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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星期日(克莱尔十三岁,亨利四十三岁)
克莱尔:我突然醒了。外面很吵,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听上去像是亨利。我坐起来听了会儿,却只是风声和公鸡的啼叫。可万一真的是亨利呢?我跳下床,跑出去。我没穿鞋子就下了楼,穿过后门,来到草坪上。天很冷,风直往我的睡衣里钻。他在哪儿呢?我停下来四处张望,那边果园里,穿着明亮的橙色狩猎服的爸爸和马克,还有一个男人。他们站着都在看什么东西,听到我的声音后才转过身来,那个男人果然是亨利。亨利和爸爸、马克在一起干吗?我向他们跑去,我的脚被枯草划出很多口子。爸爸快步过来迎上我,“宝贝,”他说,“你这么早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听见有人叫我。”我说。他朝我笑了,他的微笑似乎在说,傻姑娘。于是我又盯着亨利,想看看他如何解释。你刚才喊我干吗,亨利?可他摇头,把手指放在唇上,嘘,克莱尔,什么也别说。他走进果园,我想知道他们究竟在看什么,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爸爸说:“克莱尔,回去睡觉吧,这只是场梦。”他搂住我,和我一起回去。我回头看亨利,他在朝我招手,脸上依旧只是微笑。没事儿,克莱尔,我以后会跟你解释的。(我知道亨利应该不会解释,但他会让我明白的,或者这几天里事情就会自动水落石出。)我朝他招手回礼,再看看我有没有被马克看到,不过马克背对着我们,烦躁不安的,似乎等我赶快走开后,他好和爸爸继续打猎。但亨利在这里干吗呢?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我再次回头,已经看不到亨利了,爸爸说:“快点,克莱尔,回去睡觉吧。”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看上去有些不安。我往回跑,跑到家里,轻轻地上楼,然后坐在床边,浑身颤抖着,我还是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知道事情不妙,非常、非常地不妙。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日,星期一(克莱尔十五岁,亨利三十八岁)
克莱尔:我放学回家时,亨利已在“阅览室”里等着我了。之前我在火炉房隔壁为他准备了一个小间,就在我们自行车库的对面。我让家里人都知道,我喜欢一个人在地下室安静地看书,事实上,我也确实经常去下面消磨时间,所以看上去也没什么不正常。亨利把一张椅子折叠好放在门把手的下面。我敲了四下,他放我进去。他用枕头、椅垫、毯子什么的弄成了一个鸟窝般的东西,就着我的台灯看旧杂志。他穿着爸爸的旧牛仔裤和法兰绒格子衬衫,看上去很疲惫,胡子拉碴的。我为了等他,一早就把后门的锁打开,此刻他已经在里面了。
我把带来的食物放在地上,“我还可以拿些书下来。”
“这些也挺好看的。”他看的是六十年代的《疯狂》杂志,“这对于时间旅行者非常重要,因为有时候得立即说出一些符合实际的话。”他说着,举起一本一九六八年的《世界年鉴》。
我在他身边的毯子堆里坐下来,看看他是否会叫我走开,我看得出他是想这么做的,于是我摊开双手给他看,然后坐在自己的手掌上。他笑了,“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吧。”
“你是从哪一年来的?”
“二一年十月。”
“你看上去真累,”我看得出他是想告诉我为什么他如此的累,后来又决定不说了。“二一年,我们都在忙些什么?”
“很多大事,令人精疲力尽的事情,”亨利开始享用我带给他的烤牛肉三明治。“嗨,这个真好吃。”
“尼尔做的。”
他笑出声来,“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做那些能够抵御狂风的大型雕像,会调配各种颜料,甚至会煮浆果取染料,等等,但怎么就一点不会烧饭做菜呢?真令人惊讶。”
“这是种心理障碍,是种恐惧症。”
“难以理解。”
“我一走进厨房,就会听到一个微小的声音说,‘走开,’于是我就走开了。”
“你平时吃得饱吗?你可真瘦啊!”
