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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_乌有乡

作者:尼尔·盖曼 字数:5479 更新:2025-01-13 11:26:30

“你们喝葡萄酒吗?”它问。

理查德点点头。

“我以前喝过一点儿,”门菲迟疑地说,“我父亲,他……在晚餐时,会让我们尝一口。”

天使伊斯灵顿拿起酒瓶。它看起来似乎是个玻璃瓶,但理查德怀疑材质并非玻璃,因为它折射和反射出的烛火光华夺目,甚是不凡。也许这瓶子是某种水晶,或是一颗巨钻。它甚至让里面的酒水熠熠生辉,仿佛用光线酿制而成。

天使拔掉瓶塞,把大约一寸的酒水倒入杯中。这是一种白葡萄酒,但理查德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酒液在岩洞中洒下一片光芒,就像游泳池上反射的阳光。

门菲和理查德走到一张年深日久业已发黑的木桌旁,坐在宽大的木椅上,一句话也没说。“这种酒,”伊斯灵顿说,“只剩下最后一瓶了。您的一位祖先曾送给我一打。”

它把杯子递给门菲,然后又从瓶中倒出一寸发光酒水,盛在另一只杯中。它的动作虔诚恭谨,近乎爱怜,就像牧师在执行宗教仪式。“这是一份迎客礼。那还是,哦,三四万年前的事了。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很久以前。”它把杯子递给理查德。“我想你们应该指责我不该浪费如此宝贵的东西,”它对两人说,“但我很少能接待客人,到这儿来的路途艰苦难行。”

“《天使祈祷图》……”门菲嘟囔道。

“没错,你们是通过《天使祈祷图》到这儿来的。但对每个旅人来说,那条路只能走一次。”天使把杯子高高举起,凝视光芒。“喝的时候小心点,”它提醒两人,“它的酒劲儿很强。”天使在理查德和门菲之间坐下。“饮酒的时候,”它充满怀念地说,“我喜欢想象自己在品尝往昔阳光。”它举起自己的杯子,“来共饮一杯,敬逝去的荣光。”

“逝去的荣光。”理查德和门菲齐声和道。他们略显小心地尝了一口,只是浅酌,而非畅饮。

“太美妙了。”门菲说。

“的确如此,”理查德说,“我还以为陈酿一接触空气,就会马上变酸。”

天使摇摇头。“这种不会。关键在于葡萄的种类和产地。这种葡萄,唉,在那些葡萄园被波涛吞噬后就绝种了。”

“简直不可思议,”门菲又抿了一口光酒,“我从没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你以后也尝不到了,”伊斯灵顿说,“亚特兰蒂斯产的葡萄酒只有这些了。”

在理查德内心深处,有个循规蹈矩的细小声音指出,亚特兰蒂斯根本不存在。它还壮起胆色,进一步说明世上并不存在天使这种东西,而且,他前几天的绝大部分经历都是不可能的。理查德没理它。他笨拙地学习相信自己的本能,并且意识到对这几天见识、经历过的种种异事来说,最简单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别人告诉他的那些——无论它们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他张开嘴,又尝了口葡萄酒。这佳酿让他感到快乐,让他想起一片更大更蓝的天空,金灿灿的骄阳高挂其中,万事万物都比他熟知的世界更单纯,更年轻。

他们左侧有一挂瀑布,清水顺着岩壁流入岩石池塘。他们右侧有两根铁柱,其间是一扇大门,由磨光燧石制成,安放在近乎黑色的金属框内。

“你真的自称天使吗?”理查德问道,“我是说,你真见过上帝什么的吗?”

伊斯灵顿笑道:“我从未自称任何东西,理查德。但我确是天使。”

“见到你是我们的荣幸。”门菲说。

“不。你们驾临寒舍,才是我的莫大殊荣。你父亲是个好人,门菲也是我的朋友。他的死令我悲痛万分。”

“他在日志里说……他说我应该来找你。他说我可以信任你。”

“我只希望自己当得起这份信任。”天使抿了口酒,“下伦敦是我所关爱的 门菲试探着把手伸向额头,轻轻碰了一下,似乎不敢确定自己会发现什么东西。“哦,”她近乎呻吟地说,“庙堂与拱门啊。我是不是死了?”

“没有。”猎人答道。

“真可惜。”

猎人把女孩搀扶起来。“好吧,”门菲晕晕乎乎地说,“他的确警告我们说这酒很烈。”话音未落,她突然彻底清醒,好似被当头棒喝。女孩抓住理查德的肩膀,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墙上的徽章,也就是七星环绕的蛇形S。“蟠蛇,”她对理查德和猎人说,“那是蟠蛇的纹章。理查德,快起来!咱们得赶快逃命,在她发现咱们在这儿之前……”

“小丫头,”一个干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真觉得,你们能闯进蟠蛇的宅院,还不被她知晓吗?”

