六年间,那时题名《一八○五年》。他思想的自然的动作,使他从关于个人命运的小说,引入描写军队与民众,描写千万生灵的意志交融着的巨大的人群的小说。他在塞瓦斯托波尔围城时所得的悲壮的经验,使他懂得俄罗斯的国魂和它古老的生命。巨大的《战争与和平》,在他计划中,原不过是一组史诗般的大壁画——自彼得大帝到十二月党人时代的俄罗斯史迹——中的一幅中心的画。这部巨著托尔斯泰于一八六三年先从《十二月党人》开始,他写了三个片断(见全集卷六)。但他看到他的作品的基础不够稳固;往前追溯过去,他到了拿破仑战争的时代,于是他写了《战争与和平》。原著于一八六五年起在《俄罗斯通报》杂志上发表; 托尔斯泰伯爵夫人辛辛苦苦以爱情建造成的幻想之宫崩圮了。《战争与和平》的完成使艺术家的精神上有了一个空隙,在这空隙时间,艺术家重又被教育学、哲学一八六九年夏,当他写完《战争与和平》的时候,他发现了叔本华,他立时醉心于他的学说:“叔本华是人类中最有天才的人。”(一八六九年八月三十日致费特书)的研究抓住了:他要写一部平民用的启蒙读本;这部启蒙读本共有七百至八百页,分为四编,除了教学法外,更含有许多短篇读物。这些短篇以后形成“四部读本”。 从此,平静重新来临。卑微的乡人——对于他,心是惟一的指导者——这个名辞把他重新领到上帝面前……什么上帝?他不想知道。这时候的列文,如将来长久时期内的托尔斯泰一般,在教会前面是很谦恭的,对于教义亦毫无反抗的心。
“即是在天空的幻象与星球的外表的运动中,也有一项真理。”同前。
列文瞒着基蒂的这些悲痛与自杀的憧憬,亦即是托尔斯泰同时瞒着他的妻子的。但他还未达到他赋予书中主人翁的那般平静。实在说来,平静是无从传递给他人的。我们感到他只愿望平静却并未实现,故列文不久又将堕入怀疑。托尔斯泰很明白这一层。他几乎没有完成本书的精力与勇气。《安娜·卡列尼娜》在没有完成之前,已使他厌倦了。“现在我重复被那部可厌而庸俗的《安娜·卡列尼娜》所羁绊住了,我惟一的希望便是能早早摆脱它,愈快愈好……”(一八七五年八月二十六日致费特书)“我应得要完成使我厌倦的小说……”(一八七六年致费特书)他不复能工作了。他停留在那里,不能动弹,没有意志,厌弃自己,对着自己害怕。于是,在他生命的空隙中,发出一阵深渊中的狂风,即是死的眩惑。托尔斯泰逃出了这深渊以后,曾述及这些可怕的岁月。见《忏悔录》(一八七九年)。全集卷十九。
“那时我还没有五十岁,”他说,在此我把《忏悔录》中一部分作概括的引述,只保留着托尔斯泰的语气。“我爱,我亦被爱,我有好的孩子,大的土地,光荣,健康,体质的与精神的力强;我能如一个农人一般刈草;我连续工作十小时不觉疲倦。突然,我的生命停止了。我能呼吸,吃,喝,睡眠。但这并非生活。我已没有愿欲了。我知道我无所愿欲。我连认识真理都不希望了。所谓真理是:人生是不合理的。我那时到了深渊前面,我显然看到在我之前除了死以外什么也没有。我,身体强健而幸福的人,我感到再不能生活下去。一种无可抑制的力驱使我要摆脱生命。……我不说我那时要自杀。要把我推到生命以外去的力量比我更强;这是和我以前对于生命的憧憬有些相似,不过是相反的罢了。我不得不和我自己施用策略,使我不至让步得太快。我这幸福的人,竟要把绳子藏起以防止我在室内的几个衣橱之间自缢。我也不复挟着枪去打猎了,恐怕会使我起意。《安娜·卡列尼娜》中有这样的一段:“列文,被爱着,很幸福,做了一家之主,他亲手把一切武器藏起来,仿佛他恐怕要受着自杀的诱惑一般。”这种精神状态并非是托尔斯泰及其书中人物所特有的。托尔斯泰看到欧罗巴,尤其是俄罗斯的小康阶级的自杀之多不胜讶异。他在这时代的作品中时常提及此事。我们可说在一八八○年左右,欧洲盛行着精神萎靡症,感染的人不下数千。那时代正是青年的人,如我一般,都能记忆此种情况;故托尔斯泰对此人类的危机的表白实有历史的价值。他写了一个时代的悲剧。我觉得我的生命好似什么人和我戏弄的一场恶作剧。四十年的工作,痛苦,进步,使我看到的却是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将来,我只留下一副腐蚀的骸骨与无数的虫蛆……只在沉醉于人生的时候一个人才能生活;但醉意一经消灭,便只看见一切是欺诈,虚妄的欺诈……家庭与艺术已不能使我满足。家庭,这是些和我一样的可怜虫。艺术是人生的一面镜子。当人生变得无意义时,镜子的游戏也不会令人觉得好玩了。最坏的,是我还不能退忍。我仿佛是一个迷失在森林中的人,极端愤恨着,因为是迷失了,到处乱跑不能自止,虽然他明白多跑一分钟,便更加迷失得厉害……”他的归宿毕竟在于民众身上。托尔斯泰对于他们老是具有“一种奇特的,纯粹是生理的感情”,《忏悔录》。他在社会上所得的重重的幻灭的经验从没有动摇他的信念。在最后几年中,他和列文一样对于民众接近得多了。这时代的他的肖像证明他的通俗性。克拉姆斯科伊的一幅画像(一八七三年)表现托尔斯泰穿着工衣,俯着头,如德国的基督像。在另外一幅一八八一年的肖像中,他的神气宛如一个星期日穿扮齐整的工头:头发剪短了,胡须与鬓毛十分凌乱;面庞在下部显得比上面宽阔;眉毛蹙紧,目光无神,鼻孔如犬,耳朵极大。他开始想着,他那些自杀、自己麻醉的学者、富翁,和他差不多过着同样绝望的生活的有闲阶级的狭小集团之外,还有成千成万的生灵。他自问为何这些千万的生灵能避免这绝望,为何他们不自杀。他发觉他们的生活,不是靠了理智,而是——毫不顾虑理智——靠了信仰。这不知有理智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呢?
“信仰是生命的力量。人没有信仰,不能生活。宗教思想在最初的人类思想中已经酝酿成熟了。信仰所给予人生之谜的答复含有人类的最深刻的智慧。”
那么,认识了宗教书籍中所列举的这些智的公式便已足够了吗?——不,信仰不是一种学问,信仰是一种行为;它只在被实践的时候,才有意义。一般“思想圆到”之士与富人把宗教只当作一种“享乐人生的安慰”,这使托尔斯泰颇为憎厌,使他决意和一般质朴的人混在一起,只有他们能使生命和信仰完全一致。
他懂得:“劳动民众的人生即是人生本体,而这种人生的意义方是真理。”
但怎样使自己成为民众而能享有他的信心呢?一个人只知道别人有理亦是徒然的事;要使我们成为和他们一样不是仗我们自己就可办到的。我们徒然祈求上帝;徒然张着渴望的臂抱倾向着他。上帝躲避我们,哪里抓住他呢?