我觉得很胖。“我一直都在吃。”我突然有了个很沮丧的念头,“我在二一年会很胖吗?也许那就是你觉得我现在太瘦的原因。”
亨利笑了,可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在我看来,你那时候是有些丰满,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的。”
“哦?”
“丰满点好。对你来说,那样看上去尤其好。”
“谢谢,但我不要。”亨利看着我,有些担心。我继续说:“你知道的,我并没得厌食症,你不必为我担心。”
“其实,那都是因为你妈妈以前老是唠叨你这一点。”
“以前?”
“现在。”
“那为什么你要说以前?”
“不为什么,露西尔一切都很好,别再担心了。”他在说谎。我的胃一阵收缩,双手抱住膝盖,垂下头。
亨利:我都不敢相信我如此严重地说漏了嘴。我轻抚着克莱尔的头发,迫切盼望能回到我的真实时空里,一分钟也好,就足够让我请教那个时候的克莱尔,让我知道面对年仅十五岁的她,该如何谈论她母亲的死。我没有睡觉,只要睡过一会,大脑就会转得快一些,至少可以把谎圆得更巧妙些。可是克莱尔,我认识的最真诚的人,哪怕一丁点的小谎,她都异常敏感。现在惟一补救的办法,或者闭口不言,那会急死她;或者继续说谎,她也绝对不会相信;或者就说真话,她更会惶恐不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影响到母女之间的关系。克莱尔看着我,说:“告诉我。”
克莱尔:亨利看上去一脸的痛苦,说,“我不能,克莱尔。”
“为什么不能?”
“不能提前告诉你还没到来的事情,那会搅乱你的生活。”
“是,可你也不能只说一半啊。”
“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真的惊慌起来。“她自杀了。”这个预感如潮水般涌入我的心头。这一直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不,不,绝对不是。”
我盯着他,亨利看上去只是非常不开心,我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在说谎。假如我能读懂他的想法,生活会多么简单啊!妈妈,哦!妈妈!
亨利:太可怕了。我不能把克莱尔就这么丢下不管。“是卵巢癌。”我轻声说。
“感谢上帝。”她说完,便放声大哭。
一九八七年六月五日,星期五(克莱尔十六岁,亨利三十二岁)
克莱尔:我一整天都在等着亨利。我兴奋极了,昨天我拿到了驾驶执照,爸爸说今晚我可以开那辆菲亚特去参加鲁思的晚会。妈妈一点也不赞成,不过爸爸有话在先,她也不能再改变什么了。晚饭后我听见他们在书房里争论个不停。
“你应该事先问问我——”
“不会怎么样的,露西……”
我带上书,来到草坪上。我躺在草堆里,太阳开始落山,这里格外凉爽,草上满是白色的蛾子。西边树梢上的天空呈现出粉红、橘黄两种色彩,不断加深的蓝色天幕笼罩着我。我正打算回屋拿件毛衣,突然听到草丛中有脚步声。没错,肯定是亨利。他来到空地,坐在那块岩石上。我从草里偷看他,他看上去挺年轻的,也许刚三十出头吧。他穿一身简洁的黑色T恤衫、牛仔裤和一双高帮帆布球鞋,他静静地坐着等待。我一刻也忍不住了,于是一跃而起,吓了他一跳。
“天啊,克莱尔,别让我这怪老头得心脏病啊。”
“你不是怪老头。”
亨利笑了。想到变老,他觉得很有趣吧。
“亲我。”我命令他,他亲了我。
“为什么要我亲你?”他问。
“我拿到驾照了!”
亨利看上去很警觉。“哦,不。我是想说,祝贺你。”
我朝他微笑,他说什么都破坏不了我的情绪,“你嫉妒我了。”
“说实话,我是嫉妒了。我很喜欢开车,可我永远也不能开。”
“怎么会呢?”
“太危险了。”
“胆小鬼!”
