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黑黢黢的,那是古老黑暗的坚硬核心,自亘古便存在着。日光这个暴发户附着在灵思风身上溜进塔来,它的入侵让黑暗很是不满。
门在灵思风身后关上,他感到空气在动,黑暗涌回来,将先前被阳光占据的空间完全填满,哪怕光线还在,你也不可能看见两者汇合的地方。
塔内弥漫着古老的气息,还带着一点点乌鸦屎的味道。
站在这样的黑暗里很需要勇气。灵思风不怎么勇敢,但他还是站着没动。
有什么东西在他脚下呼哧呼哧,灵思风稳如泰山。他之所以没有动弹,唯一的原因就是害怕自己会踩上什么更糟糕的东西。
然后,一只皮手套似的手碰了碰他的手,动作很轻很轻。一个声音说:“对——头。”
灵思风抬起眼睛。
头顶一道明亮的闪光,这一次黑暗终于退让。灵思风看见了。
整座塔里排满了书。环绕塔身的破烂旋梯上,每一级台阶都被书挤得满满当当。地板上堆的也全是书,尽管从它们堆起来的方式看,说“依偎”或许更准确些。它们还蹲在——好吧,它们还栖息在——每一个濒临倒塌的窗台上。
它们在悄悄地观察他,只不过所用的并非通常的 它还没注意到灵思风。它太忙了,精神全都集中在那束光上。
灵思风爬回一动不动的科银身边,他轻轻戳戳男孩。
“你还活着吗?”他问,“如果你已经死了,那我宁愿你不要回答。”
科银翻过身,睁开一双迷茫的眼睛盯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记得——”
“最好还是忘了。”灵思风道。
男孩的手在身旁的沙子里摸了几下。
“它已经不在了。”灵思风静静地说。科银的手静止下来。
灵思风帮科银坐起身。科银茫然地看看冰冷的银色沙地,又看看天空和远处的那些东西,最后视线回到灵思风身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
“这倒没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灵思风的声音里充满空洞的乐观,“一辈子都不明所以,”他稍一迟疑,“我猜所谓人类就是这个意思,或者诸如此类的。”
“可我从来都知道该怎么办!”
灵思风张开嘴,本来想说我也瞧过点你办的那些事儿,不过临到头他又改变了主意,“挺胸抬头。往好的地方想。本来可能更糟呢。”
科银再一次看看周围。
“你指哪方面,到底?”他的声音略略恢复了正常。
“唔。”
“这是什么地方?”
“有点像是另外一个维度。魔法突破进来,我们也跟着来了,我想是。”
“那些又是什么?”
他们看看那些东西。
“我想它们就是那东西。它们想从那个洞出去。”灵思风道,“这不大容易。能量等级什么的。我记得我们曾经有堂课专门讲这个。呃。”
科银点点头,然后伸出一只苍白消瘦的小手,摸上了灵思风的额头。
“你不介意吧——?”
被他一碰,灵思风猛地打了个哆嗦。“介意什么?”他问。
“——介意我在你大脑里瞧瞧?”
“啊啊嘎。”
“这里头真够乱的。难怪你什么都找不着。”
“呃唔。”
“你该来个大扫除。”
“哦唔。”
“啊。”
灵思风感到对方退却了。科银皱起眉头。
“我们不能让它们通过。”他宣布,“它们拥有可怕的力量。它们正试图用意念扩大洞口,而且它们有这个能力。它们想要突入我们的世界,已经等了——”他皱起眉头——“更古之久?”
“亘古。”灵思风说。
科银抬起另一只手,它刚才一直攥得紧紧的,原来手心里是一粒灰色的小珍珠。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
“不知道。是什么?”
“我——记不得了。但我们应该把它放回原位。”
“好啊。用你的大法,把它们炸成碎片咱们就能回家了。”
“不行,它们以魔法为食。魔法只会让它们更强,我不能使用魔法。”
“你确定?”灵思风问。
“恐怕在这个问题上你的记忆说得很清楚。”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灵思风想了想,然后脸上露出坚毅果决的神情,他脱下自己仅剩的一只袜子。
“没有半块砖,”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讲的,“只能拿沙子凑合。”
“你准备用一袜子的沙子向它们发起攻击?”