一天,神的恩宠获得了。
“早春时的一天,我独自在林中,我听着林中的声音。我想着我最近三年来的惶惑,神的追求。从快乐跳到绝望的无穷尽的突变……突然,我看到我只在信仰神的时候我才生活着。只要思念到神,生命的欢乐的波浪便在我内心涌现了。在我周围,一切都生动了,一切获得一种意义。但等到我不信神时,生命突然中断了。我的内心发出一声呼喊:“——那么,我还寻找什么呢?便是‘他’,这没有了便不能生活的‘他’!认识神和生活,是一件事情。神便是生……“从此,这光明不复离开我了。”《忏悔录》。
他已得救了。神已在他面前显现。实在说来,这已非 他想已经到了彼岸,获得了一个为他烦恼的心魂所能安息的荫庇。
其实,他只是处于一种新的活动的始端。
在莫斯科过了一冬,(他对于家庭的义务迫使他随着他的家族,)“迄今为止,我一向在都市之外过生活……”(《我们应当做什么?》)一八八二年正月他参加调查人口的工作,使他得有真切地看到大都市的惨状的机会。他所得的印象真是非常凄惨。 在他以后的作品中,托尔斯泰又把这些保持精神健康的方法加以补充。他殚精竭虑地筹思如何救治心魂,如何培养元气,同时又须排除麻醉意识的畸形的享乐和灭绝良知的残酷的享乐。一八九五年发行的《烟草与酒精》,又名《畸形的享乐》,俄罗斯原文中又注着:《为何人们会麻醉》。《残忍的享乐》,印行于一八九五年,中分:肉食者,战争,行猎。他以身作则。一八八四年,他牺牲了他最根深蒂固的嗜好:行猎。托尔斯泰克制他这件嗜好是费了不少苦心,因为行猎是他最心爱的一种消遣,这且是他的父亲遗传给他的。他不是感伤的人,他亦不见得对于兽类有何怜悯。他的眼睛简直不大注视这些畜类的——有时是那么富于表情的——眼晴。除了马,他具有一切贵族的癖好。实际上,他具有残忍的本能。他曾讲起他一棍打死了狼时,他感有一种特殊的快感。他的后悔的情操,发现得很晚。他实行持斋以锻炼意志;宛如一个运动家自己定下严厉的规条,迫使自己奋斗与战胜。
《我们应当做什么?》这是托尔斯泰离开了宗教默想的相当的平和,而卷入社会漩涡后所取的艰难的途径的 在他周围,托尔斯泰的精神革命并没博得多少同情;它使他的家庭非常难堪。
好久以来,托尔斯泰伯爵夫人不安地观察着她无法克服的病症的进展。自一八七四年起,她已因为她的丈夫为了学校白费了多少精神与时间,觉得十分懊恼。
“这启蒙读本,这初级算术,这文法,我对之极端轻视,我不能假装对之发生兴趣。”
但当教育学研究之后继以宗教研究的时候,情形便不同了。伯爵夫人对于托尔斯泰笃信宗教后的初期的诉述觉得非常可厌,以至托尔斯泰在提及上帝这名辞时不得不请求宽恕:“当我说出上帝这名辞时,你不要生气,如你有时会因之生气那样;我不能避免,因为他是我思想的基矗”一八七八年夏。
无疑的,伯爵夫人是被感动了;她努力想隐藏她的烦躁的心情;但她不了解;她只是不安地注意着她的丈夫:“他的眼睛非常奇特,老是固定着。他几乎不开口了。他似乎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一八七八年十一月十八日。
她想他是病了:
“据列夫自己说他永远在工作。可怜!他只写着若干庸俗不足道的宗教论辩。他阅览书籍,他冥想不已,以至使自己头痛,而这一切不过是为要表明教会与福音书主义的不一致。这个问题在全俄罗斯至多不过有十余人会对之发生兴趣而已。但这是无法可想的。我只希望一点:这一切快快地过去,如一场疾病一般。”一八七九年十一月。
疾病并不减轻。夫妇间的局势愈来愈变得难堪了。他们相爱,他们有相互的敬意;但他们不能互相了解。他们勉力,作相互的让步,但这相互的让步惯会变成相互的痛苦。托尔斯泰勉强跟随着他的家族到莫斯科。他在《日记》中写道:“生平最困苦的一月。侨居于莫斯科。大家都安置好了。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呢?这一切,并非为生活,而是因为别人都是这样做!可怜的人!同时,伯爵夫人写道:
“莫斯科。我们来此,到明日已届一月了。最初两星期,我每天哭泣,因为列夫不独是忧郁,而且十分颓丧。他睡不熟,饮食不进,有时甚至哭泣,我曾想我将发疯。”一八八一年十月十四日。
他们不得不分离若干时。他们为了互相感染的痛苦而互相道歉。他们是永远相爱着!但当他们一朝相遇的时候,龃龉又更进一层。伯爵夫人不能赞成托尔斯泰这种宗教热,以至使他和一个犹太教士学习希伯莱文。
“更无别的东西使他发生兴趣。他为了这些蠢事而浪费他的精力。我不能隐藏我的不快。”一八八二年。
她写信给他道:
“看到以这样的灵智的力量去用在锯木、煮汤、缝靴的工作上,我只感到忧郁。”
而她更以好似一个母亲看着她的半疯癫的孩子玩耍般的动情与嘲弄的微笑,加上这几句话:“可是我想到俄国的这句成语而安静了:尽管孩子怎样玩罢,只要他不哭。”一八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
但这封信并没寄出,因为她预想到她的丈夫读到这几行的时候,他的善良而天真的眼睛会因了这嘲弄的语气而发愁;她重新拆开她的信,在爱的狂热中写道:“突然,你在我面前显现了,显现得那么明晰,以至我对你怀着多少温情!你具有那么乖,那么善,那么天真,那么有恒的性格,而这一切更被那广博的同情的光彩与那副直透入人类心魂的目光烛照着……这一切是你所独具的。”
这样,两个子互相爱怜,互相磨难,以后又为了不能自禁地互相给与的痛苦而懊丧烦恼。无法解决的局面,延宕了三十年之久,直到后来,这垂死的李尔王在精神迷乱的当儿突然逃往西伯利亚的时候才算终了。
人们尚未十分注意到《我们应当做什么?》的末了有一段对于妇女的热烈的宣言。——托尔斯泰对于现代的女权主义毫无好感。“只有在男子们不依照真正的工作律令的社会里,才能产生这种所谓女权运动。没有一个正当工人的妻子会要求参与矿中或田间的工作。实际上,她们只要求参与富人阶级的幻想工作。”但对于他所称为“良母的女子”,对于一般认识人生真意义的女子,他却表示虔诚的崇拜;他称颂她们的痛苦与欢乐,怀孕与母性,可怕的苦痛,毫无休息的岁月,和不期待任何人报酬的无形的劳苦的工作,他亦称颂,在痛苦完了,尽了自然律的使命的时候,她们心魂上所洋溢着的完满的幸福。他描绘出一个勇敢的妻子的肖像,是对于丈夫成为一个助手而非阻碍的女子。她知道,“惟有没有酬报的为别人的幽密的牺牲才是人类的天职”。
“这样的一个女子不独不鼓励她的丈夫去做虚伪欺妄的工作,享受别人的工作成绩;而且她以深恶痛绝的态度排斥这种活动,以防止她的儿女们受到诱惑。她将督促她的伴侣去担负真正的工作,需要精力不畏危险的工作……她知道孩子们,未来的一代,将令人类看到最圣洁的范型,而她的生命亦只是整个地奉献给这神圣的事业的。她将在她的孩子与丈夫的心灵中开发他们的牺牲精神……统制着男子,为他们的安慰者的当是此等女子。……啊,良母的女子!人类的运命系在你们手掌之间!”这是《我们应当做什么?》的最后几行。时代是一八八六年二月十四日。
这是一个在乞援在希冀的声音的呼唤……难道没有人听见么?……几年之后,希望的最后一道微光也熄灭了:“你也许不信;但你不能想像我是多么孤独,真正的我是被我周围的一切人士蔑视到如何程度。”致友人书。最爱他的人,既如此不认识他精神改革的伟大性,我们自亦不能期待别人对他有何了解与尊敬了。屠格涅夫,是托尔斯泰为了基督徒式的谦卑精神——并非为了他对他的情操有何改变——而欲与之重归旧好的,言归旧好的事情是在一八七八年。托尔斯泰致书屠格涅夫请其原谅。屠格涅夫于一八七八年八月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访他。一八八一年七月,托尔斯泰回拜他。大家对于他举动的改变,他的温和,他的谦虚都感着惊讶。他仿佛是再生了。曾幽默地说:“我为托尔斯泰可惜,但法国人说得好,各人各有扑灭虱蚤的方式。”致卜龙斯基书。(见比鲁科夫引述)几年之后,在垂死的时候,屠格涅夫写给托尔斯泰那封有名的信,在其中他请求他的“朋友,俄罗斯的大作家”,“重新回到文学方面去”。一八八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在布吉瓦尔地方所发的信。
全欧洲的艺术家都与垂死的屠格涅夫表示同样的关切,赞同他的请求。特·沃居埃在一八八六年所写的《托尔斯泰研究》一书末了,他借着托尔斯泰穿农人衣服的肖像,向他作婉转的讽劝:“杰作的巨匠,你的工具不在这里!”……在《我的信仰的寄托》的终了,俄文原</a>版 但这光明,这“只有在燃烧的时候才是火”的火,使大半的艺术家为之不安。其中最聪明的也预料到他们的艺术将有被这火焰最先焚毁的危险。他们为了相信全部艺术受到威胁而惶乱,而托尔斯泰,如普洛斯帕罗一样,把他创造幻象的魔棒永远折毁了。普洛斯帕罗是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人物。
但这些都是错误的见解;我将表明托尔斯泰非特没有毁灭艺术,反而把艺术中一向静止的力量激动起来,而他的宗教信仰也非特没有灭绝他的艺术天才,反而把它革新了。
奇怪的是人们讲起托尔斯泰关于科学与艺术的思想时,往常竟不注意他表露这些思想最重要的著作:《我们应当做什么?》(一八八四——一八八六)在此,托尔斯泰 最美的理论只有在作品中表现出来时才有价值。对于托尔斯泰,理论与创作永远是相连的,有如信仰与行动一般。正当他构成他的艺术批评时,他同时拿出他所希求的新艺术的模型。这模型包括两种艺术形式,一是崇高的,一是通俗的,在最富人间性的意义上,都是“宗教的”,——一是努力以爱情来团结人类,一是对爱情的仇敌宣战。他写成了下列几部杰作:《伊万·伊里奇之死》(一八八四——八六),《民间故事与童话》(一八八一——八六),《黑暗的力量》(一八八六),《克勒策奏鸣曲》(一八八九),和《主与仆》(一八九五)。同时代还有一部描写一匹马的美丽的小说,实际上是在他订婚至婚后最初几年的幸福的光阴中写的。这一个艺术时期仿如一座有两个塔尖的大寺,一个象征永恒的爱,一个象征世间的仇恨;在这个时间的终极与最高峰诞生了《复活》(一八九九)。
