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大年龄?”
“26岁。”
“喔,有那么大了?”
“你呢?”
“我16岁……你想想,16岁就得去掉一条腿怎么行?”
“他们想给你截到什么位置?”
“截到膝盖——这可以肯定,没有载得再少的,我在这里看到的都是这样。往往截去的还要多。就这样…剩下那残肢晃晃荡荡……”
“你安上一条假腿好了。你打算干什么事情呢?”
“我真想上大学。”
“上什么系呢?”
“语文系或历史系都行。”
“考试你能通得过吗?”
“我想是能通得过的。我从来不怯场。一向很镇静。”
“那很好。安上了假腿对你会有什么妨碍呢?你可以一边学习,一边工作。也许你会更坐得住。在学术上你会做出更大的成绩来。”
“那么,一般生活呢?”
“除了学术,你指哪方面的一般生活?”
“喀比方说……”
“结婚,是不是?”
“哪怕是指这一方面……”
“会找到的!每一棵树上都会飞来鸟儿……你现在选择什么呢?”
“你指什么?”
“是要腿还是要命?”
“这要靠运气。说不定一切都会过去!”
“不,焦姆卡,靠运气是搭不成桥的。靠运气也许只会落得空欢喜。凡是有头脑的人,对事情能否成功不是靠侥幸。对你说过肿瘤的名目吗””
“好像是叫做‘艾斯阿’。”
“‘艾斯阿’?那是肉瘤,得开刀。”
“怎么,你能肯定?”
“是的,我敢肯定。要是现在对我说,要截去一条腿,那我必定会同意截去。尽管我的生命的全部意义只在于运动——步行或者骑马,汽车在那边倒是不能开。”
“怎么?他们不打算给你开刀?”
“是的,不打算开刀。”
“是你耽误了时机?”
“这怎么跟你说呢…讲不是耽误了时机。不过,这也是部分原因。在野外我忙得团团转。3个月以前我就应该到这里来,可是我不想把工作扔下不管。由于走路、骑马不断摩擦,情况愈来愈精,伤口恶化,开始流脓水。而每次流过之后就会觉得好些,于是又想工作了。总是想再等一等。即使这会儿我也感到擦痛得很厉害,恨不得剪去一条裤腿或者光着屁股坐着。”
“他们没给你包扎吗?”
“没有。”
“能让我看看吗?”
“你看好了。”
“喔一喔,是多么……多么黑啊!”
“它本来就是黑的。我一生下来这里就是个很大的胎记。你瞧,现在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可这儿……是什么?”
“这儿是3处溃疡留下的3条疫管……总之,焦姆卡,我的肿瘤跟你的完全不一样。我的这瘤子叫黑素细胞瘤。这坏东西一点也不饶人。通常是8个月,人也就完蛋了。”
“你从哪儿知道的?”
“还是在来这里之前,我读过一本书。读了之后立刻就明白了。不过问题是,哪怕我来得并不晚,他们仍然会不敢给我开刀。黑素细胞瘤很可恶,手术刀稍稍一碰,马上就会转移。它也是想活着,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你懂吗?在我耽误的这几个月的时间里,腹股沟里也出了毛病。”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必须设法弄到那种胶质金。如果能弄到胶质金,有可能制止腹股沟里的转移,腿上则可用爱克斯光抑制,这样便有可能拖一拖…”
“能治好吗?”
“不,焦姆卡,我的病已不可能治好了。总的来说,黑素细胞瘤是不治之症,还没有人治好过。能给我怎么治呢?截去一条腿还远远不够,可再往上能截到哪儿呢?眼下的问题是:怎么个拖法?我还能赢得多少时间:几个月,还是几年?”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说的是这个意思。焦姆卡,这我已经能够接受了。要知道,并不是活得时间更长生活就更充实。对我来说,现在的全部问题在于我还来得及做什么事情。总得抓紧时间在世上做成什么呀!我需要3年时间!如果我还能活上3年,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这3年的时间我不能躺在医院里度过,而是在野外。”
他俩在瓦季姆时扎齐尔科靠窗的床上轻声慢语地交谈。全部谈话只有邻床的叶夫列姆会听得见,但他从清晨起就像一截没有知觉的木头似的躺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再就是鲁萨诺夫,大概他也能听到,他曾以同情的眼神看过扎扎齐尔科几次。
“你能来得及做什么呢?”焦姆卡皱着眉头问道。
“好吧,让你听个明白。我现在正在检验一种新的、大有争论的设想,中央的一些大学者对它几乎不相信。这种理论是:根据放射性的水可以发现多金属矿石的矿床。你知道‘放射性水’是什么吗?……论据倒是有千百种,但纸上谈兵岂不容易。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而我有一种感觉。感觉到可以在实践中证明这一切。但为此必须一直呆在野外,根据水情去具体地找到矿藏,而不需要根据什么别的。当然,最好是反复试验。而工作就是工作,哪方面不要耗费精力?比如说吧,没有真空泵,只有离心泵,为了使它发动起来,就得先把空气抽出去。怎么抽呢?用嘴吸!这样也就喝了不少放射性水。而且,这水我们平时也喝。吉尔吉斯工人说:‘我们的父亲不喝这里的水,我们也不喝。’然而我们俄罗斯人却喝它。既然有了黑素细胞瘤,我还怕什么放射性?我正应该去那里工作。”
“真是个傻瓜!”叶夫列姆头也没转,声音沙哑而干巴巴地说。可见,他什么都听见了。“人都快要死了,还研究什么地质学?它帮不了你的忙。不如好好想想一一一一靠什么活着?”
