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示克恩提仪式,简单地说,就是召唤和约束死神的仪式。玄妙力量的研究者们知道,这个仪式其实只需要一句简单的咒语、三小片木头和4ml老鼠血就够了,但对于任何配得上自己尖角帽的巫师而言,这么没看头的事是梦里也不肯想上一想的。在内心深处,大家都知道,假如一个咒语不涉及粗大的黄色蜡烛、许许多多罕见的薰香、用八种不同颜色粉笔画在地板上的圆圈和摆在周围的几口大锅,那这个咒语就根本不值得考虑。
现在,地板上画好了为仪式准备的巨大八元灵符,八位巫师各就各位,身体晃动,嘴里吟唱,胳膊伸向两侧,跟站在自己身边的巫师指尖相触。
然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没错,活跃的八元灵符中心出现了一片烟雾,但它翻腾、旋转,就是不肯聚集起来。
“再来些力量!”阿尔波特高喊,“再多来些力量!”
一个人影短暂地出现在烟雾中间,黑色袍子,手里一把亮闪闪的宝剑。阿尔波特一眼瞥见对方苍白的面孔,不禁破口大骂起来——那张脸还不够白。
“不!”阿尔波特发出一声怒吼,冲进八元灵符里,赤手空拳对那个闪烁的人影又推又打,“不是你,不是你……”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特索托,伊莎贝尔忘记了自己的淑女身份,她攥紧拳头,眯起眼睛,端端正正地击中了小亡的下巴。周围的世界炸开了……
在哈尔加排骨店的厨房里,煎锅砰的掉在地上,把猫咪吓得到处乱跑……
而在幽冥大学的大厅中间,所有事情都同时发生了。
巫师们不断向阴影的国度施加力量,现在这股无比巨大的力量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点。仿佛瓶子上那个不情不愿的软木塞终于蹦出瓶口,仿佛倒转盛着无限的瓶子时那团砰然落下的番茄酱,死神骂骂咧咧地降落到了八元灵符中间。
阿尔波特意识到自己还在灵符里,赶紧往边上冲。可惜太晚了,几根骷髅手指逮住了他的袍子。
巫师们,当然是指还站在地上没昏过去的那些,看见死神竟然穿着围裙,手里提着只小猫咪,不禁很有些吃惊。
“为什么你非要”来破坏?
“破坏?你知道那小子都干了些什么吗?”阿尔波特厉声喝道,同时仍然努力往灵符边缘移动。
死神抬起骷髅头,嗅了嗅空气的味道。
吸鼻子的声音斩断了大厅里的所有噪音,逼迫它们陷入沉寂。
它是那种在迷迷糊糊的梦境边缘听到的声音,让你吓得半死,浑身冷汗地惊醒过来;它是从恐惧之门的门缝传出来的吸鼻子的声音,它像是刺猬在吸鼻子,但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只刺猬肯定是撞破公路的栏杆跑出来辗碎卡车的刺猬。这声音你不会想听 “当公爵我倒不介意,”小亡说,“真正难适应的是我竟然娶了个女公爵。”
“会习惯的。”
“希望不会。”
“好吧。那么现在,伊莎贝尔,”凯莉露出坚毅的表情,“要想在王室的圈子站稳脚跟,有些人你就免不了得认识认识。”
伊莎贝尔绝望地看了眼小亡,身不由己地被带进人群,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小亡伸出根手指摸摸衣领内侧,左右瞅了瞅,然后一闪身躲进餐桌尽头蕨类植物的阴影中,好让自己可以一个人清静清静。
在他身后,司仪清清嗓子,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遥远而茫然的神情。
“灵魂大盗,”司仪的声音恍恍惚惚的,显然属于那种耳朵听不见嘴巴的情况,“战胜皇帝,吞噬海洋,窃取时间,终极的现实,人类的收割者——”
行了,行了。我自己进去就成。
一只冷鸡腿正要入口,小亡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没有转身。没这个必要。那个声音绝对不可能弄错,那是种感觉,还有空气变暗、温度陡降的状态。婚宴上的人声和音乐减慢了速度,渐渐消失了。
“我们还以为你不会来。”他对着一盆蕨类植物说。
不参加我自己女儿的婚礼?再说了,这是头一次有人邀请我参加个什么事儿。请柬还镶了金边,写着请回复什么的。
“没错,但是举行仪式的时候你没出现,所以——”
我觉得那样不是太妥当。
“唔,是的,我猜——”
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你会娶那个公主。
小亡涨红了脸,“我们谈了谈。”他说,“然后我们想,总不能因为你刚好救了个公主就草率行事吧。”
非常明智,你们。很多女人在沉睡了一百年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投进第一个唤醒她们的小伙子怀里,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
“而且,唔,我们想,总的来说,唔,一旦我真正了解了伊莎贝尔,唔……”
是的,是的,当然了。明智的决定。话说回来,我也决定不再参与任何人类的事情。
当真?