这一切作品,在新的艺术性格上,都和以前的大不相同。托尔斯泰不特对于艺术的目的,且对于艺术的形式也改变了见解。在《我们应当做什么?》或《莎士比亚论》中,我们读到他所说的趣味与表现的原则觉得奇怪。它们大半都和他以前的大作抵触的。“清楚,质朴,含蓄”,我们在《我们应当做什么?》中读到这些标语。他蔑视一切物质的效果,批斥细磨细琢的写实主义。——在《莎士比亚论》中,他又发表关于完美与节度的纯古典派的理想。”“没有节度观念,没有真正的艺术家。”——而在他的新作品中,《克勒策奏鸣曲》,《黑暗的力量》。即使这老人不能把他自己,把他的分析天才与天生的犷野完全抹煞,(在若干方面,这些天禀反而更明显,)但线条变得更明显更强烈,心魂蓄藏着更多的曲折,内心变化更为集中,宛如一头被囚的动物集中力量准备飞腾一般,更为普遍的感情从一种固有色彩的写实主义与短时间的枝节中解脱出来,末了,他的言语也更富形象,更有韵味,令人感到大地的气息:总之他的艺术是深深地改变了。
他对于民众的爱情,好久以来已使他体味通俗言语之美。童时他受过行乞说书者所讲的故事的熏陶。成人而变了名作家之后,他在和乡人的谈话中感到一种艺术的乐趣。
“这些人,”以后他和保尔·布瓦耶说,“是创造的名手。当我从前和他们,或和这些背了粮袋在我们田野中乱跑的流浪者谈话时,我曾把为我是 《复活》与《克勒策》相隔十年,十年之中,日益专心于道德宣传。《主与仆》(一八九五)是《复活》以前的暗淡的作品,与放射着慈祥的神光的《复活》中间的过渡之作。但我们觉得它更接近《伊万·伊里奇之死》与《民间故事》。本书大部分是叙述一个没有善心的主人与一个百事忍耐的仆役中间的故事,手法是非常写实的:他们两人在雪夜的西伯利亚草原中迷失了;主人,最初想放弃了他的同伴而逃走,又重新回来,发现他冻僵了,他全身覆着他,温暖他;这是本能地动作的,他自己亦不知为了什么,但他眼睛里充满着泪水:似乎他变成了他所救的人,尼基塔,他的生命也不在他自身而在尼基塔了——“尼基塔生;因此我还是生存的,我。”——他,瓦西里,他差不多忘掉了他是谁。他想:“瓦西里不知道他应当做什么……而我,我此刻却知道了!我们在最后一时期内的作品中所注意到的艺术性格,在此重复遇到,尤其是叙事的集中,在一部长篇小说中较之在短篇故事中更为明显。作品是一致的,在这一点上和《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卡列尼娜》完全不同。几乎没有小故事的穿插。惟一的动作,在全部作品中十分紧凑地进展,而且各种枝节都搜罗净荆如在《奏鸣曲》中一样,同样淋漓尽致的人物描绘。愈来愈明彻愈坚实并且毫无顾忌的写实,使他在人性中看到兽性,——“人类的可怕的顽强的兽性,而当这兽性没有发现,掩藏在所谓诗意的外表下面时更加可怕。”据法译本 托尔斯泰永远不委弃艺术。一个大艺术家,即是他愿欲,也不能舍弃他自己借以存在的理由。为了宗教的原由,他可以不发表;但他不能不写作。托尔斯泰从未中辍他的艺术创作。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地方在最后几年中见到他的保尔·布瓦耶说他埋首于宣道或笔战的工作与纯属幻想的事业;他把这几种工作作为调剂。当他完成了什么关于社会的论著,什么《告统治者书》或《告被统治者书》时,他便再来写一部他想像了好久的美丽的故事,——如他的《哈吉·穆拉特》那部军队的史诗,歌咏高加索战争与山民的抵抗的作品,便是在这种情形下产生的。见一九○二年十一月二日巴黎《时报》。艺术不失为他的乐趣,他的宽弛。但他以为把艺术作为点缀未免是虚荣了。一九○三年正月二十六日,他致书姑母,亚历山德拉·托尔斯泰娅女伯爵,有言:“请不要责备我在行将就木之年还在做那无聊的事情!这些无聊的事情填塞我空闲的时间,而且使我装满了严肃的思想的头脑可以获得休息。”他曾编了一部《每日必读文逊(一九○四——○五),这部文选</a>,托尔斯泰视为他的主要作品之一:“《每日必读文逊,是我作品中很经意的东西,我非常重视它……”(一九○九年八月九日致扬·斯季卡书)其中收集了许多作家对于人生与真理的思想,——可说是一部真正的关于世界观的文选,从东方的圣书起到现代的艺术家无不包罗净尽,——但除了这本书以外,他在一九○○年起所写的作品几乎全部是没有印行的手写稿。这些作品到托尔斯泰死后才陆续印行。那张目录是很长的,我们可举其中重要的几部如:《库兹米奇老人的遗著——日记》,《谢尔盖老人》,《哈吉·穆拉特》,《魔鬼》,《活尸》(十二场剧),《伪票》,《疯人日记》,《黑暗中的光明》(五幕剧),《一切品性的来源》(通俗小剧),若干美丽的短篇:《舞会之后》,《梦中所见》,《霍登卡》等等。参看本书末托尔斯泰遗著书目。但主要作品还是托尔斯泰的《日记》。它包罗他一生中四十年的时间,从高加索参战时起直到他逝世时止;它是一个伟人所能写的最赤裸裸的忏悔录。
反之,他大胆地、热情地发表他关于社会论战的含有攻击性的与神秘的文字。在一九○○年至一九一○年间,他的最坚强的精力都消耗在社会问题的论战中,俄罗斯经历着空前的恐慌,帝国的基础显得动摇了,到了快要分崩离析的地步。日俄战争,战败以后的损失,革命的骚乱。海陆军队的叛变,屠杀,农村的暴动,似乎是“世纪末”的征兆,——好似托尔斯泰的一部著作的题目所示的那般。——这大恐慌,在一九○四与一九○五年间达到了顶点。那时期,托尔斯泰印行了一组引起回响的作品《战争与革命》,本书的俄文名是《惟一的必需品》。《大罪恶》,《世纪末》。大部分在他生前被检查委员会删节不少,或竟完全禁止发行。直到大革命为止,在俄国流行的他的作品是以手抄本的形式藏在读者的大衣袋里的。即在今日,当一切都印行了的时候,共产党的检查并不较帝国时代的检查为宽大。在这最后的十年间,他占据着惟一的地位,不独在俄罗斯,而且在全世界,惟有他,不加入任何党派,不染任何国家色彩,脱离了把他开除教籍的教会。他的被除教籍,是一九○一年二月二十二日的事。起因是《复活》中有一章讲起弥撒祭的事情。这一章,在法译本中可惜被译者删掉了。他的理智的逻辑,他的信仰的坚决,逼得他“在离开别人或离开真理的二途中择一而行”。他想起俄国的一句谚语:“一个老人说谎,无异一个富人窃盗”;于是他和别人分离了,为的要说出真理。真理,他完全说给大家听了。这扑灭谎言的老人继续勇敢地抨击一切宗教的与社会的迷信,一切偶像。他不独对于古代的虐政、教会的横暴与皇室权贵为然;在这大家向他们掷石的时候,他对于他们的愤怒也许反而稍稍平静了。人家已经认识他们,他们便不会如何可怕!而且,他们做他的职务并不欺骗人。托尔斯泰致俄皇尼古拉二世书,关于土地国有问题,参看《大罪恶》(一九○五年印行)。在毫无对于帝皇应有的恭顺之中,却充满着对于人的温情,他称俄皇为“亲爱的兄弟”,他请他“原谅他,如果他在无意中使他不快”;他的署名是:“祝你有真正的幸福的你的兄弟”。
但托尔斯泰所最不能原谅的,所最刻毒地抨击的,是新的谎言,因为旧的谎言已经暴露了真面目。他痛恨的并非是奴隶主义,而是自由的幻象。但在新偶像的崇拜者中间,我们不知托尔斯泰更恨哪一种人:社会主义者或“自由党人”。
他对于自由党人的反感已经是年深月久的事。当他在塞瓦斯托波尔一役中当军官,和处在圣彼得堡的文人团体中的时候,他已具有这反感。这曾经是他和屠格涅夫不和的主要原因之一。这骄傲的贵族,世家出身的人物,不能忍受这些知识分子和他们的幻梦,说是不论出于自愿与否,依了他们的理想,可使国家获得真正的幸福。俄罗斯人的本色很浓,且是渊源旧族,勒鲁瓦·博利厄说他是“纯粹的莫斯科土著,斯拉夫血统的伟大的俄国人,芬兰的混血种,在体格上,他是更近于平民而较远于贵族”。(见一九一○年十二月十五日法国《两球杂志》)他对于自由党的新理论,这些从西方传来的立宪思想,素来抱着轻蔑的态度,而他的两次欧洲旅行也只加强了他的信念。在 幸而,社会主义的最精华的力量,在烟雾中在演说中耗费了,——如饶勒斯那般:“多么可惊的雄辩家!在他的演辞中什么都有,——而什么也没有……社会主义有些像俄国的正教:你尽管追究它,你以为抓住它了,而它突然转过来和你说:‘然而不!我并非是如你所信的,我是别一样东西。’它把你玩于手掌之间……耐心啊!让时间来磨炼罢。社会主义的理论将如妇人的时装一般,会很快地从客厅里撤到下室中去的。”托尔斯泰与保尔·布瓦耶谈话。(见一九○二年十二月四日巴黎《时报》)然而托尔斯泰这样地向自由党人与社会主义者宣战,究非为独裁政治张目;相反,这是为在队伍中消除了一切捣乱的与危险的分子之后,他的战斗方能在新旧两世界间竭尽伟大的气势。因为他亦是相信革命的。但他的革命较之一般革命家的另有一种理解:这是如中世纪神秘的信徒一般的,企待圣灵来统治未来:“我相信在这确定的时候,大革命开始了,它在基督教的世界内已经酝酿了二千年,——这革命将代替已经残破的基督教义和从真正的基督教义衍出的统治制度,这革命将是人类的平等与真正的自由的基础,——平等与自由原是一切赋有理智的生灵所希冀的。”见《世界之末日》。
这预言家选择哪一个时间来宣告幸福与爱的新时代呢?是俄罗斯最阴沉的时间,破灭与耻辱时间。啊!具有创造力的信心的美妙的机能啊!在它周围,一切都是光明,——甚至黑夜也是。托尔斯泰在死灭中窥见再生的先机,——在满洲战祸中,在俄国军队的瓦解中,在可怕的无政府状态与流血的阶级斗争中。他的美梦的逻辑使他在日本的胜利中获得这奇特的结论,说是俄罗斯应当弃绝一切战争:因为非基督徒的民众,在战争中往往较“曾经经历奴仆阶级的”基督徒民众占优。——这是不是教他的民族退让?——不,这是至高的骄傲。俄罗斯应当放弃一切战争,因为他应当完成“大革命”。
瞧,这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宣道者,反对暴力的老人,于不知不觉中预言着共产主义革命了!一八六五年始,托尔斯泰已有关于社会大混乱的预告的言语:“产业便是窃盗,这真理,只要世界上有人类存在,将比英国宪法更为真确……俄国在历史上的使命是要使世界具有土地社会公有的概念。俄国的革命只能以此原则为根据。它将不是反对帝王反对专制政治,而是反对土地私有。”