瓦季姆的那条腿保持不动,而他的头,在灵活自如的脖子上轻而易举地转了过来。他有意让炯炯有神的黑眼睛一闪,柔软的嘴唇微微一颤,随即毫不见怪地答道:
“靠什么活着,这我恰恰知道。靠创造性的劳动!而且,这很起作用。不吃不喝都行。”
他用一支带棱的塑料杆自动铅笔在牙齿之间较轻敲敲,观察这句话他理解了多少。
“读一读这本书,你就会大吃一惊!”波杜耶夫那难看的指甲在蓝色的封面上敲着,他还是那样躺着,没有转身,也看不见扎扎齐尔科。
“我已经看过了,”瓦季姆极其迅速地回答说。“这不适合我们这个时代。毫无奋斗目标,没有动力。在我们看来,应当多做工作!而且不是为了填自己的腰包。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鲁萨诺夫为之一震,他的眼镜透出赞赏的目光,他大声问道:
“请问,年轻人,您是共产党员吗?”
瓦季姆把视线转向了鲁萨诺夫,还是那么落落大方。
“是的,”他温和地说。
“我早就敢于肯定了!”鲁萨诺夫得意地宣称,并举起一个指头。
他可真像一位大学老师。
瓦季姆拍了拍焦姆卡的肩头:
“好啦,回到自己那儿去吧。我得继续工作。”
于是他又埋头读那本《地球化学方法》,书里夹着一页纸,上面有几段摘录,字写得很小,惊叹号和问号标得很大。
他一边读,一边写,握在手指中间那有棱的黑色自动铅笔微微移动着。
他全神贯注地在读,仿佛人已不在病房里,而得到他精神支持和鼓励的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想在打 然而,这道理要说出来吧又不能在这儿明说!所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只得转为诉说:
“要知道,马上就要给我打针了。我想在打针之前先看一下。”
“有针?”啃骨者语气缓和了。“哦马上就给您……”
他把报上有关中央会议的报道和文件以及被挤到角落里的其他消息匆匆浏览了一眼。他本来就要出去抽烟。此时,他已把报纸弄得飒飒响,正打算折起来递给鲁萨诺夫,忽然注意到什么,又细心地看起来,而且,几乎是立刻以警觉的声音说出同一个长长的词儿,仿佛让它在舌头与上腾之间反复磨擦:
“有……意……思……有……音……思……”
贝多芬式的四个沉闷的命运叩门声在头顶上方轰然作响,但病房里谁也没有听见,也许永远也听不见。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鲁萨诺夫的神经全然紧张起来。“快把报纸拿过来!”
科斯托格洛托夫无意把任何一条消息指给别人看。对鲁萨诺夫的问话也没回答。他把报纸的附页插在中间,一折为二,再折成送来的那样,只是这6个版面的报纸没能按原折痕折起来,有点鼓鼓囊囊。这时他朝鲁萨诺夫跨出一步(对方也朝他跨过来一步),把报纸递给了他。还没走出门口,他就把绸子荷包解开了,开始用一小条报纸哆哆噱佩地卷一支马合烟。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也在用哆嗦的两手打开报纸。科斯托格洛托夫的“有意思”这个词儿像一把匕首插在他的肋骨之间。到底什么事情会使啃骨者觉得“有意思”呢?
他那一双精于此道的眼睛迅速掠过一个个标题,掠过发布的会议文件,突然,突然……怎么?怎么?……
用毫不醒目的字体发布出来的一道命令,对于不了解其中奥秘的人来说是一点也不重要的,但他却仿佛从报纸上听到这道命令的叫喊声!空前的叫喊!这是一道不可想像的命令!——关于最高法院的大换班!全苏最高法院!
怎么回事?!马图列维奇——乌尔里赫的副手下台了?!杰季斯托夫下台了?!帕夫连科下台了?克洛波夫下台了?连克洛波夫也下台了!!最高法院成立多久,克洛波夫就在里边待了多久!连克洛波夫也被撤职了!……今后还会有谁来保护干部卜…换上的全都是些新人,名不见经传……掌管司法部门达四分之一世纪的人全都一下子被赶下了台!一个不留!?
这不可能是偶然的!
这是历史的脚步……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身上出汗了。仅仅是在今天早晨他才让自己定下神来,说服自己相信一切恐惧都毫无根据,可是你瞧四回巴
“给您打针。”
“什么??”他失去理智地跳了起来。
汉加尔特医生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注射器。
“把袖子卷上去,鲁萨诺夫。给您打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