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西走了以后,斯佳丽疲倦地走进楼下的过道里,点亮了一盏灯。屋内闷热异常,仿佛正午时的热气,全都吸附在它的四壁里。她稍稍清醒了一点,感到肚子有点饿了,这才想起,从昨天夜里到现在,自己只吃过一小口玉米粥。她于是拿起灯,走到厨房里。炉子里的火早已熄灭,可是房间里还是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她见平底锅里还剩半块玉米面包,抓起来就啃,一面另找些其他吃的。罐子里还有点玉米粥,她等不及盛在盆子里,便用大调羹舀着吃起来。那粥味道太淡,可是她实在饿得厉害,也顾不上去找盐了。一口气吃了四调羹,她觉得厨房里热得受不了,便一手拿着灯,一手抓着半块玉米面包,又回到过道里。
她知道自己应该上楼去陪伴媚兰,因为如果出什么事媚兰是再也没有力气喊她的。可是在那个房间里,她已经度过了噩梦</a>般的许多个时辰,一想到又要回去,心里实在反感,她再不想看见那个房间,哪怕媚兰真的快要一命呜呼,她也不愿上去。她把蜡烛放在靠窗的蜡烛台上,又回前廊去。外面毕竟凉快得多,连夜空也沉浸在温馨之中。她坐在台阶上继续咬着玉米面包,灯火在她周围散发出一个淡淡的光圈。
她吃完面包,感到稍稍有点精神,可是恐惧感也跟着来了。她听见从街上远远传来一阵营营声,但不明白那声音意味着什么样的灾难。她只听见声音一起一伏,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她竭力侧耳倾听,不久便觉得肌肉因紧张而疼痛。此刻她最最盼望的,是听到得得的马蹄声,看到白瑞德那双无忧无虑、充满自信的眼睛来讥笑她的恐惧。白瑞德会把她们带走。带到哪里,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正竖起耳朵倾听城里的声音,忽然看见树梢上空升起一抹淡淡的红光。好奇怪。她一细看,见那红光更亮了。黑暗的夜空先是呈浅红色,继而变成暗红色,随后忽然问她看到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树顶上直窜苍穹。她猛地跳起来,她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乱跳得令人作呕。
北佬已经来了!她知道他们已经来了,他们在纵火了。那火焰似乎是在城中心的东边。她惊恐地看到,那火焰愈升愈高,忽然扩展成大片火海。必定是整条街都着火了。她感觉到,飘来的微风也是热的,它还带着一股硝烟味。
她逃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向窗外探身看个明白。天空成了一片可怕的火红色,一股股黑烟盘旋上升,像浓云般笼罩在火焰的上空。现在硝烟味更浓了。她思绪纷乱,时而担心火势会不会很快蔓延到桃树街波及这座房子,时而想着如果北佬冲进来抓她,她该怎么办,该向哪里逃。这时,仿佛地狱里所有的鬼怪都在她耳边尖声呼喊,她的脑子在昏乱与恐慌中直打回旋,她只好紧紧抓住窗台以免跌出窗外。
“我得想一想,”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我得想一想。”
可是她的思绪就像受惊的蜂鸟,在她脑子里飞进又飞出,始终躲避着她。她站在窗台前,她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比她听到过的所有炮声还要响,天空立刻被巨大的火焰所撕裂。接着又是几声爆炸。大地震荡,头上的窗玻璃碎落在她的四周。
爆炸声接连不断,大地成了一个噪声、烈焰与震颤的地狱。火星雨点般地射向天空,然后懒懒散散地穿过血红的烟云坠落下来。她觉得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微弱的呼喊声,可是她没有加以理会。现在她没时间去管媚兰了。恐惧就像她刚才看到的火焰那样迅疾地扩展到她全身,除了恐惧,别的她全没时间去过问了。她成了吓破了胆的孩子,只想把头埋在母亲的膝上,以免看到这可怕的景象。她要是在家里该多好!在家里跟母亲在一起该多好!