门菲倒退两步,紧紧靠在马厩的木板墙上,身子瑟瑟发抖。尽管太阳穴突突直跳,但理查德还是意识到他从没见过门菲显出如此惊惧的模样。

蟠蛇站在门口,身穿紧身白皮衣,足蹬高筒白皮靴,其余部分看上去似乎在很久以前曾是件精工细作的蕾丝白婚纱,但如今已经破烂不堪,满是泥污。蟠蛇比他们三个都高,泛灰的发丝蹭着门梁,目光锐利有神,两片薄嘴唇在那张傲慢的面孔上,就像一道可怕的裂痕。她看着门菲,似乎认为这份恐惧是理所应当,仿佛她已经习惯被人惧怕,早就见怪不怪,甚至享受这种感觉。

“冷静点。”猎人说。

“但她是蟠蛇,”门菲带着哭腔说,“七姐妹中的蟠蛇。”

蟠蛇亲切地点了点头,随即离开门洞,朝他们走来。有个干瘦女子站在她身后,自始至终沉默不语。她面容严肃,黑发很长,身穿黑色裙服,束腰细得好似蜂形。蟠蛇走到猎人跟前。“猎人很久以前为我工作过,”她说着伸出白皙手指,轻轻抚摸猎人的棕色面颊,充满爱怜和欲念。“你比我还会保养,”猎人低下头,“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孩子。你就是门菲吗?”

“是的。”门菲勉强挤出这两个字。

蟠蛇转过头面向理查德,漠然问道:“你又是谁?”

“理查德。”

“我是蟠蛇。”她风度翩翩地说。

“我听说了。”

“我为你们所有人准备了食物,”蟠蛇说,“不知你们可想用个早餐?”

“哦,天哪,不用了。”理查德客客气气地说,好似带着哭腔。门菲沉默不语。她还背靠木墙,身子微微发抖,犹如秋风中的叶片。猎人把他们带到这儿来,显然是作为避风港,但这个事实也无法缓解她的恐惧。

“都准备什么了?”猎人问道。

蟠蛇看向站在门口的蜂腰女子。“嗯?”她问了一声。那女人微微一笑,理查德还从未在人类脸上见到如此冰冷的笑容。她说:“煎蛋、咸蛋、荷包蛋、咖喱、鹿肉、酸洋葱腌鲱鱼、熏鲱鱼、咸鲱鱼、蘑菇炖菜、鲜肉甘蓝菜、牛脚肉冻……”

理查德张开嘴,想要请她别再说了,但为时已晚。他突然猛然赫然觉得腹中翻江倒海。

理查德希望有人能扶他一把,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很快就没事了;希望有人能给他一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水,把他带到床上去。但不会有人这么做,他的床更远在另一个世界。他用桶里的水把脸上手上的污物洗去,又漱了漱口,这才摇摇晃晃地跟在四个女人后面去吃早餐。

“把牛脚肉冻递给我。”猎人嘴里塞满食物,含混不清地说。

蟠蛇的饭厅似乎安在理查德平生所见的最小的地铁月台上。这里大概只有十二尺长,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张餐桌占据。上面铺着白色锦缎桌布,还摆了套正式晚宴用的银餐具。桌上堆满气味古怪的食物,其中又以鹌鹑蛋最令理查德难以忍受。

他浑身湿冷,黏黏糊糊。眼珠似乎被安错了窝槽,而颅骨带来的大致感觉,就像有人趁他睡觉时把这玩意儿调了包,换上小了两三号的货色。一列地铁从他们身边几尺外驶过,带来的强风拍打着餐桌,掀起的声浪穿过理查德的头颅,如一柄火红的匕首插进他的脑子。

“你的英雄看来不胜酒力。”蟠蛇实事求是地评价道。

“他不是我的英雄。”门菲说。

“恐怕他就是。你要学会辨认这种人,也许是眼神里的感觉。”她转头对那位大概是管家的黑衣女子说,“给这位先生拿点解酒药来。”那人露出冷漠微笑,随即悄然离去。

门菲小口小口吃着蘑菇。“我们十分感谢你的盛情款待,蟠蛇夫人。”

蟠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叫我蟠蛇就好,孩子。我可没工夫理会那些敬语和虚衔。那么,你就是门琅的长女咯?”

“没错。”

蟠蛇用指头沾了下盐水酱,那里面似乎泡着几条小鳗鱼。她舔舔手指,赞许地颔首示意。“我也没工夫听你父亲胡扯。都是些联合地下世界的空谈,鬼话连篇,愚不可及。傻子,只会惹祸上身。我上次见到你父亲时就跟他说了,如果他再敢到这儿来,我就会把他变成蛇蜥。”她转头看着门菲,“说起来,你父亲怎么样了?”

“他死了。”

蟠蛇摆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看见没?我说得绝对没错。”门菲默不作声。蟠蛇从灰发中捏起个会动的东西,仔细看了一眼,便用食指和拇指捻死,扔在月台上。她又把头转向猎人。“你是来狩猎的吗?”