当然,除了履行职责的时候。这样做会蒙蔽我的判断力。
一只骷髅手出现在小亡的视线边缘,灵巧地扎住一个填馅鸡蛋。小亡猛地转过身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告诉我!前一分钟我们还在房间里,现在却突然到了城外,真真实实地到了城外!现实被改变了,以适应我们!这是谁干的?”
我跟神仙谈了谈。死神看起来相当不自在。
“哦。是你,是你?”死神避开了小亡的视线。
是的。
“我猜他们不太高兴吧?”
神仙是公正的,而且也很感情用事。至于我自己,我从来不知道感情用事是怎么回事。另外,你还没有解脱。你必须让历史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
“我知道。”小亡说,“我得合并那些王国什么的。”
到头来,你也许会后悔没留下跟我一起。
“我学到了不少,这是肯定的。”小亡承认。他抬起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摸摸脸上那四个淡淡的疤痕,“可我觉得我不是干那种事的材料。你看,我真的很抱歉——”
我带了个礼物。
死神放下自己的开胃菜,在袍子那些神秘的洞洞里翻了半天。当他的骷髅手再次出现时,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个小球。
死神松开手指,小球落到小亡手掌里。它沉得过分,还略略有些暖和。
给你和你夫人。新婚贺礼。一件嫁妆。
“美极了!我们还以为那个白银的烤面包架是你送的呢。”
那是阿尔波特送的。恐怕他没什么想象力。
小球在小亡的双手间转来转去。里头沸腾的形象似乎在回应他的碰触,一股股流动的光线画出弧线,来到他的手指下。
“是珍珠吗?”
是的。当有什么东西掉进牡蛎里又弄不出去的时候,那个可怜的东西就用黏液裹住它,把它变成一粒珍珠。但这是另一种珍珠,由现实本身造就的珍珠。所有这些亮闪闪的东西都是凝固的现实。你应该能认出它来——毕竟,这是你创造的。
小亡轻轻地把珍珠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里。
“我们会把它同宫殿里的珠宝放在一起。”他说,“目前还没多少。”
有一天它会变成新宇宙的种子。
小亡手一滑,不过他的反应很快,在珍珠撞上地板之前接住了它。
“什么?”
让它保持目前这个样子的是这个现实的压力。有一天这个宇宙或许会终结,现实也就死了,然后这一个会爆炸,然后……谁知道呢?好好保管。这是个礼物,也是一个未来。
死神把脑袋偏到一边。这只是个小东西。他补充道,你本来可以拥有永恒的。
“我知道。”小亡说,“我非常幸运。”
他小心翼翼地把珍珠放在餐桌上,就在鹌鹑蛋和香肠卷之间。
还有一个东西。死神又把手伸进袍子里,这次掏出了个长方形的包裹。用一根绳子系着,包装得很不专业。
是给你的。他说,给你一个人。你过去好像从来对它不感兴趣。你以为它不存在吗?
小亡解开包裹,发现自己手里是本皮革封面的书,书脊上用亮闪闪的金箔印着两个字:小亡。
他翻过空白的书页,直到眼前出现一小行墨迹,它耐心地一路往下写着:小亡重重地合上书,在一片寂静中,那声音仿佛创世的噼啪声。他不自在地笑了笑。
“还剩不少空白的书页,”他说,“我还有多长时间?不过,照伊莎贝尔的说法,既然你把沙漏倒了过来,我死的时候会是在我——”
你有足够的时间。死神冷冷地说,这一切并不仅仅是算术。
“如果有人邀请你参加洗礼,你觉得如何?”
我看还是算了。我不是当父亲的料,肯定更不适合当爷爷。不是那块料。
他放下酒杯,朝小亡点点头。
代我向你亲爱的夫人问好。他说,现在我真的必须走了。
“你确定?我们很欢迎你留下。”
多谢你的盛情。不过责任在召唤。他伸出一只骨感的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亡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努力忽视冰冷的触感。
“你瞧,”他说,“如果什么时候你想歇上几天,你知道,放个假什么的——”
非常感谢。死神优雅地说,我会非常认真地考虑你的提议。现在——
“别了,”小亡惊讶地发现自己喉咙里竟然好像哽了块什么东西,“真是个讨厌的字眼,不是吗?”
的确。死神咧嘴笑了。正如我们经常提醒大家注意的那样,他其实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不过,这一次或许是发自内心的。
我更喜欢再会。他说。
这句话并不完全准确。哲学家们已经基本达成共识,能让所有事情同时发生的最短时间应该是一兆年。——原注
1加仑=4.54609升。——译者注
此语出自莎士比亚同时代诗人马洛的名剧《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浮士德认出特洛伊的海伦后,马洛写道:就是这张脸引得千军万马交战、焚毁了伊利昂的高塔吗?——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