“我是说,对其他人来说太危险。想象一下,如果我在开车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呢?汽车一直向前冲,然后就‘嘣’的一声!死了很多人,到处都是血。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在石头上靠近亨利的地方坐下,他却挪开了。我假装没看见,“我今晚要去参加鲁思的聚会,一起去吗?”
他抬起一根眉毛,这通常预示着他要从我没有看过的书中引用一句话,或是对我进行一番说教。出人意料地,这次他却说:“可是克莱尔,这可意味着我会见到你那一群朋友啊。”
“那有什么关系?整天保密太累了。”
“我想想,你十六岁,我现在三十二岁,只比你大一倍。反正谁都看不出来,他们也不会告诉你爸爸妈妈。”
我叹了口气,“我是一定得去的。你来就坐在车上,我不会待很长时间的,然后我们就去别的地方。”
亨利:我们把车停在鲁思家旁边的一个街区外,从这里我能听到音乐声。那是谈话头①谈话头(TalkingHeads),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纽约朋克的四大重要支柱之一,它的曲风糅合了朋克摇滚、克里普芬克曲风、学院派知性主义,以及后来的世界音乐流的元素。的《一生只有一次》,我突然想和克莱尔一起去,但还是觉得不妥。她跳出车外,对我说:“乖乖地待在里面!”好像我是一条不安分的大狗。穿着迷你裙和高跟鞋的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我往车座上一倒,开始等待。
克莱尔:刚踏进门,我就觉得这场聚会完全是个错误。鲁思的父母去旧金山已经一个星期了,她完全有时间打扫收拾的,我很庆幸这不是我的家。鲁思的大哥杰克也请了不少朋友,这样总共有一百多人,而且每个人都醉醺醺的。来参加聚会的男孩比女孩多,我真希望我穿的是裤子和平跟鞋,不过现在已经晚了。我走进厨房,想给自己倒些喝的,身后有人说:“大家快来看看这位‘严禁触摸’的小姐啊!”说完还发出亲吻吮吸的下流声音。我转过身,这个我们称之为“蜥蜴脸”的家伙(因为他满脸都是粉刺)正色迷迷地盯着我,“多漂亮的衣服,克莱尔。”
“谢谢你,可是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蜥蜴脸。”
他跟我进了厨房,“哎呀,这话说得可不好听啊,年轻的女士。毕竟我是想夸你这套漂亮衣服,而你却完全是在侮辱我……”他开始喋喋不休,直到海伦出现,我抓过她当人体盾牌,才逃离了厨房。
“真糟糕,”海伦说,“鲁思在哪?”
鲁思正和劳拉躲在她自己的卧室里,黑暗中,她俩一边抽着大麻,一边欣赏窗外那帮杰克的朋友,他们正在游泳池里裸泳,不一会,我们都坐到窗前呆呆地看起来。
“嗯,”海伦说,“里面有一个,我觉得很不错。”
“哪个?”鲁思问。
“在跳台上的那个。”
“噢!”
“看呀,荣恩在那儿!”劳拉说。
“他就是荣恩?”鲁思咯咯地笑着。
“哇,我猜,脱了金属乐队②金属乐队(Metallica),20世纪80年代活跃在音乐界的一支美国重金属乐队。的T恤和恶心的皮背心,他们谁都会好看些,”海伦说道,“嗨,克莱尔,你今晚真安静。”
“哦,我想有一点吧。”我有气无力地说。
“瞧瞧你自己,”海伦说,“活像根木头,我都为你害羞,你怎么就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她大笑着,“说正经的,克莱尔,你难道不想经历一次么?”
“我不能。”我可怜巴巴地说。
“你当然能。马上去楼下,只要喊一句‘来上我!’保准会有五十多个男生大叫‘我!我!’”