在这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响中,她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那是一种被恐惧驱使着在三步并作一步奔上楼来的声音,接着又听见了像是丧家之犬般的嗥叫声。普里西闯进房里,扑向斯佳丽,一把抓住她的臂膀,差点没把她的肉给掐下几块来。
“北佬——”斯佳丽嚷道。
“不是,小姐,是我们自己的人!”普里西喘着气说,把指甲更深地掐进斯佳丽的手臂里。“他们正在烧翻砂厂,烧军需站和仓库,看在上帝面上,斯佳丽小姐,他们把那七十节车厢的炮弹和火药也烧了,上帝,我们怕也会被烧了呢。”
她又开始尖声嚎叫起来,一面使劲掐着斯佳丽,斯佳丽痛得叫喊起来,愤怒地把普里西的手挣脱掉。
原来北佬还没有来!要走现在还来得及,斯佳丽重又鼓起惊恐的余勇。
“我要是不能控制自己,”她想,“就会像只烫伤的猫那样尖叫起来!”她看见普里西吓得那副可怜的样子,反而镇定下来。她抓住普里西的两肩用力摇着。
“别那么吵吵嚷嚷的,谈点正经事吧。北佬还没来呢,蠢货!你有没有看见白瑞德船长?他说些什么?他来不来?”
普里西停止了喊叫,但是她的牙齿仍在作对儿厮打着。
“见到了,小姐。我后来找到他的。就像你说的,他在酒吧间里。他——”
“不管在哪里找到他的,到底他来不来?你有没有告诉他把他的马带来?”
“我的上帝,斯佳丽小姐,他说我们的士兵把他的马和马车都拉去做救护车了。”
“哎呀,老天!”
“可是他要来——”
“他怎么说?”
普里西这时呼吸正常起来,也恢复了一点儿自制力,只是她的眼球还在不停地转动。
“喏,小姐,就像你跟我说的,我在一家酒吧间里找到了他。我站在门外大声喊他,他就出来了。他一眼就看见了我,我刚想跟他说话,那些大兵就把迪凯特街上的一家堆栈放火烧着了。他一把抓住我,说声‘快’,我们就一口气跑到了五角场,他停下来对我说,什么事,你快说。我就说你说的,白瑞德船长,请你赶快来,把马跟马车都赶来。媚利小姐生了个孩子,你又拼命想逃出城外去。他问:她想到哪里去?我说我不晓得,先生,可是你总得在北佬没来之前到达这里,而且要他陪着你出城。他笑起来说,他们把他的马给拉走了。”
最后的希望成了泡影,斯佳丽的心不禁向下一沉。唉,她自己真傻,竟没有想到军队撤退的时候,势必要把城里的每一匹马和每一辆车都带走的。她心灰意冷,一时间竟没听见普里西在说些什么,可是她终于又打起精神,听她把话说完。
“他还说,请斯佳丽小姐放心,他说他会到军队里去给你偷一匹马来,哪怕只剩下一匹马也要去设法偷来。他还说他以前曾偷过马,说告诉斯佳丽小姐,他即使被枪毙也要给你偷匹马来。说罢他又笑了,说赶快回家去。我刚要动身,就听见‘嘣’‘嘣’的爆炸声,我吓呆了,可是他对我说那没什么的,是我们自己人把军火炸了,免得给北佬拿走——”
“他要来?他还要带匹马来?”