“一九○五年的革命,将把人类从强暴的压迫中解放出来的革命,应当在俄国开始。——它开始了。”
为什么俄罗斯要扮演这特选民族的角色?——因为新的革命首先要补救“大罪恶”,少数富人的独占土地,数百万人民的奴隶生活,最残忍的奴隶生活。“最残忍的奴隶制度是令人没有土地。因为一个主人的奴隶是做一个人的奴隶;但没有土地权的人却是众人的奴隶。”(见《世界末日》 但尤其是因为俄罗斯民族是一切民族中最感染真正的基督教义的民族,而那时爆发的革命应当以基督的名义,实现团结与博爱的律令。但这爱的律令决不能完成,如果它不是依据了无抵抗那条律令。“无抵抗主义是最重要的原则。徒有互助而不知无抵抗是永远没有结果的。”(见《世界之末日》)而无抵抗一向是俄罗斯民族的主要性格。
“俄罗斯民族对于当局,老是和欧洲别的国家抱着不同的态度。他从来不和当局争斗;也从来不参与政柄,因此他亦不能为政治玷污。他认为参政是应当避免的一桩罪恶。一个古代的传说,相传俄国人祈求瓦兰人来统治他们。大多数的俄国人素来宁愿忍受强暴的行为而不加报复。他们永远是屈服的……”自愿的屈服与奴颜婢膝的服从是绝然不同的。在一九○○年他致友人书中,他怨人家误会他的无抵抗主义。他说:人家把“勿以怨报怨”和“勿抵抗加在你身上的恶”相混。后者的意思是对于身受的恶处以无关心的态度……“实在是:抵抗罪恶是基督教义的惟一的目的,而不抵抗罪恶是对于罪恶最有力量的斗争。”关于这一点,人们很可以把它和甘地的主义相比,——这亦是为了爱为了牺牲而抵抗!这亦是心魂的勇武刚毅,和淡漠的无关心是完全相反的。只是甘地更增强了英雄的力量罢了。
“真正的基督徒能够屈服,而且他只能无抵抗地屈服于强暴,但他不能够服从,即不能承认强暴的合法。”见《世界之末日》。
当托尔斯泰写这几行的时候,他正因为目睹着一个民族的无抵抗主义的最悲壮的榜样而激动着,——这是一九○五年一月二十二日圣彼得堡的流血的示威运动,一群手无寸铁的民众,由教士加蓬领导着,任人枪决,没有一声仇恨的呼喊,没有一个自卫的姿势。
长久以来,俄国的老信徒,为人们称做“皈依者”的,不顾一切压迫,顽强地对于国家坚持着他们的和平抵抗,并不承认政府威权为合法。托尔斯泰曾描绘了两个“盲从者”的典型:一个在《复活》的终端,另一个在《又是三个死者》中间。在日俄战争这场祸变以后,这种思想更迅速地传布到乡间的民众中去。拒绝军役的事情一天一天地增多;他们愈是受到残忍的压迫,反抗的心情愈是增强。——此外,各行省,各民族,并不认识托尔斯泰的,也对于国家实行绝对的和平抵抗:一八九八年开始的高加索的杜霍博尔人,一九○五年左右的古里的格鲁吉亚人,托尔斯泰对于这些运动的影响远没有这些运动对于他的影响重大;而他的作品的意义,正和革命党的作家(如高尔基)所说的相反,确是俄罗斯旧民族的呼声。在托尔斯泰指摘各省议会的骚动以后,高尔基表示大不满意,写道:“这个人变成他的思想的奴隶了。长久以来,他已离开了俄罗斯的实生活而不听见民众的呼声了。他所处的地位已超临俄罗斯太远。”
他对于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实行他所宣传的主张的那般人,抱着很谦虚很严肃的态度。对于他,不受到官厅的虐待是一种剧烈的痛苦。他渴望殉道,但政府很乖,不肯使他满足。“在我周围,人们凌虐我的朋友,却不及于我,虽然我是惟一可算作有害的人。显然是因为我还不值得加以凌虐,我真为此觉得羞耻。”(一八九二年五月十六致捷涅罗莫书)“我处在自由的境地中真是难堪。”(一八九四年六月一日致捷涅罗莫书)为何他做了那些事情还是那么太平无事?只有上帝知道!他侮辱皇帝,他攻击国家,斥为“这可恶的偶像,人们为了它牺牲了生命,自由和理智”。(见《世界之末日》;参看《战争与革命》中他节述的俄国史)这是魔鬼展览会:“疯狂的魔王伊万,酒鬼彼得一世,愚昧的厨役叶卡捷琳娜一世,淫乱的伊丽莎白,堕落的保尔,弑亲的亚历山大一世”,(可是他是惟一博得托尔斯泰的幽密的好感的君主,)“残忍而愚昧的尼古拉一世,不聪明的亚历山大二世,恶的亚历山大三世,傻子、犷野而昏昧的尼古拉二世……"对于杜霍博尔人、格鲁吉亚人,与对于逃避军役的人一样,他全没有教训的神气。
“凡不能忍受任何试炼的人什么也不能教导忍受试炼的人。”一九○五年一月十九日致逃兵贡恰连科书。
他向“一切为他的言论与文字所能导向痛苦的人”请求宽耍一八九七年致杜霍博尔人书。他从来不鼓励一个人拒绝军役。这是由各人自己决定的。如果他和一个正在犹豫的人有何交涉时,“他老是劝他接受军役,不要反抗,只要在道德上于他不是不可能的话”。因为,如果一个人犹豫,这是因为他还未成熟;“多一个军人究竟比多一个伪善者或变节者要好一些,这伪善与变节是做力不胜任的事的人们所容易陷入的境界”。
一九○○年致友人书。他怀疑那逃避军役的贡恰连科的决心。他怕这青年受了自尊心与虚荣心的驱使,而不是“为了爱慕上帝之故”。一九○五年二月十二日致贡恰连科书。对于杜霍博尔人他写信给他们,教他们不要为了骄傲为了人类的自尊心而坚持他们的抵抗,但是要“如果可能的话,把他们的孱弱的妻儿从痛苦中拯救出来。没有人会因此而责备他们”。他们只“应当在基督的精神降临在他们心中的时候坚持,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因了痛苦而感到幸福”。一八九七年致杜霍博尔人书。在普通情形中,他总请求一切受着虐待的人,“无论如何不要断绝了他们和虐待他们的人中间的感情”。一九○五年一月十九日致贡恰连科书。即是对于最残忍的古代的希律王,也要爱他,好似他在致一个友人书中所写的那般:“你说:‘人们不能爱希律王。’——我不懂,但我感到,你也感到,我们应当爱希律王。我知道你也知道,如果我不爱他,我会受苦,我将没有生命。”一九○五年十一月致友人书。托尔斯泰的关于国家问题的最重要的著作是:《基督教精神与爱国主义》(一八九四年);《爱国主义与政府》(一九○○年);《军人杂记册》(一九○二年);《日俄战争》(一九○四年);《向逃避军役的人们致敬》(一九○九年)。
神明的纯洁,爱的热烈,终于连福音书上的“爱你的邻人如你自己一般”那句名言也不能使他满足了,因为这还是自私的变相!他以为原文有误,“十诫”中的 他的面貌有了确定了的特点,由于这特点,他的面貌永远铭刻于人类记忆中:宽广的额上划着双重的皱痕,浓厚的雪白的眉毛,美丽的长须,令人想起 战斗告终了,以八十二年的生命作为战场的战斗告终了。悲剧的光荣的争战,一切生的力量,一切缺陷一切德性都参预着。——一切缺陷,除了一项,他不息地抨击的谎言。
最初是醉人的自由,在远远里电光闪闪的风雨之夜互相摸索冲撞的情欲,——爱情与幻梦的狂乱,永恒的幻象。高加索,塞瓦斯托波尔,这骚乱烦闷的青春时代……接着,婚后最初几年中的恬静。爱情,艺术,自然的幸福,《战争与和平》。天才的最高期,笼罩了整个人类的境界,还有在心魂上已经成为过去的,这些争斗的景象。他统制着这一切,他是主宰;而这,于他已不足够了。如安德烈亲王一样,他的目光转向奥斯特利茨无垠的青天。是这青天在吸引他:“有的人具有强大的翅翼,为了对于世俗的恋念堕在人间,翅翼折断了:例如我。以后,他鼓着残破的翅翼奋力冲飞,又堕下了。翅翼将会痊愈变成完好的。我将飞翔到极高。上帝助我!”见一八七九年十月二十八日《日记》。那一页是最美丽的一页,我们把它转录于下:“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翅翼的笨重的人。他们在下层,骚扰着。他们中间亦有极强的,如拿破仑。他们在人间留下可怕的痕迹,播下不和的种子。——有让他的翅翼推动的人,慢慢地向前,翱翔着,如僧侣。——有轻浮的人,极容易上升而下坠,如那些好心的理想家。——有具有强大的翅翼的人……——有天国的人,为了人间的爱,藏起翅翼而降到地上,教人飞翔。以后,当他们不再成为必要时,他们称为‘基督’。”
这是他在最惊心动魄的暴风雨时代所写的句子,《忏悔录》便是这时期的回忆与回声。托尔斯泰曾屡次堕在地下折断了翅翼。而他永远坚持着。他重新启程。他居然“遨翔于无垠与深沉的天空中了”,两张巨大的翅翼,一是理智一是信仰。但他在那里并未找到他所探求的静谧。天并不在我们之外而在我们之内。托尔斯泰在天上仍旧激起他热情的风波,在这一点上他和一切舍弃人世的使徒有别:他在他的舍弃中灌注着与他在人生中同样的热情。他所抓握着的永远是“生”,而且他抓握得如爱人般的强烈。他“为了生而疯狂”。他“为了生而陶醉”。没有这醉意,他不能生存。“一个人只有在醉于生命的时候方能生活。”(《忏悔录》一八七九年)“我为了人生而癫狂……这是夏天,美妙的夏天。今年,我奋斗了长久;但自然的美把我征服了。我感着生的乐趣。”(一八八○年七月致费特书)这几行正在他为了宗教而狂乱的时候写的。为了幸福,同时亦为了苦难而陶醉,醉心于死,亦醉心于永生。一八六五年十月《日记》:“死的念头……”“我愿,我爱永生。”他对于个人生活的舍弃,只是他对于永恒生活的企慕的呼声而已。不,他所达到的平和,他所唤引的灵魂的平和,并非是死的平和。这是那些在无穷的空间中热烈地向前趱奔的人们的平和。在于他,愤怒是沉静的,“我对于愤怒感到陶醉,我爱它,当我感到时我且刺激它,因为它于我是一种镇静的方法,使我,至少在若干时内,具有非常的弹性、精力与火焰,使我在精神上肉体上都能有所作为。”(见《涅赫留多夫亲王日记》一八五七年)而沉静却是沸热的。信心给予他新的武器,使他把从初期作品起便开始的对于现代社会的谎言的战斗,更愤激地继续下去。他不再限于几个小说中的人物,而向一切巨大的偶像施行攻击了:宗教,国家,科学,艺术,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平民教育,慈善事业,和平运动……他为了一八九一年在伦敦举行的世界和平会议所写的关于战争的论文,是对于一般相信仲裁主义的和平主义者的一个尖锐的讥刺:“这无异于把一粒谷放在鸟的尾巴上而捕获它的故事。