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曙光初现,持续数日的暴风雨已经止息,空气清凉。
风暴堡最小的勋爵,身量高、乌鸦相的赛普蒂默斯登上山垭口,边走边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丢落的东西。他牵着一匹矮小粗毛的棕色山地马,在山路拓宽处停下,似乎发现了什么。小径边有一辆破旧不堪的小马车,比翻倒在旁边的羊车稍大一些。附近躺着两具尸体:一头白胡子公山羊,额头沾满血污,老七用脚探了探,拨了拨它的头。山羊额上有一道深深的致命伤口,恰落在双角正中间。山羊边上是个年轻人,面色死滞,宛若生前也是这般了无生气。除了太阳穴上的瘀青,他身上没有致命伤。
几码之外,老七忽然瞅见一具中年男尸半掩在一块岩石后头。尸体脸朝下,一身黑色行头,肌理血色尽失,身下积了一摊血。老七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揪住头发,拎起尸体的头。尸体的喉部被一刀割断,手法老练,从一边的耳朵划到另一边。老七困惑地盯着尸体,原来……
他猛烈地干咳一声,尔后哈哈大笑,高声嘲讽道:“你的胡子!你以为刮掉了胡子我就认不出你了吗,普莱默斯!”
老大的灰色鬼影站在其他兄弟身旁,说道:“你迟早会认出我的,赛普蒂默斯。可你晚了一时半会儿,让我先认出了你。”然而死者的声音不过是刮擦过荆棘丛的晨风。
老七站起身,太阳爬升上腹山东边的最高峰,为他镀上金辉。“那么我就是风暴堡的 特里斯坦的脸被晒成了坚果的棕褐色,衣服也褪为铁锈和灰尘的色泽。依凡妮依然白皙如月,不管走了多少里,她的腿还是跛的。
一天傍晚,两人在一片密林边过夜,特里斯坦听到一段从未听过的优美旋律,哀婉而奇异,让他浮想联翩,心中满是敬畏和喜悦。眼前浮现出无限的空间,一个硕大无比的水晶球缓缓转动,驶过无垠的空中殿堂。萦绕耳边的旋律令特里斯坦心荡神驰、不能自已。
也许过了几小时,或仅仅过了几分钟,歌声淡去了。特里斯坦感叹:“太美妙了。”
星星的嘴唇动了动,不由得粲然一笑,双眼闪闪发亮:“谢谢你。直到今天,我才有了唱歌的心情。”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歌。”
“有些夜晚,我会与姐妹们一同唱歌,就像刚才那首一样。歌唱我们尊贵的母亲、光阴的自然法则、闪耀光芒的喜悦和寄身苍天的孤独。”
“真遗憾。”
“别这么说。至少我还活着,所幸我坠落在仙国,遇见你大概也是我的运气。”
“谢谢你。”
“不客气。”星星叹了口气,这回轮到她透过树木的缝隙凝望夜空了。
特里斯坦在寻觅早餐。他找到了几团新生的蓬球菌和一棵丰硕的李子树,熟透的李子几乎被晒成了果干。正在这时,他在灌木丛下头发现一只鸟。
他不打算抓鸟(几周前,他在抓一只棕灰色的大野兔时不幸失手,野兔在森林边停下,扭过头不屑地瞅着他,甩下一句“你就自个儿玩儿去吧”,便活蹦乱跳地钻进了草丛,把他吓得不轻),却被它迷住了。它是只与众不同的鸟儿,同雉鸡一般大,可羽毛色彩缤纷:有鲜艳的红色与黄色,还有耀眼的蓝色。它像是从热带流落至此,误入了这片蕨林。当特里斯坦渐渐靠近时,它惊慌地扑腾起翅膀,发出尖厉的哀鸣。
特里斯坦单膝跪地,柔声安抚鸟儿,向它伸出手。鸟儿的困境一目了然:连接鸟足的银链缠住了盘绕的根茎,它被缚住,动弹不得。
特里斯坦小心地解开银链,将之从树根上拿下来,左手抚过鸟儿乱蓬蓬的羽毛,对它说:“好啦,回家去吧。”可鸟儿没有飞走,反倒一歪头,凝视起他的脸来。特里斯坦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也摸不着头脑,便说:“快回去吧,有人会担心你的。”他低下身捧起鸟儿。
像是撞到了什么,他突然头晕眼花。尽管一直站在原地,他却像迎头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身子摇摇欲坠。
“贼骨头!”一个沙哑的老嗓子大喊,“我要把你的骨头变成冰,将你放在火上烤熟!再挖出你的眼珠,一颗安在鲱鱼上,一颗绑在海鸥上,让混淆的双重视觉生生折磨死你!我要把你的舌头变成蠕虫,手指变成刀片,火蚁会让你的皮肤奇痒无比,你每挠一次——”
“别再咒骂我了。”特里斯坦对老太婆说,“我没偷你的鸟。它的链子缠上了树根,我帮它解开了。”
老太婆顶着一头铁灰的乱发,狐疑地瞪着他,随即急切地跑向前抱起鸟儿,对它耳语了几句。鸟儿回以乐音般的奇异鸣叫。老太婆双眼一眯,极不情愿地承认:“看来,你也并非满口谎言。”
“我说的一句不假。”特里斯坦话音未落,老太婆和鸟儿已横越了半个林地。特里斯坦采完蓬球菌和李子,折身走回与依凡妮分别的地方。
依凡妮正坐在路边揉腿,伤腿的知觉越来越分明,她屁股疼、腿也疼。有几夜,特里斯坦曾听见她暗自啜泣,要是月亮再派一头独角兽过来就好了,可她不会。
“那可真是不可思议。”特里斯坦将早上的事告诉了依凡妮,以为这事就此结束了。
当然,他错了。几小时后,当两人步行在森林小径上时,一辆油漆锃亮的篷车从后驶来,拉车的是两头灰骡子,驾车的是那个扬言要把他的骨头变成冰的老太婆。她勒住骡子,冲特里斯坦弯起枯瘦的手指,对他说:“过来,小伙子。”
他警惕地走向她,试探道:“你好?”