“你不懂。我不想要——不是那个——”
“她想要一个很特别的人。”鲁思说的时候眼睛还是盯着游泳池。
“谁?”海伦问。
我耸了耸肩。
“说吧,克莱尔,说出来吧。”
“算了,”劳拉说,“如果克莱尔实在不想说,她不必现在说。”我紧挨劳拉坐着,把头靠在她肩上。
海伦一下子站起来,“我很快就回来。”
“你去哪里?”
“我带了些香槟和梨汁来调水果鸡尾酒的,却忘在车上了。”她冲出门外。一个长发披肩的高个男人,倒转空翻着跃下了跳水台。
“喔啦啦!”鲁思和劳拉齐声叫好。
亨利:过了很长时间,也许有一个小时了。我吃了半包克莱尔带来的薯片,喝了温热的可乐,还打了会儿盹。她这么久还不回来,我都想自己出去散散步了,况且我也想上个厕所。
我听到有高跟鞋轻轻地向我走来,我探头到窗外,那不是克莱尔,是个身穿红色紧身裙、令人兴奋的金发女孩。我眨巴着眼睛,然后认出那就是克莱尔的朋友海伦·鲍威尔。哦!
她敲了敲我这侧的车门,躬身弯腰,凝视着我。从她的领口能一路看到富士山,我有些发酥。
“嗨,克莱尔的男朋友。我是海伦。”
“你招呼打错了,海伦。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见到你。”她呼出的气息里都是酒精味儿。
“你不打算走出车门来,准确地介绍一下你自己?”
“哦,我坐在里面舒服极了,谢谢你。”
“那样的话,我就进来和你一起坐坐吧。”她毫无预兆地绕过车头,打开门,坐到驾驶位上。
“我想认识你已经很久了。”海伦向我透露。
“‘已经’?为什么?”我迫切盼望克莱尔此刻能出现来救我,不过,如果她真的来了,这场令人着迷的游戏也就得结束了。
海伦往我这边靠过来,幽幽地说:“我能推断出你的存在。我超强的观察能力让我得出结论,当我把其他一切可能性都排除后,无论剩下的多么没有说服力,那也一定就是事实的真相。因此,”海伦停下,释放出一个酒嗝,“对不起,我现在一点也不像个淑女。因此,我得出结论,克莱尔一定有个男朋友,否则她就不会拒绝和那么多相当不错的男生们做爱了,他们可真沮丧啊。然后呢,你就出现在我面前了。哈哈。”
我一直都很喜欢海伦,有点于心不忍,但这次还是得骗她一回。这也解释了后来海伦为什么要在我们的婚礼上和我说那番话,就像我终于把智力拼图的最后一块放进了空当里,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你的推论听上去很有说服力,海伦,可我不是克莱尔的男朋友。”
“那么你为什么坐在她的车子里?”
我突然灵机一动,要是克莱尔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我是她父母的一个朋友。他们担心克莱尔参加这个聚会可能会喝醉,因此他们委托我一路跟过来,如果他们的女儿喝得晕乎乎的,就由我负责开车。”
海伦板起脸,“彻底地、完全地、没有必要。我们的小克莱尔喝过的酒加起来都装不了一小、一小杯——”
“我又没说过她会喝,是她爸妈不放心。”
又有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过来,这次真是克莱尔了。她看见我车里有个伴,顿时僵住了。
海伦跳下车说:“克莱尔,这个调皮的男人说他不是你的男朋友。”
克莱尔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轻率地说:“对,他不是。”
“噢!”海伦说,“你要走了么?”
“都快半夜了,再不走,我都要变成南瓜了,”克莱尔绕到车旁,打开车门,“喂,亨利,我们出发吧。”她启动引擎,打开前车灯。
海伦呆站在车头的灯光里,然后走到我这侧的车窗前,“不是她的男朋友,嗯,亨利?可是你让我去车里面待过一分钟的哦,可别忘了。再见,克莱尔!”她大笑着。克莱尔生硬地把汽车开离了停车位,扬长而去。鲁思家住在康格,我们转到百老汇高速公路时,沿路的街灯已经全部熄灭了。这是条双车道的高速路,像尺一样笔直,但现在没有街灯,汽车就仿佛开进了墨水瓶里。
“最好把前灯开亮点,克莱尔,”我说。她却伸手把所有的灯都关了。
“克莱尔——!”