要捕获它是那么容易的事。和人们谈着什么仲裁与国家容许的裁军实在是开玩笑。这一切真是些无谓的空谈!当然,各国政府会承认:那些好使徒!他们明明知道这决不能阻止他们在欢喜的时候驱使千百万的生灵去相杀。”(见《天国在我们内心》 世界上曾时常看见那些伟大的思想反叛者出现,他们如先驱者约翰般诅咒堕落的文明。其中的最后一个是卢梭。在他对于自然的爱慕,自然一向是托尔斯泰的“最好的朋友”,好似他自己所说的一样:“一个朋友,这很好;但他将死,他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们不能跟随他。至于自然,我们和它的关系是那么密切,不啻是买来的,承继得来的,这当然更好。我的自然是冷酷的,累赘的;但这是一个终身的朋友;当一个人死后,他便进到自然中去。”(致费特书,一八六一年五月十九日)他参预自然的生命,他在春天再生,(“三月四日是我工作最好的月份,”——一八七七年三月二十三日致费特书,)他到了暮秋开始沉闷(“这于我是死的一季,我不思想,不写,我舒服地感到自己蠢然。”——一八六九年十月二十一日致费特书)在他对于现代社会的痛恨,在他极端的独立性,在他对于圣书与基督教道德的崇拜,卢梭可说是预告了托尔斯泰的来临,托尔斯泰自己即承认,说:“他的文字中直有许多地方打动我的心坎,我想我自己便会写出这些句子。”见和保尔·布瓦耶的谈话。(一九○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巴黎《时报》)实在,人们时常会分不清楚,例如卢梭的朱莉(朱莉是卢梭著《新爱洛伊丝》小说中的女主人翁)在临终时的说话:“凡我所不能相信的,我不能说我相信,我永远说我所相信的。属于我的,惟此而已。”和托尔斯泰《答圣西诺德书》中的:“我的信仰使人厌恶或阻碍别人,这是可能的。但要更改它却不在我能力范围以内,好似我不能更变我的肉体一样。我除了我所相信的以外不能相信别的,尤其在这个我将回到我所从来的神那边去的时候。”或卢梭的《答特博蒙书》似乎完全出之于托尔斯泰的手笔:“我是耶稣基督的信徒。我主告我凡是爱他的同胞的人已经完成了律令。”或如:“星期日的全部祷文又以归纳在下列这几个字中:“愿你的意志实现!”(卢梭《山中杂书》 《谢尔盖老人》(一八九一——一九○四)亦是波澜壮阔的托尔斯泰式的作品之一;但故事的叙述被裁剪得太短了。一个老人在孤独与苦行中追求上帝,终于他在为了人群而生活时找到了神。有几处犷野的情调直可令人骇愕。书中的主人翁发现他所爱者的丑恶的那幕描写,(他的未婚妻,为他崇拜如圣女一般的女人,竟是他所敬爱的俄皇的情妇,)真是又质朴又悲壮。即是那个修士在精神狂乱之夜为要重觅和平而所落自己的手指那幕,亦是动人心魂的描写。与这些犷野可怖的穿插对立着的,有书末描述与可怜的童年的女友那段凄恻的谈话,和最后几页的淡漠、清明、急转直下的文字。
《母亲》亦是一部动人之作。一个慈爱的有理性的母亲,四十年中整个的为了她的家人服务,终于孤独着,不活动,亦没有活动的意义,虽然是自由思想者,她竟隐居于一个修院中去写她的日记。但本书只有首部还存留着。
另一组短篇故事,在艺术上是更完满的作品。
《傻瓜阿列克谢》可以归入美丽的通俗故事类,事情是讲一个质直朴讷的人,永远被牺牲,永远甜蜜地感到满足,以至于死。——《舞会之后》(一九○三年八月二十日)是:一个老人讲他曾如何地爱一个青年女郎,如何地突然不爱她,因为他看见女子的父亲,一个当大佐的军官,鞭笞他的兵士之故。这是完满之作,先是少年时代的回忆,美丽动人,接着是十分激动的真切的描写。——《梦中所见》(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是:一个亲王为了他所钟爱的女儿,任人诱惑逃出家庭,而不能宽恕她。但他一看见她时,却是他立到去请求她的宽耍然而(在此可见托尔斯泰的温情与理想主义从来没有枯竭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不能克制自己见了女儿的私生子所生的厌恶之情。——《霍登卡》是极短的短篇,叙述一八九三年时,一个年轻的俄国公主,想加入莫斯科的一个平民节庆,突然被人众拥挤得大为狼狈,被人在脚下践踏,人家以为她是死了,一个工人,亦是被人挤得不堪的人,救醒了她。一霎间,友爱的情操把两人联合了。以后他们分别了,从此不复相见。
局面伟大,开始便似一部史诗式</a>的长篇小说的,有《哈吉·穆拉特》(一九○二年十二月),叙述一八五一年高加索战争时的杂事。托尔斯泰写道,“其中一部分是我亲历的”。在写本书的时候,托尔斯泰正在最能把握他的艺术能力的阶段。视觉(眼睛的与心灵的)是非常完满。但可怪的是人家对于故事并不真正感到兴趣。因为读者觉得托尔斯泰亦并不对此故事真有什么兴趣。在故事中显现的每个人物,正好获得他恰当的同情;而作者对于每个人物,即是在我们眼前显露一下并不有何长久的动作的,亦给他一个完满的肖像描写。但为了要爱全体,他终于没有什么偏爱。他写这作品,似乎并无内心的需要,而只是为了肉体的需求。如别人需要舒展他的肌肉一般,他需要使用他的智的机能。他需要创作,他便创作了。别的具有个人气质的作品,往往达到了悲怆的境界。自传式的作品即属此类,如《一个疯人的日记》(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日),追写一八六九年托尔斯泰精神困乱时最初几夜的恐怖。参看前文中论</a>《安娜·卡列尼娜》章。又如《魔鬼》(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十九日),这部最后的最长的短篇小说,好几部分含有一切最优的特点,不幸它的结局极无聊。一个乡下的地主,和他的农人的一个女儿有了关系,却另外结了婚,和乡女离开了。(因为他是诚实的,他又爱他的年轻的妻子。)但这乡女“留在他的血液里”,他见了她不能不生占有她的思念。她追寻他。她终于重新和他结合;他感到自己不复能离开她:他自杀了。书中各个人物的肖像——如男子是一个善良的,懦弱的,壮实的,短视的,聪明的,真诚的,勤奋的,烦闷的人,——他的年轻的妻子是传奇式的,多情的,——美丽的健全的乡女,热烈而不知贞操的,——都是杰作。可惜托尔斯泰在他的小说的终局放入在实事中没有的道德思想:因为作者实在有过同类的艳史。
五幕剧《黑暗中的光明》,确表现了艺术方面的弱点。但当我们知道了托尔斯泰暮年时的悲剧时,这部在别的人名下隐藏着托尔斯泰及其家人的作品将何等动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萨林特泽夫和《我们应当做什么?》的作者到了具有同样信心的地步,他试着要把它实行。但这于他是绝端不可能。他的妻子的哭泣(真诚的呢还是假装的?)阻止他离开他的家族。他留在家中,如穷人般过活,作着木工。他的夫人与儿女继续着奢侈的享用与豪华的宴会。虽然他绝对没有参加,人家却指摘他是虚伪。然而,由于他的精神的影响,由于他的人格的光辉,他在周围造成了不少信徒——与不幸者。一个教堂司祭,信服了他的主义,放弃了他的职位。一个世家子弟为了人的主义而拒绝军役,以致被罚入纠正纪律的队伍中。而这可怜的托尔斯泰的化身,萨林特泽夫为怀疑所苦。他是不是犯了错误?他是否无谓地陷别人于痛苦或死地?末了,他对于他的悲苦的解决,惟有让那为他无意中置于绝路的青年的母亲杀死。
在另一短篇《无所谓罪人》(一九一○年九月)中,我们还可找到托尔斯泰最后几年的生活,同样是一个因了无可自拔的境遇而受苦的人的忏悔录。在闲豫的富人之前,有被压迫的穷人:可是他们双方都不觉察这种社会状态的可怕与不合理。
两部剧本具有真实的价值:一是农村小剧,攻击酒精的为害的:《一切品性之所从来》(很可能是一九一○年作)。人物的个性极强:他们的典型的体格,他们的言语的可笑,都是描绘逼真。那个在末了宽恕他的窃贼的乡人,在他无意识的伟大与天真的自尊心上,是又高尚又滑稽的。——第二部却另有一种重要,是十二景的剧本,名:《活尸》。它表露为社会荒谬的现象所压迫着的善良而懦弱之士。剧中的主人翁费佳为了自己的善性与道德情操而断送了一生,他的这些情操隐藏在放浪不羁的生活之下:他为了人类的卑下与对于自己的蔑视而痛苦到不堪忍受;但他无力反抗。他有一个妻子,爱他,秉性善良,安分守己,极有理性,但“缺少这使苹果汁发沫的一颗小小的葡萄”,缺少这令人遗忘一切的“在生活中的跳跃”。而他正需要遗忘。“我们都处于我们的环境中,”他说,“我们前面有三条途径,只有三条。做一个公务员,挣得钱来加增你生活的卑劣。这使我厌恶;也许是我不能这样做……第二条路,是和这卑下奋斗:这必得是一个英雄,我却不是。剩下第三条:忘记自己,喝酒,玩,唱歌;这是我所选择的路,你们看这条路已引我到什么地步……”《活尸》第五幕第一常在另一段中:“我怎样会陷于绝境的呢?第一是酒。并非我感到喝酒的乐趣。但我永远怀着这种情操:在我周围的一切都不应当的,我为此羞耻……至于要成为贵族的领袖,或银行的行长,这是那么可耻,那么可耻!我所搁置不论的,是那些道德的与宗教的作用占了首位的作品,在此,作品的自由的生命被阻抑了,虽然这于托尔斯泰心理上的清明状态并无损害:《伪票》:长篇的叙述,差不多是一部长篇小说,它要表现世界上一切行为——不论是善是恶——的连锁。两个中学生犯了一桩伪票罪,由此发现出许多的罪恶,愈来愈可怕,——直到由一个被害的可怜的女人的圣洁的退让,对于凶手发生了影响,更由这凶手一步一步追溯到造成罪恶的最初的人犯。题材是壮丽无比,简直近于史诗一般的题材,作品可以达到古代悲剧中那种定命的伟大。但本书的叙述太冗长了,太琐碎了,没有宏伟的气概;而且虽然每个人物都有特点,他们全体是类似的。
《儿童的智慧》是儿童之间的一组语录,(共有二十一条对白,)题材的范围极广,涉及宗教、艺术、科学、教育、国家等等。辞藻固然极为丰富;但那种方法令人厌倦,同样的意见已经重复说过多少次!