“他是这样说的。”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要还有办法可以搞到一匹马,白瑞德就一定能搞得到手。他白瑞德就是个这样精明能干的人。他要是能把她们带出这个倒霉的地方,她就什么都可以宽恕他。逃走!跟白瑞德在一起她什么都不用害怕。白瑞德会保护她们。感谢上帝把白瑞德恩赐给她们。现在有了安全的前景,她得处理一些实际的事情了。
“把韦德叫醒,给他穿好衣服。再给我们大家收拾几件衣服,放在小箱子里。不要跟媚利小姐说要走的事。还不到时候。拿几条厚毛巾给小宝宝包好,别忘了再包上几件衣裳。”
普里西还抓着斯佳丽的衣襟,对她翻着白眼。斯佳丽使劲一推,把她推开了。
“快去,”她嚷道,普里西像只兔子似的一溜烟跑了。
斯佳丽想起媚兰,她听见那轰隆轰隆持续不断的巨响,看见那冲天的火光,那声音,那景象,可真像是世界末日来临,她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自己该上楼去安慰她才是。
可是她此刻还是不想回到她的房间里去。她想起皮特姑妈逃往梅肯去时留下的瓷器和小银器,便下楼来想先收拾一下。可是她刚走进餐厅,她那双不住哆嗦的手竟把三只盆子掉在地上摔碎了。她跑到门廊前听听,又跑回到餐厅,手中捧着的银器当啷啷又掉到了地板上。她手里拿什么就掉什么。她在匆忙中一不留神,在碎呢地毯上滑了一下,摔倒在地板上,可是她很快一跃而起,连疼痛也没有觉得。她听见普里西在楼上像只野兽似的奔跑,不觉大怒,因为她听出来普里西完全是毫无目的地在那里瞎跑。
她一次又一次跑到门廊前张望,这已是 “好好看看他们,”传来了白瑞德嘲弄的声音,“将来好对你的子孙后代说,你曾看到过我们光荣大业的后卫队撤退时的情景。”
她忽然恨起他来,这时对他的恨使她自己的恐惧感也变得微不足道了。她知道她跟马车后座几个人的安危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依赖,可是她还是恨他,恨他不该嘲讽那一列士兵。她想起查尔斯已经死了,艾希礼也是凶多吉少,还有那许多勇敢快活的年轻人,躺在浅葬的墓地里腐烂着,只是她却忘记了她自己也曾一度把他们视为傻子,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她的眼睛里骤然充满着憎恨和厌恶,狠狠地盯着他。
队伍走到末了,后排有一个小个子士兵,把枪托拖在地上,先是摇摇晃晃地走着,后来站定下来,呆呆地望着他的伙伴行进,他的脸孔,肮脏透顶,他的神情因太疲乏而显得木然,像是个梦游人似的。他个子只有斯佳丽那么高,跟他身上背的那支枪也差不多高,他满脸污垢,没长胡子。这孩子至多不过十六岁,斯佳丽转念一想,他一定是民团里的,或者是个从学校里逃出来的学生。
她正看着,那孩子两膝慢慢地弯曲下来,然后跪倒地上。殿后的部队有两个人走出队伍,一声不响地往后走到孩子身边,其中一个瘦高个子,黑胡子一直拖到腰际的皮带,把自己的枪跟孩子的枪交给另一个人,然后俯下身子,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熟练地把孩子背到自己的肩上,慢慢地跟着队伍继续赶路。他的双肩被孩子的重量压弯了,而那孩子虽然很虚弱,却像个被大人逗恼了的小孩,尖声喊着:“把我放下,该死的,把我放下,我自己能走!”
那长胡子没理睬他,沉重而缓慢地继续前进,拐过一个弯便消失了。
白瑞德端坐着不动,手里的缰绳放松了,目送着他们离去,黝黑的脸上显出一种古怪阴郁的神色。接着,焚烧着的木料噼噼啪啪地掉下来了,斯佳丽见她们坐在阴影近旁堆栈的屋顶上冒出一条细细的火舌。紧接着火焰就展开呈燕尾旗和各色战旗形,胜利地直冲云霄。浓烟扑鼻而来,她自己,韦德和普里西都咳嗽了,婴孩也发出轻轻的喷嚏声。
“哦,看在上帝的面上,白瑞德!你是不是疯了,快走,快走!”