“不要告诉我该做什么!”我闭上嘴。我所能看见的只有车厢里时钟收音机上微光显示的数字:11∶36。风从车子两侧呼啸而过,车轮在沥青路面上飞驰,可是我总觉得自己纹丝不动,而周围的世界以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冲向我们。我闭上眼,感觉没有任何不同。我睁开眼,心脏猛烈地跳动。
远处出现了一些亮光,克莱尔重新把车灯打开,我们继续狂奔而去,飞驰在路中央黄色交界线的边缘。十一点三十八分。
汽车仪表板的光映照着毫无表情的克莱尔,“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的声音颤抖着。
“不可以吗?”克莱尔的语气平静得犹如夏日的池塘。
“我们可能都会死在一堆燃烧的废铁里。”
克莱尔放慢车速,再把车转到蓝星高速路上,“但那是不可能发生的,”她说,“我会长大,会遇见你,会和你结婚,然后你回到此刻又和我在一起。”
“就是因为你这样想,然后出了车祸,我们花了整整一年躺在医院做牵引。”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会事先警告我的。”克莱尔说。
“我试图警告你,可你却吼我——”
“我是说,更老的那个你自然早就会警告更小的我,避免出车祸。”
“那样的话,车祸早就发生过了。”
前面是米格兰道,克莱尔把车开了进去,这条路通向她家的私家车道。“克莱尔,请停下,好吗?”克莱尔把车开进草坪,停下来,关掉引擎和灯。周围又全然一片漆黑,千万只知了在欢唱。我伸手挽过克莱尔,搂住她。她很紧张,全身僵硬。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克莱尔问。
“答应我今后不要再这样了。我不单指开车,而是任何危险的事情。因为你不知道,未来太奇怪了。你不该觉得自己在奔向未来的道路上战无不胜……”
“可是,如果你在未来看见过我——”
“相信我,请你相信我。”
克莱尔笑了,“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不知道。如果因为我爱你呢?”
克莱尔猛地转过头来,撞到了我的下巴。
“啊!”
“对不起。”我依稀看到她夜色中的剪影,“你说你爱我?”她问我。
“是的。”
“现在吗?”
“是的。”
“可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
哦,原来是这个问题在困扰她,“理论上来说,我是你的丈夫。不过你现在事实上是未婚,因此我想我们不得不承认,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克莱尔把手放到她不该放的地方,“我情愿做你的情妇。”
“你刚十六岁啊,克莱尔。”我温柔地把她的手移开,抚摸她的脸。
“我够大了。啊!你的手好湿。”克莱尔打开内顶灯,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和裙子上都是斑斑的血迹。我看看自己的手,上面黏乎乎的也尽是红色。“亨利,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舔了舔右手掌,血迹之下是一列四个深深的月牙形口子。我笑了,“我的手指甲掐出来的。当时你在黑灯瞎火地开车。”
克莱尔随手关了顶灯,我们又回到黑暗之中,知了们用尽全身力气鼓噪着。“我刚才不是要故意吓你。”
“你就是故意的。其实你开车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挺安全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小时候出过车祸,我不太爱坐车。”
“噢——真对不起。”
“没问题。嗨,现在几点了?”
“天啊!”克莱尔打开灯,12∶12。“太晚了。我血淋淋的怎么进门呢?”看到她那狂躁的表情,我不由笑出声来。
“这样,”我把左手掌在她鼻子下方揉了揉,“你流鼻血了。”
“好极了,”她发动汽车,打开前灯,缓缓地回到路上,“埃塔看见我这样,一定会发疯的。”
“埃塔?你父母会怎么说?”