《年轻的俄皇》幻想着他不由自主地所给予人的痛苦,是集子中最弱的一篇作品。
末了,我只列举若干断片的东西:《两个巡礼者》;《祭司瓦西里》;《谁为凶手?》;等等。在这些作品的大体上言,我们很感到托尔斯泰直到逝世为止,一直保有他的智的精力。这种精神上的健康,有他的朋友切尔特科夫与他最后病倒时的医生的叙述为证。差不多直到最后,他每天继续写或读出他的日记令人笔录。当他陈述</a>他的社会思想的时候,他显得是徒托空言;但每当他在一件行为,一个生人之前,他的人道主义的幻想消失之时,便只有一副如鹰目般的目光,一下子便参透你的衷心。他从没有丧失这清明境界。我认为他在艺术上惟一的贫弱,是在于热情方面。除了极短暂的时间以外,我们有一种印象,似乎艺术之于托尔斯泰不复是他生命的要素;它是一种必须的消遣,或者是行动的工具。但是他的真正的目的却是行动而非艺术。当他任令这热情的幻想把他激动时,他似乎感到羞惭;他斩钉截铁地结束了,或如《费奥多尔·库兹米奇老人的日记》般,他完全放弃作品,因为它颇有把他重行和艺术结合的危险……正在创造力丰富的时候,他竟为了这创造力而痛苦,终于把它为了上帝而牺牲,这不能不算是一个艺术家的独一无二的例子。
托尔斯泰在亚洲的影响
一九一三年四月
在本书最初几版刊行的时候,我们还不能度量托尔斯泰的思想在世界上的影响。种子还埋在泥土中。应当等待夏天。
今日,秋收已毕。从托尔斯泰身上长出整个的支裔。他的言语见诸行动。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先驱者圣约翰之后,接踵而来的有印度的救主——圣雄甘地。
人类史上毕竟不乏令人叹赏的事迹,伟大的思想努力虽然表面上是归于消灭了,但它的原素毫未丧失,而种种回响与反应的推移形成了一条长流不尽的潮流,灌溉土地使其肥沃。
一八四七,年轻的托尔斯泰十九岁,卧病在卡赞医院,邻近的病床上,有一个喇嘛僧,面部被强盗刺伤很重,托尔斯泰从他那里第一次获得无抵抗主义的启示,为他将来在一生最后的三十年中奉为圭臬,锲而不舍的。
六十二年之后,一九○九年,年轻的印度人甘地,从垂死的托尔斯泰手中受到这圣洁的光明,为俄罗斯的老使徒把他的爱情与痛苦来培养成的;他把这光明放出鲜明的火焰,照射着印度:它的万丈光芒更遍映于全球各部。
但在涉及甘地与托尔斯泰关系以前,我们愿将托尔斯泰与亚洲的关系大体上说一个梗概;没有这篇论文,一部托尔斯泰传在今日将成为残缺之作。因为托尔斯泰对于欧洲的行动,也许在历史上将较对于亚洲的行动更为重要。他是第一个思想上的“大道”,自东至西,结合古老的大陆上的一切的分子。如今,东西两方的巡礼者,都在这“大道上”来来往往。
此刻我们已具有一切为认识本题所必需的方法:因为托尔斯泰的虔诚的信徒,保尔·比鲁科夫把所有的材料都搜集在《托尔斯泰与东方》一书中。《托尔斯泰与东方:有关托尔斯泰与东方宗教代表人物关系的通信及其他文件》,一九二五年。
东方永远吸引着他。极年轻的时候,在卡赞当大学生,他便选了东方语言科中的阿拉伯-土耳其语言组。在高加索从军的几年中,他和回教文化有过年久的接触,使他获有深刻的印象。一八七○年后,在他所编的《初级学校读本》中,发现不少阿拉伯与印度的童话。他患着宗教苦闷时,《圣经》已不能满足他;他开始参考东方的宗教。他对于此方面的书籍浏览极多。比鲁科夫在他的书末,把托尔斯泰浏览与参考的关于东方的书籍作了一张表。不久,他即有把他的读物介绍给欧洲的思念,《圣贤思想》集便是这个思想的结晶,其中包括着圣经,佛,老子,克里希纳的言论。他早就相信人类一切的宗教都建筑于同一个单位之上。
但他所寻求的,尤其是和亚洲人士的直接的关系。在他一生最后十年中,亚斯纳亚与东方各国间的通信是非常密切的。
在亚洲各国中,他感到在思想上与他最接近的是中国。但中国思想却最少表白出来。一八八四年时,他已研究孔子与老子;后者尤为他在古代圣贤中所最爱戴。似乎一部分中国人也承认这类似性。往中国旅行的一个俄国人,于一九二二年时说中国的无政府主义充满了托氏的思想,而他们的共同的先驱者却是老子。但托尔斯泰一直要等一九○五年方能和老子的国人交换第一次通讯,而且似乎他的中国通信者只有两人。当然他们都是出众的人物。一个是学者TsienHuangtung-’,此人不知何指。一个是大文豪辜鸿铭</a>,他的名字在欧洲是很熟知的,北京大学教授,革命后亡命日本。最近斯托克书店出版了他的《中国民族的精神》的法译本。(一九二七年)在他与这两位中国的优秀之士的通信中,尤其在他致辜鸿铭的长信中,托尔斯泰表示他对于中国民族所感到的爱恋与钦佩。近年来中国人以高贵的温厚态度去忍受欧洲各国对他们所施的暴行这事实尤其加强了托尔斯泰的情操。他鼓励中国坚持它的这种清明的忍耐,预言它必能获得最后的胜利。中国割让给俄国的旅顺这一个例子,(这件事情使俄国在日俄战争中付了极大的代价,)肯定了德国之于胶州湾,英国之于威海卫,必将归于同样的结局。那些盗贼终于要在他们中间互盗。——但当托尔斯泰知道不久以来,暴力与战争的思想,在中国人心中亦觉醒起来时,不禁表示惶虑,他坚求他们要抗拒这种思想。如果他们亦为这种传染病征服了,那么必将临着空前的大劫,不独是在“西方最犷野最愚昧的代表者德皇”所恐怖的黄祸这意义上,而尤在人类至高的福利这观点上。因为,古老的中国一旦消灭之后,它的真正的,大众的,和平的,勤勉的,实用的智慧,本应当从中国渐渐地展布到全人类的智慧,必将随之俱灭。托尔斯泰相信必有一日,人类生活将完全改变;而他深信在这递嬗中,中国将在东方各民族之首,居于最重要的地位。亚洲的任务在于向世界上其余的人类指示一条导向真正的自由的大路,这条路,托尔斯泰说,即是“道”。他尤其希望中国不要依了西方的方案与榜样而改革,——即不要把立宪制度代替它的君主政治,不要建设国家军队与大工业!它得把欧洲作为前车之鉴,那种地狱一般残酷的现状,那些可怜的无产者,那种阶级斗争,无穷尽的军备竞争,他们的殖民地侵夺政策,——整个文明的破产,欧洲是一个先例,——是的!在扎尔斯泰的忠告之后,我们试观今日中国所做的事;第一他的博学的通讯者,辜鸿铭,似乎并未如何领悟:因为他的传统主义是很狭隘的,他所提出的补救现代世界狂热的万能药,只是对于由过去造成的法统,加以绝对忠诚的拥护。在致辜鸿铭书中,托尔斯泰猛烈地批评中国的传统教训,服从君主这信念:他认为这和强力是神明的权利一语同样无根据。——但我们不应当以表面的波涛来判断无边的大海。虽然那些旋起旋灭的党争与革命,不能令人想到托尔斯泰的思想,与中国圣贤的数千年的传统如何一致,然而谁能说中国民族竟不是与托尔斯泰的思想十分接近呢?