“看来,我该向你认个错。你似乎说了实话,我刚才太武断了。”老太婆说。
“嗯。”
“让我看看你。”老太婆翻身下车,冰凉的手指挑起特里斯坦柔软的下巴颏。他不得不抬起头,榛色的眼眸对上浑浊的绿眼。“你看起来够诚实。”老太婆说,“你可以叫我瑟莫勒夫人。我正赶往石墙村参加集市,正好想找个男孩帮我照看花摊——我卖玻璃花,天底下最玲珑剔透的东西。你一定能把活干好,可以给你的那只手戴上手套,免得吓到客人。你觉得如何?”
特里斯坦考虑了一下,说了声“失陪”,走回去与依凡妮商量。两人一同走了回来。
“下午好。”星星说,“我们刚才讨论了你的提议,我们觉得——”
“怎么样?”瑟莫勒夫人直勾勾地盯着特里斯坦,“别像个哑巴似的杵在那儿啊!说话!说话!说话呀!”
“我无意帮你照看花铺。”特里斯坦开口,“因为我有自己的事要处理。不过,若你愿意载我们一程,我与我的同伴会付你车费。”
瑟莫勒夫人摇摇头:“那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能自己捡拾柴火,你们只会为我的骡子‘失信’和‘无望’增添负担。我不载客。”她爬上驾驶座。
“可,可我们会付报酬的。”特里斯坦说。
老太婆讥讽地哈哈大笑:“无论你拿什么东西来换,我都不会载你。要不就帮我在石墙村的集市上看花摊,要不就滚蛋。”
特里斯坦触摸上衣的扣眼,感受到那个东西,冰凉而完美,与他一路相随。他将它取了出来,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高高举起,给那老太婆看:“你说你是卖玻璃花的,那你对这个有兴趣吗?”
那是一朵由绿色和白色玻璃拼成的雪花莲,样式精巧:宛如一大清早刚从草原上摘下,依然挂着露珠。老太婆瞥了一眼绿色的叶子和细密的白色花瓣,大声尖叫:“你从哪儿弄来的?给我!快给我!”她的声音如同丧失伙伴的落网之鸟痛苦的悲鸣。
特里斯坦合拢手指,盖住玻璃花退了几步,大声说:“我突然觉得我很珍惜这朵花,因为这是出发时父亲送我的礼物,于我个人及家庭都有无与伦比的意义。它必定带给了我各种各样的好运,我最好还是留着它。我与我的同伴能走去石墙村。”
瑟莫勒夫人在威胁与哄骗中纠结不已。两种心思针锋相对,赤裸裸在她脸上交替显现。她兀自强忍,险些克制不住,双手环抱住自己,用沙哑的语气说:“好,好,不用着急。我们一定能谈妥的。”
“我不信。”特里斯坦一口否决,“想让我看上眼,那条约必须尽善尽美,不仅要切实保障我们的人身安全,还要约束你的言行举止。你得时刻对我和我的同伴友好相待,不得抱有恶意。”
“让我再看一眼雪花莲。”老太婆恳求。
脚上系着银链的五彩鸟从敞开的篷车门飞了出来,低头观望谈判进程。
依凡妮不由开口:“可怜的小东西,居然被这么绑着。为什么不放了它呢?”
老太婆对她置之不理(在特里斯坦看来是这样),继续对特里斯坦说:“我会载你到石墙村。我以我的尊严与真名担保,一路上绝不会伤害你。”
“也不能因为无动于衷或间接的伎俩,让我或我的同伴受伤。”
“你说了算。”
特里斯坦沉思片刻,真的不敢信任她:“我希望你能发誓,要将我们安然无恙地送达石墙村,并提供一路上的食宿。”
老太婆咯咯直笑,点了点头。她费劲地翻身下车,清了清嗓子,往泥地里吐了口痰:“该你了。”她指了指那摊痰。特里斯坦也在旁边吐了一口。老太婆用脚将两人的痰抹成一片,说:“好,生意谈成了。把花给我吧。”
她脸上的贪婪和渴望显露无遗,特里斯坦这才意识到,自己本能谈成一笔更合算的交易,但他还是把玻璃花给了老太婆。老太婆接过花,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豁牙。“哦,这应当就是二十年前,那个该死的臭丫头送出去的上等货了。”她抬起头,锐利的老眼盯着特里斯坦,“好,小伙子,告诉我:你知道你一直别在扣眼里的是什么东西吗?”