“妈妈可能已经睡了,爸爸今天晚上出去打牌。”克莱尔打开大门,我们开了进去。
“如果我的小孩拿到驾照 “克莱尔,别走神。④原文是法语。”老师在我的肘边说。
下课铃再次响起,大家纷纷逃走了,我跟在海伦后面,劳拉有点同情地抱了抱我,然后奔向大楼另一端的音乐课教室。我和海伦第三节都是体育课。
海伦笑了,“哈哈,该死的小姑娘。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怎么就把他绑到树上了呢?”
我已经厌倦这个问题了,“我有个朋友专门擅长这个。是他帮我干的。”
“‘他’是谁?”
“我爸爸的一个客户。”我说了谎。
海伦摇摇脑袋,“你这个谎撒得可真差劲。”我笑了,没有说话。
“是亨利,对吗?”
我摇头,把食指放到嘴唇上。我们来到女生会馆,走进更衣室,哇噻!所有的女孩都鸦雀无声了!接着,低低的说话声荡漾开来,慢慢挤走满屋子的寂静。我和海伦的衣箱在同一排,我打开箱子,取出运动衣裤和鞋子。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我先脱下鞋袜,然后再是小内衣和短裤,我没有戴胸罩,那样会疼死的。
“喂,海伦!”我说。我继续脱内衣,海伦回过头来。
“天啊,克莱尔!”伤痕看起来比昨天更可怕,其中一些已显出青紫色,大腿上留着杰森用鞭子抽过的痕迹。“哦,克莱尔。”海伦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抱住我。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我的眼光掠过海伦的肩头,我看到所有的女生都围过来,看着我。海伦站直了转过身,对着她们,问道:“怎么了?”站在后排的一个女生开始鼓掌,接着大家一齐鼓掌,一齐欢笑,一齐欢呼。我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飞上了天。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星期三(克莱尔二十四岁,亨利三十二岁)
克莱尔:我躺在床上,几乎快睡着了,突然感觉到亨利的手在我的肚子上摩挲,他回来了。我睁开双眼,他正俯身亲吻我那处烟烫的小疤痕。依稀的夜色中,我触摸他的脸,对他说:“谢谢你。”他回答:“很乐意为你效劳。”这是我们惟一一次谈起那件往事。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星期日(亨利三十六岁,克莱尔十七岁)
亨利:这个温暖的九月下午,我和克莱尔走在果园里。金色的阳光下,昆虫们躲在草丛里轻轻地嗡鸣,万物一片静谧。放眼望去一片干枯的草地,暖洋洋的空气闪着微光。我们来到苹果树下,克莱尔把垫子搁在树根上,靠着树干坐下来。我则四肢张开地平躺着,头枕着她的腿。我们刚吃完东西,剩下的食物散落在周围,熟落的苹果点缀在其间。我心满意足,昏昏欲睡。我是从一月过来的,克莱尔和我正闹得不可开交。这段夏天的小插曲真是充满了田园诗意。
克莱尔说:“我想把你画下来,就保持这个姿势。”
“睡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吗?”
“很放松的样子,你现在看上去很宁静。”
为什么不呢?“你画吧。”我们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因为克莱尔要画一棵苹果树,交美术课的作业。她捡起素描本和碳笔,把本子在膝上放稳。我问:“你要我移动一下么?”
“不,那样就改变太多了。就保持现在的姿势。”于是,我继续懒散地观看枝条与天空相互映衬而成的图案。
静止是门戒律。我阅读时,保持多久都没有问题,可是耐心为克莱尔坐着,每次都出奇地困难,甚至某个刚开始很舒服的姿势,一刻钟后就成了人间酷刑。我身体保持不动,只能转转眼球,看看克莱尔,她正在埋头作画。克莱尔只要一画画,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被她观察的对象。这也正是我喜欢给她当模特的原因,她看着我的那种专注的眼神,仿佛我才是她的一切,那种眼神,除此以外,只有当我们做爱时她才会给我。此刻,她正看到我的眼底深处,微笑着。
“我忘了问你,你是从哪一年过来的?”