日本人,由于他的热狂的生命力,由于他对于世界上一切新事物的饥渴的好奇心,和中国人正相反,他是在全亚洲和托尔斯泰发生关系最早的民族(约于一八九○年左右)。托尔斯泰对之却取着猜疑的态度,他提防他们的国家主义与好战天性的执着,尤其猜疑他们那么柔顺地容纳欧洲文明,而且立刻学全了这种文明的害处。我们不能说他的猜疑是全无根据:因为他和他们的相当密切的通讯使他遭了好几次暗算。如年轻的JokaiDidaitschoolu,-日报主笔,自称为他的信徒,同时又自命为把他的主义与爱国情操联合一致的折衷派,在一九○四年日俄战争爆发时,他竟公然指摘托尔斯泰。更令人失望的是那个青年田村,最初读了托尔斯泰的一篇关于日俄战争的文字,这篇论文载于一九○○年六月《泰晤士报》;田村于十二月中在东京读到它。而感动得下泪,全身颤抖着,大声疾呼地喊说“托尔斯泰是今世惟一的先知者”,几星期之后,当日本海军在对马岛击破了俄国舰队时,一下子卷入爱国狂的漩涡,终于写了一部攻击托尔斯泰的无聊的书。
更为坚实更为真诚的——但与托氏真正的思想距离很远的——是这些日本的社会民主党,反对战争的,英雄的奋斗者,阿部畏三,《平民报》经理。在托尔斯泰的复信寄到之前,他们已下狱,报纸也被封了。一九○四年九月致书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在复书中感谢他们的盛意,但表示他痛恶战争,同时亦痛恶社会主义。这复信的内容,我在前文中已引述过一段。
可是无论如何,托尔斯泰的精神已深入日本,把它彻底垦殖了。一九○八年,正值他八秩诞辰,他的俄国友人向全世界托尔斯泰的朋友征文,预备印行一部纪念册,加藤寄去一篇颇有意义的论文,指明托尔斯泰给予日本的影响。他的宗教作品,大部分在日本都有译本;这些作品据加藤说在一九○二——一九○三年间,产生了一种精神革命,不独日本的基督徒为然,即是日本的佛教徒亦莫不如此;且由此发生了佛教刷新的运动。宗教素来是一种已成法统,是外界的律令。那时起它才具有内心的性质。“宗教意识”从此成为一个时髦名辞。当然,这“自我”的觉醒并非是全无危险的。它在许多情形中可以引人到达和牺牲与博爱精神全然相反的终局,——如引人入于自私的享乐,麻木,绝望,甚至自杀:这易于震动的民族,在他热情的狂乱之中,往往把一切主义推之极端。但在西京附近,好几个托尔斯泰研究者的团体,竟这样地形成了,他们耕田度日,并宣扬博爱的教义。一九○六年十月三日,德富写信给他道:“你不是孤独的,大师,你可自慰了!你在此有许多思想上的孩子……”以一般情形而言,可说日本的心灵生活,一部分深深地受托尔斯泰的人格的感应。即在今日,日本还有一个“托尔斯泰社”发行一种每期七十面的颇有意义而浸淫甚深的月刊。TolstoiKenkyu(意为托尔斯泰研究)。
这些日本信徒中最可爱的模范,是年轻的德富健次郎,他亦参加一九○八年的祝寿文集,一九○六年初,他自东京写了一封热烈的信致托尔斯泰,托尔斯泰立刻答复了他。但德富健次郎等不得收到复信,便搭了最近期出口的船去访他。他不懂一句俄文,连英文也懂得极少。七月中他到了亚斯纳亚,住了五天,托尔斯泰以父辈的慈爱接待他,他回到日本,这一星期的回忆与老人的光辉四射的微笑,使他终身不能忘怀。
他在一九○八年的祝寿文中提起此事,他的单纯洁白的心倾诉着:“在别后七百三十日与距离一万里的雾氛中间,我还依稀看到他的微笑。”
“现在我和妻和犬生活在小小的乡间,在一座简陋的房屋中。我种着蔬菜,刈着滋生不已的败草。我的精力与我的光阴完全消磨在刈草,刈草,刈草,……也许这是我的思想的本质使然,也许是这困阢的时代使然。但我很幸福……只是个人在这情境中只能提笔弄文,亦是太可怜了!俄罗斯帝国的回教徒共有二百万人,故托尔斯泰在他俄国人的地位上,颇有认识他们的机会。而他们在他的通信中亦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但在一九○一年前,这种通信尚属少见。是年春天,托尔斯泰的被除教籍与致神圣宗教会议书感服了他们。卓越的坚决的言辞对于回教徒们不啻是古犹太先知爱里升天时的嘱言。俄罗斯的巴什基尔人,印度的回教僧侣,君士坦丁堡的回教徒写信给他,说他们读到他斥责整个基督教的宣言,使他们“快乐至于流泪”;他们祝贺他从“三位一体的黑暗的信仰”中解脱出来。他们称他为他们的“弟兄”,竭力使他改宗。一个印度回教僧,竟天真地告诉他说一个新的救世主(名叫哈兹拉特·米尔扎·古拉姆·阿赫迈德)方在克什米尔觅得耶稣的坟墓,打破了基督教中“复活”的谎言;他并且寄给他一张所谓耶稣墓的照相,和这所谓新救世主的肖像。
托尔斯泰对于这些奇特的友谊,怎样地报以可爱的镇静,几乎没有讥讽(或悲哀)的表示,这是我们难以想像的。不曾看到托尔斯泰在这些论辩中所取的态度的人,不能知道他刚愎的天性,涵养到如何绝端温和的地步。他从来不放弃他的殷勤的情意与好意的镇静。倒是那些与他通讯的回教徒愤愤然斥他为“中古时代的基督教偏见的余孽”。阿芬迪阿尔·沃伊索夫在君士坦丁堡。或是那个因为托尔斯泰不承认他的新的回教救主,以种种说话威吓他,说这位圣人将把受着真理的光辉的人分作三类:“……有些人靠了他们自己的理智而受到的。有些人由于有形的信号与奇迹而受到的。第三种人是由于剑的力量而受到的。(例如法老,摩西逼得要使他喝尽了红海的水方能使他信仰上帝。)因为上帝所遣的先知者应当教导全人类……”一九○三年七月二十二日穆罕默德·萨迪克书。
托尔斯泰从不以斗争的态度对付他的含有挑战性的通讯者。他的高贵的原则是无论何人,受了真理,永远不可把各种宗教的不同与缺点作准,而是应当注意沟通各种宗教与造成宗教的价值的特点。——“我对于一切宗教,努力抱着这种态度,尤其是对于回教。”一九○八年六月十日埃尔基巴热夫书。——他对于那个暴怒的回教僧,只答道:“一个具有真正宗教情操的人的责任,在于以身作则,实践道德。”我们所需要的尽在于此。一九○三年八月二十日致穆罕默德·萨迪克书。他佩服穆罕默德,他的若干言论使他感服。托尔斯泰极佩服穆罕默德关于贫穷的祈祷:“吾主,使我在贫穷中生存,在贫穷中死去!”但穆罕默德只是一个人,如基督一样。欲使穆罕默德主义与基督主义成为一种正当的宗教,必须放弃对于一个人或一部书的盲目的信仰;只要他们容纳一切与全部人类的良心与理智符合的东西。——即在包容他的思想的适当的形式中,托尔斯泰也永远留神着不拂逆他的对手的信仰:“如果我得罪你,那么请你原谅我。我们不能说一半的真理,应当说全部,或者完全不说。”一九○二年十一月十一日致阿芬迪阿尔·沃伊索大书。
他的丝毫不能说服他的质问者。自是毋容提及的事。
至少,他遇到别的回教徒,明白的,自由的,和他表示完满的同情:——第一流中有著名的宗教改革者,埃及的大教士穆罕默德·阿卜杜勒,一九○四年四月八日从开罗写信给他,祝贺他的被除教籍:因为这是贤圣之士的神明的报酬。他说托尔斯泰的光辉温暖了聚合了一切真理的探求者,他们的心永远期待着他的作品。托尔斯泰诚恳地答复了他。——他又受到驻君士坦丁堡波斯大使米尔扎·里扎·钱亲王(一九○一年海牙和平会议波斯首席代表)的敬礼。但他尤其受着巴布主义运动的吸引,他常和这派人物通声气。其中如神秘的加布里埃勒·塞西于一九○一年自埃及致书于他,这是一个阿拉伯人,改信了基督教以后又转入波斯的巴布主义。塞西向托尔斯泰陈述他的主张。托尔斯泰答言(一九○一年八月十日)“长久以来巴布主义已使他感到兴趣,关于本问题的书籍,他已读过不少”;他对于它的神秘的根据及其理论认为毫无重要,但他相信在东方可以成为重要的道德律:“巴布主义迟早将和基督教的无政府主义融和。”他曾写信给一个寄给他一部巴布主义书的俄国人,说他确信“从现在各种教派——婆罗门教,佛教,犹太教,基督教——中产生的一切合理化的宗教箴规必能获得胜利”。他看到它们全体的倾向是“会合到普遍地合于人间性的惟一的宗教”方面去。——他得悉巴布主义流入俄国感染了卡赞地方的鞑靼人,大为喜悦,他邀请他们的领袖沃伊索夫到他家里和他谈了很久,这件事故有古谢夫的记载(一九○九年二月)可考。
一九○八年底祝寿文集中,一个加尔各答地方的法学家,名叫阿卜杜拉-阿勒-边蒙-苏赫拉瓦尔迪,代表了回教国,作了一篇称颂备至的纪念文。他称他为尤吉,此系印度的苦修士。他承认他的无抵抗主义并不与穆罕默德的主义相抵触;但“应当如托尔斯泰读《圣经》一般,在真理的光辉中而非在迷信的云雾中读《可兰经》”。他称颂托尔斯泰之不为超人,而是大家的兄弟,不是西方或东方的光明,而是神的光明,大众的光明。随后他预言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与“印度圣哲的教训混合之后,或能为我们这时代产生出若干新的救世主”。
这确是在印度出现了托尔斯泰所预告的活动的人格。
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印度是在完全警醒的状态中。除了一部分博学之士——他们是不以向大众传布他们的学问为急务的,他们只醉心于他们的语言学中,自以为与众隔绝,除了极少的例外,如马克斯·缪勒那大思想家,心地宏伟的人。——以外,欧洲尚未认识这种状态,它亦毫没想到在一八三○年发端的印度民族心魂在一九○○年竟有如此庄严伟大的开展。这是一切在精神领域中突然发生的繁荣。在艺术上,科学上,思想上,无处不显出这灿烂的光华。只要一个泰戈尔的名字,便在他的光荣的星座下,照耀着全世界。差不多在同时,吠檀多派教义受过雅利安社(一八七五)达耶难陀·娑罗室伐底辈的改革,盖沙布·钱德尔·森并把梵社作为一种社会改革的工具,藉为调和基督教思想与东方思想的出发点。但印度的宗教界上,尤其照耀着两颗光芒万丈的巨星,突然显现的——或如印度的说法,是隔了数世纪而重新显现的——两件思想界的奇迹:一个是罗摩克里希纳(一八三六——一八八六),在他的热爱中抓住了一切神明的形体,一个是他的信徒辨喜(一八六三——一九○二),比他的宗师尤为强毅,对于他的疲惫已久的民众唤醒了那个行动的神,GitaD的神。
托尔斯泰的广博的知识自然知道他们。他读过达耶难陀的论文。一八九六年始,他已醉心辨喜的作品,体味罗摩克里希纳的语录。辨喜于一九○○年漫游欧洲的时候没有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去,真是人类的大不幸。作者对于这两个欧亚二洲的伟大的宗教心魂没有尽联合之责,认为是一件无可补赎的憾事。
如印度的斯瓦米一样,托尔斯泰受过“爱之主”克利希纳的熏陶,且在印度不少人敬礼他如同一个“圣者”,如一个再生的古哲人。《新改革》杂志的经理戈帕尔·切蒂在印度是一个崇奉托尔斯泰思想的人,他在一九○八年的祝寿文集中把托氏和出家的王子释迦牟尼相比;且说如果托尔斯泰生于印度,他定能被视为一个Avatara(毗湿奴的化身),一个PuBrusha(宇宙心魂的化身),一个斯里-克里希纳。
但是历史的无可移易的潮流已把托尔斯泰从苦修士对于神的梦想中转移到辨喜,或甘地的伟大的行动中了。
命运的奇特的迂回!第一个导引托尔斯泰到这方面去,而以后又成为印度圣雄的左右手的人,这时候当和去大马士革以前的圣保罗一般,是反对托氏思想最猛烈的一员,他是达斯,达斯最近已经去世。他成为甘地的好友,印度和平抵抗运动的首领。我们能否假想是托尔斯泰的呼声,把他引入他的真正的使命?——一九○八年终,达斯处在革命的立场上。他写信给托尔斯泰,毫不隐蔽他的强项的信心;他公然指摘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可是他向他要求为他的报纸《自由印度斯坦》作同情的表示。托尔斯泰答了一封长信给他,差不多是一篇论文,在《致一个印度人书》(一九○八年二十月十四日)的题目下,散布于全世界。他坚决地宣传他的无抵抗主义与博爱主义,每一部分都引用克里希纳的言论作为他的论证。他对于科学的新迷信和对于古代的宗教迷信同样痛加抨击。他责备印度人,不应当否认他古代的智慧而去承袭西方的错误。
“我们可以希望,”他说,“在这佛教与孔子主义的广大的世界内,这新的科学偏见将无立足之地,而中国人,日本人,印度人,彻悟了承认暴力的宗教谎言之后,立刻可具有爱的律令的概念,适合于人类的,为东方的大师以那么雄伟的力宣示于世界的。但科学的迷信代替了宗教迷信来慢慢地侵吞东方诸民族了,它已征服日本,为它摆布着最不幸的前途。在中国,在印度,一般自命为民众领袖的人全受了科学迷信的魅惑。你在你的报纸上提出你所认为应当指导印度的动向的基本原则如下:“抵抗暴力不单是合理的,且是必需的;不抵抗既无补于自私主义亦有害于利他主义。”
“……什么!你,宗教情绪最深刻的民族的一员,竟相信了你的科学教育而敢把你的民族自远古以来即已主张的爱的律令,遽行弃绝么?暴力的首领,真理的敌人,最初是神学的囚犯,继而是科学的奴隶,——你的欧罗巴老师,感应给你那些荒谬的言论,你竟反复地说个不厌吗?