白瑞德没有回答,举起树枝向马背上狠命一鞭。那马蹦跳起来,没命地朝前奔,颠簸着穿过了马里塔街。前面是通向铁路轨道的一条狭窄的短街,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多处燃起大火,形成一条火巷,马车冲往火巷里。火光像十二个太阳般地炫眼,灼热炙烤着他们的皮肤,噼啪噼啪作响、使人痛苦的声浪冲击着他们的耳膜。他们仿佛是在火海中受着无边的煎熬,然后忽然间,他们又进入了半明半暗之中。
他们冲过街道,越过路轨,一路上白瑞德机械地挥动着手上的树枝。他板着的脸带有茫然的神情,仿佛已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那宽阔的肩膀向前弓起,下颏突出,似乎在想着什么不愉快的事,大火烤炙得他额头和满脸都是汗水,可是他并没有去擦它。
他们从一条小街拐进又一条小街,转弯抹角地尽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到后来斯佳丽完全辨别不出方位,只觉得烈焰的呼啸已经在身后消失了。白瑞德还是默不作声,还是机械地挥舞着树枝,这时天空的火光也渐渐消退,道路变得漆黑,非常怕人,斯佳丽希望他跟她说几句话,说什么都行,哪怕是嘲讽的话,侮辱的话,刺伤她感情的话,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说话也罢,不说也罢,她还是感谢上帝有他在这里。身旁有个男人是桩大好事,可以紧紧地挨着他,感觉到他臂膀上鼓起的肌肉,知道他可以给自己阻挡那不可名状的恐怖,哪怕他只是瞪着眼坐在那里。
“哦,白瑞德,”她紧紧抓住他的臂膀低声说,“我真不知道没有你该怎么办?我很高兴多亏你没有到军队里去。”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却使她马上放开了他的手臂,把自己的身子缩了回去。他那眼神中没有嘲讽,却是赤裸裸的,其中含有愤怒,还有像是惶惑的神情。他把嘴唇往下一抿,便又转回头去了。他们在默默之中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婴孩发出轻轻的哭声和普里西的抽噎声,到后来,她实在受不了那抽噎声,便转身狠狠地拧了她一把,普里西先是放声尖叫起来,然后才吓得不敢出声了。
最后白瑞德把马车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不久便到了一条较为宽阔平坦的大路上。两旁朦胧的房子轮廓,渐渐稀疏了,连绵不断的树林像墙壁似的竖立在大路的两边。
“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城外,”白瑞德勒住缰绳简短地说道,“这里是通向拉夫雷狄的大路。”
“快走,别停!”
“让马儿喘口气吧,”然后他转身向她慢慢地问道,“斯佳丽,你是不是仍然决心要干这桩发疯的事?”
“什么事?”
“你是不是还打算通过这里到塔拉去?这是自杀。斯蒂夫·李的骑兵跟北军正在这条路上开火呢。”
哦,上帝!她好不容易度过了这可怕的一天,他是不是又不肯送她回家了?
“哦,是的,我要回家,请你,白瑞德,我们快点赶路吧,那匹马并不怎么累。”
“等一等。你不能从这条路到琼斯博罗去。你不能沿铁路线走。在拉夫雷狄南面,铁路线附近整天都在打仗。你想想有没有什么岔路或者小道,不通过拉夫雷狄或者琼斯博罗,可以直达塔拉的。”
“哦,有的!”斯佳丽嚷道,松了一口气。“我们要是能够走到离拉夫雷狄不远的地方,我知道那里有一条大车道,是去琼斯博罗大路的一条岔路,要弯弯曲曲地绕上好几英里路,爸以前总是带着我在那条路上骑马。它通到麦金托什家附近,从那里到塔拉只有一英里路。”
“好。你也许能够顺利通过拉夫雷狄,今天下午斯蒂夫·李将军还在那里掩护撤退。也许北佬尚未到达那里。要是你的马不被斯蒂夫·李手下的兵抢去,你也许能通过那里。”
“我能够通过。”
“是的,你。”他的声音很粗暴。
“可是白瑞德——你——你不护送我们去吗?”
“是,我就在这里跟你们分手。”
她狂乱地环顾四周,她看到他们身后铅灰色的天空,看到他们左右像监狱墙壁似的幽暗的树木,看到马车后座上几个吓坏了的人影——最后看到了他。她是不是神经错乱了?是不是听错了?
他正咧开嘴在讥笑。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见他雪白的牙齿,在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惯常的嘲讽神色。
“跟我们分手?那么——那么你到哪里去?”