“不。我准备从它们身边逃走。袜子里的沙是为它们跟上来的时候准备的。”
阿尔-喀哈里的塔已经坍塌成一堆浓烟滚滚的石头,居民们开始回到城里。几位真正的勇士把注意力转向这堆废墟,因为那里没准儿有幸存者可以救助,或者打劫,又或者先救出来再打劫。
于是,在瓦砾中间,没准儿会听到如下的对话:
“这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底下?看在易姆透的两道胡子分上,你听错了吧。这东西肯定有一吨重。”
“这边,弟兄们!”
之后我们可以听到好多搬东西的声音,然后:
“是个箱子!”
“没准儿是财宝,你觉得呢?”
“它长了脚,以纳斯里的七轮月亮的名义!”
“是五轮——”
“它这是要去哪儿?它这是要去哪儿?”
“别管了,那不重要。咱们先来把话讲讲清楚,根据传说,应该是五轮月亮——”
在克拉奇,人们对待神话的态度是很严肃的。他们不相信的是现实。
三个骑手穿过厚厚的云层,他们全都察觉到了某种变化。这里是斯托平原靠近中轴地的一侧,空气里带上了一丝锐利的气息。
“你们都没闻到吗?”奈吉尔问,“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冬季的 幽冥大学也得到了重建,或者说它重建了自己,再或者说不知怎么的,它变得从来没被摧毁过。每一枝常春藤,每一根腐烂的窗框都回到了原位。大法师原本提出要把一切变得崭新,让每根木头都闪闪发亮,让每块石头都纤尘不染,但图书管理员的态度非常坚决。他要一切照旧。
巫师们同黎明一起溜回校园,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三三两两。他们钻进自己过去的房间,努力回避彼此的目光,同时暗暗回忆那不久之前的过去,因为它已经变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一场梦。
柯尼娜和奈吉尔是早饭时候到的,他们好心为战争的坐骑找了个马厩住下。柯尼娜坚持要去大学找灵思风,于是机缘巧合,成了第一个看见那些书的人。
它们从艺术之塔飞出来,绕着大学的建筑飞了几圈,然后对准刚刚重生的图书馆大门猛冲过去。一两本比较轻佻的大魔法书还撵了会儿麻雀,或者学老鹰的模样在庭院上方盘旋。
图书管理员倚在门框上望着自己的宝宝,表情很和善。他朝柯尼娜耸了耸眉毛,这在他已经是最接近打招呼的动作了。
“灵思风在吗?”柯尼娜问。
“对——头。”
“抱歉?”
猩猩没吱声,干脆一手拉起一个,领他们沿着鹅卵石路面往塔底走去。那幅画面活像一个口袋走在两根杆子中间。
塔里点了几根蜡烛,科银坐在一张凳子上。图书管理员鞠个躬,把二人交给他,然后便退下了,仿佛他是某个古老世家的老仆人一样。
科银冲他们点点头。“别人如果没明白他的话,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说,“真了不起,不是吗?”
“你是谁?”柯尼娜问。
“科银。”科银回答道。
“你是这儿的学生?”
“我的确学到了很多,我想。”
奈吉尔绕着墙晃悠,时不时伸手戳戳石壁。墙没倒,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特别充分的理由,只不过俗人的工程学肯定是没法理解的。
“你们在找灵思风?”科银问。
柯尼娜皱起眉头,“你怎么猜到的?”
“他告诉过我,说有些人会来找他。”
柯尼娜放松下来,“抱歉,”她说,“我们今天神经稍微有些紧张。我觉得可能是因为魔法什么的。他还好吧?我是说,事情经过是怎么样的?他跟大法师打了吗?”