“你说英国人的制服印度,是因为印度不以武力来抵抗暴行?——但这完全是相反!英国人所以制服印度人,正因为印度人曾承认而现在还承认武力是他们的社会组织的基本原则之故;依了这个原则,他们服从他们各邦的君主;依了这个原则,他们向这些君主,向欧洲人,向英国人争斗……一个商务公司——三万人,而且是最无用的人——竟制服了二千万人的一个民族!把这个情形说给一个毫无成见的人听罢!他将不能懂得这些说话的意义……依数字而论,制服印度人的不是英国人而是印度人自己,这论断岂非是很明白确切的么?……“印度人所以被暴力所制服,即因为他们就生存于暴力之中,现在还是依了暴力生活而不认识切合人类的永恒的爱的律令。
“凡是追寻他的所有物而不知他已占有的人,是愚昧而值得怜悯的!是的,不认识包围着他们的,所给予他们的爱的福利的人是愚昧而可怜的!(克里希纳言)“人只要度着与爱的律令协和的生活,这是切合他的良心而含有无抵抗与不参加暴力的原则的。那么,不独一百人不能制服数百万人,即使数百万人也不能制服一个人。不要抵抗恶,不参加恶,不加入行政司法,纳税,尤其是军队!一段克里希纳名言的申引,结束了这俄国教导印度的无抵抗主义宣道:“孩子们,把你们被蒙蔽的目光望着更高远之处罢,一个新的世界,充满着欢乐与爱的世界将在你们面前显现,一个理智的世界,为‘我的智慧’所创造的,惟一的实在的世界。那么,你们会认识爱对于你们的赐与,爱向你们提出的条件。”
托尔斯泰此书落到一个年轻的印度人手里,他在南非洲约翰内斯堡地方当律师。他名叫甘地。他被这封书大大地感动了。一九○九年终,他致书托尔斯泰。他告诉他,十年以来,他在托尔斯泰的宗教精神中所作的奋斗。他请求他允许他把他的致达斯书译成印度文。
托尔斯泰对于他的“温和与强暴之战,谦卑与博爱和骄傲与暴力之战”表示祝福。他读到了《印度自治》的英文本,为甘地寄给他的;他立刻领悟这种宗教的与社会的经验的价值:“你所讨论的,和平抵抗这问题,具有最高的价值,不独对于印度,且对于全人类亦是如此。”他读了约瑟夫·多克著的甘地传,为之神往。虽然病着,他还是写了几行动人的言辞寄给他(一九一○年五月八日),当他病愈时,一九一○年九月七日,在科特谢特——他出家逃亡以至病殁前一个月,——他又写给他一封长信,这封信是那么重要,虽然冗长,我决意把它差不多全部附录在本文后面。它是,它将是,在未来人士的眼中,是无抵抗主义的经典,托尔斯泰思想上的遗嘱。南非洲的印度人于一九一四年在《印度评论》金刊上发表了,那是一册研究南非洲和平抵抗运动的杂志。它的成功同时亦是无抵抗政策的首次胜利。
同时,欧罗巴大战爆发了,互相屠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特的对照。
但当暴风雨过去,野蛮的骚扰渐渐地平息时,在废墟残迹之外,人们听到甘地的精纯坚决的呼声,如一头云雀一般。这声音,在一个更响亮更和谐的音调上,重新说出了托尔斯泰的名言,表明新时代人类希望的颂曲。
致甘地书
一九二七年五月致南非洲约翰内斯堡,德兰士瓦省,M..
甘地:K
我接到你的《印度评论》报,读悉关于绝对无抵抗主义的论见,不胜欣慰。我不禁要表示我的读后感。
我阅世愈久,——尤其在此刻我明白感到日近死亡的时候——我愈需要表白我心中最强烈的感触,我认为重要无比的东西:这是说无抵抗主义,实在只是爱的法则的教训,尚未被骗人的诠释所变形的学说。爱,或者以别的名辞来沟通人类心魂的渴望,是人生的惟一的、最高的法则。……这是每个人知道,在心底里感到的。(在儿童心中尤其明显。)他只要没有受世俗思想的谎言所蒙蔽,他便会知道这点。
这条法则曾被人间一切圣哲之士宣扬过:印度人,中国人,希伯莱人,希腊人,罗马人。基督尤其把它表白得明显,他以确切的辞句说这条法则包括一切法则与一切先知者。而且,基督预料到这条法则有被变形的可能,故他特别暴露那种危险,说那些生活在物质的利益中的人要改变它的性质。所谓危险者,是那些人自以为应以暴力来保</a>护他们的利益,或如他们的说法,以暴力来夺回被人以暴力夺去的一切。基督知道(好似一切有理性的人所知道的一般)暴力的运用,与人生最高的法则,爱,是不相容的。他知道只要在一种情境中容受了暴力,这法则便全盘摧毁了。全部的基督教文明,在表面上虽然似乎非常灿烂,其实它时常在推进这种显而易见的、奇特的矛盾与误会,有时是故意的,但多半是无意识的。
实际上,只要武力抵抗被容受,爱的法则便没有价值而且也不能有价值了。如果爱的法则没有价值,那么除了强权之外,任何法则都无价值了。十九个世纪以来的基督教即是如此。而且,在一切时间内,人类常把力作为主持社会组织的原则。基督教国家与别的国家中间的异点便是在基督教中,爱的法则是表白得很明显确切的,为任何宗教所不及;而基督徒们虽然把暴力的运用认为是合法的,把他们的生活建立于暴力之上,但他们仍旧庄严地接受这法则。因此,基督教民族的生活是他们的信仰与生活基础之间的矛盾,是应当成为行动的法则的爱,与在种种形式下的暴力之间的矛盾。(所谓暴力的种种形式是:政府,法院,军队,被认为必需而受人拥护的机关。)这矛盾随了内生活的开展而增强,在最近以来达到了顶点。
今日,问题是这样:是或否;应当选择其一!或者我们否定一切宗教的与道德的教训而在立身处世之中任令强权支使我们。或者把一切强迫的纳税,司法与警务权,尤其是军队,加以摧毁。
本年春天,莫斯科某女校举行宗教试验,那时除了宗教科教员之外,还有主教也亲自参与;他们考问女学生,关于十诫的问题,尤皆是第五诫:“戒杀!”当学生的答语正确的时候,主教往往追问另外一句:“依了上帝的律令,是否在无论何种情形下永远禁止杀戮?”可怜的女郎为教员们预先教唆好了的,应当答道:“不,不永远如此。因为在战争与死刑中,杀戮是允许的。”——但其中一个不幸的女郎(这是由一个在场目睹的证人讲给我听的)听到这照例的问句“杀人永远是一件罪恶么?”之后,红着脸,感动着,下了决心,答道:“永远是的!”对于主教的一切诡辩,年轻的女郎毫不动心地回答,说在无论何种情形中,杀戮是永远禁止的,而这在《旧约》中已经如此:至于基督,他不独禁止杀戮,并且禁止加害他的邻人。虽然主教是那么庄严,那么善于说辞,他终竟辞穷,为少女战败了。
是的,我们尽可在我们的报纸上唠叨着谈航空进步,外交阴谋,俱乐部,新发现,和自称为艺术品等等的问题,而对于这少女所说的缄口不言!但我们决不能就此阻塞了思想,因为一切基督徒如这女郎一样地感觉到,虽然感觉的程度或有明晦之别。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救世军,日有增加的罪案,失业,富人们的穷奢极侈天天在膨胀,穷人们的可怕的灾祸,惊人地增多的自杀事件,这一切情形证明了内心的矛盾,应当解决而将会解决的矛盾。承认爱的法则,排斥一切暴力的运用。这是近似的解决方法。因此,你在德兰士瓦的活动,于你似乎显得限于世界的一隅,而实在是处于我们的利益的中心;它是今日世界上最重要的活动之一;不独是基督教民族,世界上一切的民族都将参预。
在俄罗斯,也有同样的运动在迅速地发展,拒绝军役的事件一年一年的增加,这个消息定会使你快慰。虽然你们的无抵抗主义者与我们的拒绝军役者的数目是那么少,他们毕竟可以说:‘神和我们一起,而神是比人更强。”
在基督教信仰的宣传中,即在人们教给我们的变形的基督教义形式中,即在同时相信战时屠杀的军备与军队是必须的情形中,也存在着一种那么剧烈的矛盾,迟早会,很可能是极早地,赤裸裸地表白出来。那么,我们必得或者消灭基督教,——可是没有它,国家的权威是无从维持的,——或者是消灭军队,放弃武力,——这对于国家亦是同样重要的。这矛盾已为一切政府所感到,尤其是你们的不列颠政府与我们的俄罗斯政府;而由于一种保守的思想,他们处罚一切揭破这矛盾的人,比着对于国家的其他的敌人,处置得更严厉。在俄国我们看到这种情形。各国政府明知威胁他们的最严重的危险之由来,他们所极力护卫的亦不止是他们的利益。他们知道他们是为了生或死而奋斗。
列夫·托尔斯泰于一九一○年九月七日于科特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