“我要跟军队一起走,亲爱的姑娘。”
她叹了口气,又是宽慰,又是心烦。在这样的时刻,怎么还要跟她开玩笑。白瑞德到军队里去,他不是说过,只有那些傻瓜,听了演说家的豪言壮语,才会随着咚咚的战鼓声,冲向战场去拼命的吗?他说过傻子去送命,聪明人去赚钱。
“哦,你这样吓唬我,我真能把你给掐死,我们快走吧。”
“我不是在开玩笑,亲爱的。我很伤心,斯佳丽,你对我的英勇牺牲精神竟然一点也不欣赏。你的爱国主义思想,你对我们光荣大业的热爱到哪里去了?现在是你的一个机会,可以嘱咐我如不能凯旋则宁可马革裹尸之类的话。不过你得快些说,因为在我奔赴疆场之前,还有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要说。”
他那拖长的语调分明含有嘲讽的意味。他是在讽刺她,同时,也多少带点自我讽刺的味道。他刚才说什么?爱国主义,马革裹尸,慷慨激昂的话?他不可能是当真的!他刚才轻率地说要把她扔在黑暗的大路上,由她带着一个性命难保的女人,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愚昧的黑姑娘,一个吓坏了的孩子,穿过几英里长的战地,在那里可能会遇到散兵、北佬、炮火以及诸如此类的危险,他的话是难以叫人置信的。
她记得六岁那一年,有一回她从树上摔下来,直挺挺地胸脯着地,当时她感到胸闷恶心,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此刻她眼睛看着白瑞德,又产生了同样的感觉,屏息、昏沉和恶心。
“白瑞德,你是在开玩笑!”
她抓住他的手臂,恐惧的泪水洒落在她的手腕上,他举起她的手轻松地亲了一下。
“你是自私到底的,是吗,亲爱的?只想到你,保全你自己,全不顾我们庄严的邦联了。你想想,我在紧要关头去投军,会给我们的军队带来多大的鼓舞?”他的语调似乎温柔却很恶毒。
“哦,白瑞德,”她哀泣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你为什么要把我甩下?”
“为什么?”他得意地笑了,“也许是因为我们南方人所共有的那种潜在的感情激发起来了,也许——也许我因为感到惭愧了。谁晓得?”
“惭愧?你应该感到惭愧得要死!你竟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叫我们孤零零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亲爱的斯佳丽!你不是没有办法的人。任何一个像你这样自私而又有决断的人是绝不会没有办法的。万一北佬真的碰到了你,那就但愿上帝保佑他们了。”
他突然下车,她正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已经绕到了她的身边。
“下车。”他命令道。
她盯着他,他粗暴地把她拦腰抱住,抱到了他的身边,他紧紧抓住她,把她从车旁拖开了几步路。她觉得鞋子里有灰沙戳痛她的脚。周围包围着她的是一片黑暗,闷热而静寂,她仿佛处在梦中。
“我并不要求你理解我宽恕我,这些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我自己也不理解或宽恕我自己的这种荒唐行径。我在自己身上发现还存在这样多不切实际的思想,也为此感到烦恼。可是我们物产丰富的南方需要每一个人。我们勇敢的布朗州长不是那样说过吗?这无关紧要。反正我要打仗去。”他忽然大笑,笑声爽朗自在,引起了黑暗的树林中的回响。
“‘假如我不更爱荣誉,亲爱的,我爱你就不会爱得这样深’59。这话很贴切适时,是吗?这话的确比我此刻所能想得到的话要更好,因为我真的爱你,斯佳丽,尽管上个月那天夜里在走廊上我跟你说了那些话。”
他那拖长的声调听来很亲切,同时他那双强壮温暖的手掌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向上抚摸着。“我爱你,斯佳丽,因为我们两人非常相像,我们都是叛逆者,都是自私自利的匪类。只要我们自己安全,自己舒服,哪怕整个世界毁灭我们也丝毫无动于衷。”
他在黑暗中继续说着,她听见了他的说话,但他的话对她却毫无意义。她的心里只是倦怠地想要弄清楚这个严酷的事实——他竟要扔下她,让她独自去对付北佬。她心里在说:“他要扔下我了,他要扔下我了。”可是她未动声色。
随后他的双臂搂住了她的腰,搂住了她的肩膀,她感觉到他大腿坚硬的肌肉抵着她的身体,他上衣的纽扣压挤着她的胸脯,一股迷惘、恐惧和富于感情的热流扫遍她的全身,使她忘却了时间、空间和处境。她像一个破布做的洋囡囡那样柔软,无力,温暖,不能自主,只觉得他那双支撑着她的臂膀使她非常有快感。
“你对我上个月说的话,不打算改变主意吗?天下没有比危险和死亡更能刺激人的。有点儿爱国心吧,斯佳丽,想一想你该用怎么样美好的记忆来送别一个即将为国捐躯的士兵吧。”
于是他亲吻她了,他的髭须轻触她的嘴唇,他火热的双唇缓缓地亲着她,从容地亲着她,仿佛这整个夜晚都将属于他似的。查尔斯从来没有像他这样吻过她。塔尔顿家跟卡尔佛特家的男孩子跟她亲吻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吻得她发冷发热,浑身颤抖的。他又把她的身子往后仰,亲吻她的喉部,一直向下吻到她紧扣胸衣的浮雕宝石。
“真美,”他低声说,“真美。”
她隐隐约约看见黑暗中的马车,听见韦德颤抖着的尖叫的声音。
“妈妈!韦德害怕!”