“二年一月。”
她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真的?我还以为更晚一些呢。”
“为什么,我看上去很老?”
克莱尔揉揉我的鼻子,她的手指游走过我的鼻梁,来到我的眉毛上。“不,没有。可是你这次看上去很开心也很平和,通常,当你从一九九八、一九九九或二年过来时,要么很沮丧,要么很怪异,你也总不告诉我原因。然后,到了二一年,你又一切正常了。”
我笑起来,“你看上去像个算命的。真没想到你还会这么仔细地留意我的情绪。”
“那我还能留意什么呢?”
“记住,通常我都是因为压力太大而被送到你这儿来的,但是你也不必担心那段时间很可怕,那几年里,也有不少非常愉快的时光。”
克莱尔继续专注到她的画面上去,不再问那些未来的问题,然而她又问起了别的:“亨利,你害怕什么?”
我很诧异,不得不好好考虑一番,“怕冷,”我说,“我害怕冬天。我害怕警察。我害怕去荒唐的时空,被汽车撞,被人打。还有,我害怕在时间中迷路,永远回不去。我害怕失去你。”
克莱尔笑着说:“你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我害怕你厌倦了那种被我抛下的生活,我害怕你弃我而去。”
克莱尔把素描本放到一旁,我也坐直身子。“我不会离开你的,”她说,“即使你总是离开我。”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要主动离开你。”
克莱尔给我看了看她的作品。我看过这幅画,它就挂在克莱尔工作室的画桌旁。这幅画里的我,看上去确实非常宁静。克莱尔签好名,准备写上日期。“别写,”我说,“这幅画是没有日期的。”
“没有吗?”
“我以前看过,上面没有日期。”
“那好吧,”克莱尔把刚写了几笔的日期擦掉,改成了“草地云雀”。“好了。”克莱尔困惑地看着我,“当你回到真实时空里,会不会发现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比如说,要是我现在把日期重新写上去,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试试看吧。”我好奇地说。克莱尔又把“草地云雀”擦掉,改成“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
“就这样,”她说,“这很容易。”我们呆呆地看着彼此。克莱尔笑着说:“就算我违反了时空连贯体①指时间与空间所构成的四维时空结构。,这也不太明显。”
“如果你引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会告诉你的。”这时,我有些摇晃不定,“我想我要走了。”克莱尔亲吻了我,随后我就离开了。
二年一月十三日,星期四
(亨利三十六岁,克莱尔二十八岁)
亨利:晚饭后,我仍在想克莱尔的那幅画,于是我走到她的工作室看个究竟。克莱尔最近在用某种紫色纸张的细小纤维制作一具巨大的塑像,看上去像是一种木偶和鸟巢之间的混合体。我小心地绕了过去,站在她的画桌架前。那幅画不见了。
克莱尔抱着一大捧麻蕉纤维走了进来。“嗨,”她把它们放到地上,靠近我,“怎么了?”
“平时一直挂在这里的那幅画哪去了?你画我的那幅?”
“嗯?哦,我不知道。也许掉下去了吧?”她蹲到桌子底下寻找,“好像没有嘛。哦,等会儿,我看到了。”她的两根手指夹着那幅画,“啧啧,全是蜘蛛网。”她掸去蛛丝,把画递给我。我低头看去,上面还是没有日期。
“日期哪去了?”
“什么日期?”
“你在画的底部写过日期的,就在这里,你名字下面。看上去好像被刮掉了。”
克莱尔笑了,“好吧,我坦白,是我刮的。”
“为什么?”
“你那时说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我害怕极了。我想,万一因为我固执的试验,导致我们再也不能相遇了,那可怎么办?”
“我很高兴你那么做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高兴。”我们彼此望着对方,然后克莱尔笑了,我耸了耸肩,就是这样。可是,为什么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却几乎已经发生过了?为什么我会那样地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