猎人正在消灭一盘堆成小山的腌鲱鱼。她含着满嘴的食物,点了点头。

“你肯定需要那柄长矛。”

蜂腰女子出现在理查德身边,手里端着小托盘,盘子上有个小玻璃杯,杯中盛有艳丽逼人的翠绿色液体。理查德瞅了一眼,又看看门菲。

“你给他的是什么东西?”女孩问道。

“不会害他的,”蟠蛇笑起来冷若冰霜,“你们是客人。”

理查德把绿色液体一饮而尽,这味道似乎混合了百里香、薄荷油和冬日清阳。他感到液体穿肠而过,连忙做好准备防止呕吐。但他深吸口气,略感惊奇地发现头已经不疼了,肚子却饿得要命。

从本质上说,老贝利不是那种天生笑话满腹的人。但尽管先天不足,他还是持之以恒地加以锻炼。他最爱讲冗长不堪的荒诞故事,每次都用一个可怜巴巴的双关语作为包袱。但问题是,老贝利每每讲到最后,却忘了这个词到底是什么。他仅有的听众是一小群无法脱身的鸟儿。它们,特别是白嘴鸦们,把老人的笑话视作充满哲理的晦涩寓言,含有对人性本质的深刻认识和真知灼见。它们甚至会不时要求老贝利再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好吧,好吧,好吧,”老贝利开讲了,“如果你们以前听过这个,就赶紧打断我。话说有个人走进酒吧。不对,它不是人。这是个笑话。它是匹马。一匹马……不对……一根绳子。三根绳子。对了。三根绳子走进银行。”

一只个头很大的老白嘴鸦嘎嘎叫了两声。老贝利摸摸下巴,耸了耸肩。“它们就是走进去了。这是个笑话。绳子在笑话里可以进银行。它走到柜台前,要求办理取款业务。柜员对要取款的绳子说:‘我们这儿不接待绳子。’它只能走回去对朋友们说:‘他们不接待绳子。’要知道这是个笑话,所以中间那根绳子也试了一次,记得吧,它们一共有三根。轮到最后那根绳子了,它在自己中间打了个结,然后上去要钱。柜员说:‘嗨,你不是其中一根绳子吗?’那根绳子呢,它答道:‘不,我是打结的。’打劫,明白吧,打结。一语双关。非常非常有趣。”

八哥们礼貌地叫了两声。白嘴鸦们则点点头,把脑袋歪向一边。接着最老的那只白嘴鸦又冲老贝利嘎嘎鸣叫。“再讲一个?嗨,我又不是笑话包袱。等我想想……”

帐篷里突然传出一阵有节奏的低沉响动,仿佛从远方飘来的心跳声。老贝利快步走进帐篷,声音是从一个旧木箱里传出来的,老贝利最珍惜的东西都放在这里面。他打开箱子,脉动声变得更为响亮。那个小银盒就放在老人的各种宝物上面。他伸出粗糙枯瘦的手,拿起盒子。一片红光在其中有规律地闪烁,就像心跳脉搏,透过银丝花饰、缝隙和锁扣放射出来。“他有麻烦了。”老贝利说。

最老的白嘴鸦嘎嘎叫着提出一个问题。“不,这不是笑话。是侯爵,”老贝利说,“他有大麻烦了。”

理查德正埋头大吃第二盘早餐,蟠蛇忽然把自己的椅子往后一推。

“我想我已经尽到地主之谊了。孩子,年轻人,祝你们日安。猎人……”她顿了顿,伸出一根细瘦如爪的手指,抚摸着猎人的下巴。“这里永远欢迎你。”她冲众人傲慢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出房间,那位蜂腰管家也跟了出去。

“咱们该走了。”猎人说着从桌旁站起身,门菲和理查德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

他们走过一条窄到不能两人并肩而行的走廊,爬上几段石阶,在黑暗中穿过一道铁桥。过桥时,还听到一列地铁从下方疾驰而过。三人随后进入一片仿佛永无止境的地窖网络,这里散发着潮湿腐朽的味道,还有砖石和岁月的气息。“她是你过去的老板吗?似乎人挺不错。”理查德对猎人说,但对方没有理他。

始终保持克制的门菲忽然说道:“在下层世界,如果大人想让小孩子们不要淘气,就会对他们说:‘乖乖听话,不然蟠蛇会来把你抓走。’”

“哦,”理查德说,“你为她工作过,猎人?”

“我为全体七姐妹工作过。”

“我还以为她们至少,哦,三十年没跟彼此说过话了。”门菲说。

“很有可能。但她们当年还会交谈。”

“你到底多大年纪?”门菲问道。理查德很高兴女孩提了这个问题,他可永远没这胆子。

“跟我的舌头一样大,”猎人一本正经地说,“比我的牙齿老一点儿。”

“不管怎么说,”理查德无忧无虑地说,俨然一副宿醉已解,感觉生活无限美好的样子,“这不是挺好的吗?食物鲜美,也没人想杀咱们。”

“我敢说随着时过境迁,这种情况会发生改变,”猎人笃定地说,“从哪条路去找黑修士,小姐?”

门菲停下脚步,集中精神。“咱们走河道,这边来。”

“他还没醒过来吗?”克劳普先生问道。

范德摩先生用长长的食指捅了捅侯爵瘫软的身体。他的呼吸很弱很浅。“还没有,克劳普先生。我恐怕把他弄坏了。”

“你对自己的玩具一定要多加小心,范德摩先生。”克劳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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