“哦,是的。而且他赢了。非常……有趣。我全看见了。可之后他有事只好先走。”科银说话的口气好像在背书。
“怎么,就这样?”奈吉尔道。
“对。”
“我不信。”柯尼娜屈膝弯腰准备战斗,指关节也开始发白。
“是真的,”科银说,“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必须是。”
“我要——”柯尼娜正说着,科银突然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说:“停。”
她僵住了。奈吉尔皱眉的表情也凝固在脸上。
“你们马上就要离开,”科银的声音很平和,叫人愉快,“而且你们不会再提任何问题。你们会觉得完全满意。你们已经有了所有的答案。从今往后你们都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你们会忘记听到过这些话。你们现在就走。”
柯尼娜和奈吉尔缓缓转过身,结伴往门口走,动作愣愣的,活像两个木偶。图书管理员为他们打开门,送他俩出去后又在二人身后把门关好。
接着他把目光转向科银,男孩已经软绵绵地坐回凳子上。
“好吧,好吧,”男孩说,“可这只是一点点魔法而已。我也没办法。你自己说的,必须让大家忘记。”
“对——头?”
“我毫无办法!改变实在来得太容易了!”他双手抱住脑袋,“我只需要想个法子!我不能留下,被我碰到的东西都会出问题,这就好比想在鸡蛋堆上睡觉!这个世界太单薄了!拜托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图书管理员以屁股为轴心转了几圈,这说明他毫无疑问正在沉思。
接下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历史上并无记载,但科银微笑了。他点点头,又同图书管理员握了握手,然后他张开双手,从上到下画了个圈,抬脚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湖,远处还有几座山,树底下几个农夫疑虑重重地望着他。对于所有的大法师来说,这都是终究必须学会的魔法。
大法师永远不会变成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不过把世界穿戴一小会儿罢了。
科银走在草地上,走到半路他回过头,朝图书管理员挥了挥手。猩猩点点头作为鼓励。
气泡向内收缩,最后一个大法师从世界消失,进入他自己的天地。
下面我们要提到的事情跟这个故事没有什么关系,但却有些趣味:在约莫五百里之外有一小群鸟——当然也许更像是兽——总之它们正小心翼翼地走在树丛中。它们的脑袋像火烈鸟,身子像火鸡,腿好似相扑选手;它们走路时动作突兀,很欠平顺,就好像它们的脑袋和脚是用橡皮筋拴在一起似的。哪怕在碟形世界的动物中间这也是个非常独特的物种——它们的主要防御手段是让猎食者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于是自己就可以趁人家还没恢复过来的时候逃之夭夭。灵思风或许能从它们身上得到一点模模糊糊的满足感:它们的名字就叫拷严。
破鼓的生意不大好。拴在门柱上的巨怪坐在阴凉里,若有所思地拿着根牙签,想把卡在牙缝里的人剔出来。
柯瑞索自顾自地轻声唱着歌。他刚刚发现了啤酒这东西,而且还不必付钱,因为他意识到恭维在这儿竟是种硬通货——不知为什么,安科的情郎却绝少使用——而且对店主的女儿产生了惊人的效果。她是个好脾气的大个子姑娘,肤色和——说得不客气一点——体形都跟没进烤箱之前的面包差不多。她简直被柯瑞索迷住了,过去还从没人把她的胸部形容成镶满宝石的西瓜呢。
“绝对没错,”沙里发一脸祥和地滑到凳子底下,“完全没有任何疑问。”不但有那种黄色的大西瓜,也有长了疣子一样血管的小绿瓜嘛,他很正直地想着。
“还有我的头发是怎么样的来着?”她把他拉回来,斟上酒,鼓励他继续。
“哦。”沙里发皱起眉头,“放牧在那什么山一侧的一群山羊,半点不错。至于你的耳朵,”他飞快地说下去,“光临那被海水亲吻的沙滩的粉色贝壳也比不上它们——”
“具体是怎么像一群山羊的?”她追问道。
沙里发有些犹豫。他一直觉得那是自己最棒的诗句之一。现在它将第一次与安科-莫波克著名的一根筋正面交锋。奇怪的是,他觉得对方相当了不起。
“我是问,是大小、形状还是气味像?”她继续深入。
“我认为,”沙里发道,“或许我心里所想的句子是完全不像一群山羊。”
“啊?”女孩伸手拿过酒壶。
“而且我认为我或许还想再来一杯,”他含含糊糊地说,“然后——然后——”斜着眼睛瞟瞟那姑娘,然后义无反顾地问了,“你讲故事的本领怎么样?”