她身子一晃,神志猛然从黑暗的迷雾中清醒过来,立即记起她忘掉了的事——她也跟韦德一样的害怕,因为白瑞德想要扔下她,扔下她不管,这该死的无赖,顶顶无法容忍的事,他竟然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站在大路当中,以那样下流的建议来侮辱她。她胸中立刻升起满腔怒火和憎恨,使她变得坚毅起来,猛地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臂。
“哦,你这个无赖,”她嚷道,同时脑子在迅速地转动,想找些恶毒的话来骂他,找杰拉尔德骂过林肯先生的,骂过麦金托什一家人的,骂过倔强的骡子的话,可是却都想不起来。“你这下贱的、怯懦的、肮脏的臭东西!”她想不出更厉害的话来,便把手往后一摆,用尽剩余的全部力气,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白瑞德往后退了一步,举起手捂住脸。
“啊,”他平静地喊了一声,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在黑暗里站立了半晌。斯佳丽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也听见自己在喘着粗气,像刚刚剧烈地奔跑过似的。
“他们是对的,每个人都是对的,你不是一个上等人。”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你这话还远远不够的。”
她知道他在那里笑,心里感到刺痛。
“你滚开,现在就滚!我要你快滚,我再也不想见你。我希望炮弹正好落在你身上,把你炸成无数的碎片。我——”
“不必费心再说下去了。我接受你的想法便是。将来我死在我们国家的祭坛上的时候,希望你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当他转身又走向马车时,她听见他笑了。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听见他说话。他像往常跟媚兰说话时一样,口气又变得彬彬有礼。
“威尔克斯太太呢?”
车上传出了普里西惊恐的声音。
“上帝,白瑞德船长,媚利小姐在后面晕过去了。”
“她没有死吧?她在呼吸吗?”
“是的,她在呼吸。”
“那么她很可能还是晕过去的好。她要是清醒的话,我怕她受不了这么大的痛苦。好好照顾她,普里西。这张钞票是给你的,以后别那么傻乎乎的了。”
“是,先生,谢谢你。”
“再见啦,思嘉。”
她知道他已转身面对自己,可是她没有作声。对他的怨恨使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脚踩着路上的碎石,她立即看见他的宽阔的肩膀隐约显现在黑暗之中。不久他离去了,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了。她慢慢地回到马车旁,双膝发抖。
他为什么要走,走到黑暗中去,走向战争,走向失败了的事业,走向疯狂的世界?白瑞德喜欢美酒,喜欢女人,贪图精美的食物和柔软的床铺,爱穿漂亮的衣着和考究的皮靴,那他为什么要走?他憎恨南方,而且讽刺那些为南方而战斗的傻瓜,那他为什么要走?现在他穿着雪亮的皮靴,踩上了一条凄苦的道路。在那条路上,到处是饥饿困乏、负伤,还有层出不穷的令人心碎的事情,如鬼哭狼嗥,路的尽头便是死亡。他安全、富有、舒适,本来不需要走,可是他还是走了,把她孤单单地扔在漆黑的黑夜里,而且北佬阻挡着她回家的去路。
现在她记起了她想要骂他的一切脏话,可为时已晚。她的头靠在低垂的马脖子上,放声大哭了。