“一朵花,一朵玻璃花。”
老太婆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特里斯坦都怕她笑岔气了。“这是冰冻的魔法,蓄有法力。若经能人之手,便能焕发出不可思议的奇迹。看好了。”她把玻璃花高举过头,缓缓放下,拂过特里斯坦的前额。
那一瞬恍惚迷离,宛如浓黑的蜜糖流经血管,整个世界都变了形。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高耸入云,老太婆似乎成了女巨人。特里斯坦的视线模糊又混乱。
两只大手落下来,轻柔地捧起他。“对你来说,这可不是最大的篷车么。”瑟莫勒夫人嗓音低缓,像流动的闷雷,“我会遵守诺言,保护你不受伤,让你在去石墙村的一路上吃饱睡好。”她把睡鼠塞进围裙口袋,艰难地爬上篷车。
“那你打算怎么对付我?”依凡妮问。没有回应,她也不觉得惊讶,径直跟着老太婆上了黑黢黢的篷车。篷车内部只有一间,一个由皮革和松木制成的陈列柜靠在一面墙上,列有数以百计的格架,其中一格铺着柔软的蒲公英,老太婆将雪花莲放了进去。另一面墙边有张小床,边上有个大橱柜,上头开了一扇窗。
瑟莫勒夫人蹲下身,从床下的杂物中拉出一个木笼,掏出口袋里眼皮耷拉的睡鼠放了进去,又从一个木碗里抓了一把坚果、浆果和谷物丢进笼子,再将笼子挂到篷车中央的链子上。
“成啦!食宿齐备。”
依凡妮坐在老太婆的床上,好奇地目睹了全程。她客气地问:“以我的所见所闻为证(你没正眼看过我,甚至没瞥过我一眼,也没和我说过话。你将我的同伴变成了小动物,却没这么对付我),若我没猜错,你既看不到我也听不见我说话,对吧?”
女巫没回答。她爬上驾驶座,坐稳后抓起缰绳。异域鸟轻巧地飞到她身边,嘤嘤啼啭。
“我说话算话,当然问心无愧啦!”老太婆像是在回答鸟儿,“等到了集市的牧草地,我就把他变回来,这不就赶在他回石墙村之前吗?傻丫头,在那之后,我也会让你恢复人形,因为我还没找到一个比你更好的仆人。我可受不了这个碍事的家伙,成天口不择言、问东问西。我可是如实履约了,喂他的可不只是坚果和种子哟。”她紧紧抱着双臂,乐呵呵地前后摇晃。“哦,你早上要很早起来,比我还早。我真觉得那乡巴佬的花比你早些年丢的那朵还要好哩。”
她咂巴了几声,挥动缰绳,骡子缓步走上森林小道。
女巫驾车时,星星就躺在发霉的床上休息。篷车一路颠簸摇晃,穿越森林。车一停下,她就会醒来,在床上坐起身。女巫睡觉时,她就会坐到篷车顶上,仰望漫天繁星。有时女巫的鸟儿会来陪她,她就会柔情满满地爱抚它,毕竟鸟儿知晓自己的存在,这总归是件开心事。但女巫在旁边时,鸟儿就从不搭理她。
依凡妮还要照料睡鼠。小家伙一天到头都在熟睡,头埋在爪子里蜷成一团,一身绒毛又细又软。当女巫下车捡拾柴火或打水时,依凡妮就会打开木笼,轻轻抚摸睡鼠,与它说话,有时还唱歌给它听。尽管她也不清楚睡鼠有没有保留一丝特里斯坦的意识。它用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安然而困倦。
星星的屁股不疼了,现在不用成天走路,她的腿也没那么难受了。她心里明白,自己将要跛脚一生。虽然特里斯坦已极尽所能,可他毕竟不是外科医生,无法将断骨治愈。梅戈也这么说。
偶遇路人时,星星会尽力避开。但她很快发现,就算有人当着女巫的面说起自己(曾有个木匠指着星星,向瑟莫勒夫人询问她的情况),女巫也无知无觉。她似乎感知不到依凡妮的存在,也听不到有关她的一切声音。
就这样,女巫的马车嘎吱嘎吱,载着女巫、鸟儿、睡鼠和星星,走了一周又一周。
[1]依凡妮:Yvaine,女子名,含义为eveningstar,即晚星。
[2]舰厨:Galley,专指船舰、飞机上的厨房。
[3]火绒盒:Tinderbox,旧时用于点火的盒子,装有干燥的易燃物。
[4]柯勒律治:SamuelTaylorColeridge,英国浪漫主义诗人、评论家,与华兹华斯(WilliamWordsworth)、罗伯特·萨塞(RobertSouthey)并称“湖畔派”三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