“啥?”
他突然觉得嘴唇发干,于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我是问,你是不是知道很多故事?”他哑着嗓子问道。
“哦,不错。多得很。”
“多得很?”柯瑞索低声道。他的妃子大多只会讲那么一两个,而且全都老掉了牙。
“好几百。怎么,你想听个故事?”
“什么,现在?”
“如果你想听的话。现在生意也不忙。”
也许我确实死了,柯瑞索暗想,也许这就是天堂。他抓住她的双手。“你知道,”他说,“我好久好久没有遇到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了,但我绝不想强迫你干你不愿意干的事儿。”
她拍拍他的胳膊。这老头多么绅士啊,她暗想。瞧瞧我们这儿有些人。
“有个故事过去奶奶常讲给我听,我能倒背如流。”她说。
柯瑞索抿口啤酒,温情脉脉地望着墙壁。好几百个故事,他想,而且有些她还能倒背如流。
她清清喉咙开始讲,悦耳的嗓音让柯瑞索的脉搏都融化了:“从前有个人,他生了八个儿子——”
王公坐在窗前写着什么。对于过去的一两个星期,他脑子里简直是一团糨糊,这种感觉可不怎么讨他喜欢。
仆人点上一盏灯,为他驱赶黄昏,几只早起的飞蛾正绕着它打转。王公专心致志地望着它们。不知为什么,玻璃让他有些不安。不过当他直愣愣地盯着那些昆虫的时候,玻璃绝对不是最叫他烦心的部分。
最叫他烦心的部分在于,他必须拼命抑制一种可怕的冲动,否则难保自己不会伸出舌头去够那些蛾子。
旺福司仰躺在主人脚背上,在梦中汪汪叫着。
城里的居民纷纷点亮了自家的油灯,但最后几缕阳光其实还没有完全消失。落日的余晖照耀着怪兽出水口,它们正互相搀扶着爬回高高的房顶。
图书馆的门开着,管理员站在门边望着怪兽出水口。他给自己挠了个含义隽永的痒痒,然后转过身,把黑夜关在了门外。
图书馆里很暖和。图书馆里从来都很暖和,因为零零碎碎的魔法不仅能照明,同时也在温柔地烹调空气。
图书管理员赞许似的看着自己的宝贝书,他在安眠的书架间最后巡视一次,接着把毯子拽到自己的书桌底下,吃过最后一根晚安香蕉便睡了。
渐渐的,寂静重新统治了整座图书馆。它拂动了一顶帽子的遗骸。这顶帽子饱受摧残,磨损得厉害,边缘还被烧焦了,但人家却郑重其事地把它搁在一个壁龛里。无论一个巫师走了多远,他总会回来取自己的帽子。
寂静将大学填满,就好像空气填满洞穴。黑夜铺陈在碟形世界上,犹如李子果酱,当然也可能是黑莓蜜饯。
但早晨会有的。永远都会有另一个早晨。
但他们与下雪天孩子们堆的偶像也只有这么一点点相似之处。雪人其实是冰巨人留在人类意识深处的古老记忆。不用说,冰巨人实在不大可能在第二天一大早变成个脏兮兮的小雪堆,脸上还插着根胡萝卜。
此马明智地决定不再上天。后来一直没人来领它,于是它下半辈子都帮一个老妇人拉车度日。战争对此什么反应哪里都没有记录,不过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又重新给自己找了匹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